甄朱脸上挂着略微尴尬的笑,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仿佛没听到,垂下眼睫,摘下沾了油污的手套,过去收拾了工具箱,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于是搬东西,锁车门,放置警示物,一阵忙碌后,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甄朱终于跟着威尔太太和卢克,坐上了徐致深的那辆汽车。

一路上,他回应着和威尔太太的谈话,耐心十足,解释说,今天他正好在静宜园参加会议,晚上回城,不期在路上相遇,很高兴能为太太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甄朱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始终默默无言,他也没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晚上八点多,这时天已经漆黑,终于进城,徐致深将她们送到了六国饭店的门口。

“徐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知道明天或者接下来的哪天,您有没有空,我们想邀您一道共进晚餐。我们在北京,大概还能停留三四天。”

告别的时候,威尔太太热情相邀。

徐致深微笑道:“原本是我的荣幸,我也乐意之极。但是很不巧,接下来的几天,我已经有了安排,恐怕只能辜负太太您的好意了。”

威尔太太表示遗憾,说期待下次什么时候能请他吃饭,徐致深答应了,和威尔太太告别后,目光掠了眼站在威尔太太身旁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他的甄朱,依然没什么表情,转身掉头,上了车,驾车很快离去。

晚上,甄朱洗过澡,趴在旅馆房间的枕上,长发散落肩背,臂膀支着下巴,闭目回忆傍晚这段荒郊偶遇的经过,仔细想来,从头至尾,他仿佛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她不禁淡淡地感到了一丝忧伤。

这样一个骄傲的上了天,又小心眼的赛过女人的男人,她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第79章 红尘深处

第二天的早上, 威尔太太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接完, 出来很高兴地告诉甄朱,徐先生刚才打了个电话过来, 说考虑到她们的汽车拉去修理了, 需要几天的时间, 唯恐她们出行不便, 让他的一个姓王的副官专门负责接送她们接下来这几天的出行。虽然她感到很过意不去,加以推辞, 但徐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他对令人尊敬的女士所尽的一份地主之谊,并没什么, 并且, 已经派了王副官来了,人现在就在楼下的大堂里。

“朱丽叶,徐先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友好, 并且还这么的细心!这倒让我想起了上次的舞会。原本我还以为他是不乐意跳舞,现在想来, 应该是我错怪了他, 他应该确实不擅长跳舞。等我回去告诉我的丈夫,他也一定会十分感谢……”

在威尔太太话声里,甄朱来到大堂,果然,王副官已经来了,正在那里等着, 看见她和威尔太太,他快步走来,先是向威尔太太问了声好,然后看向甄朱,朝她点了点头。

威尔太太请甄朱代自己翻译,自然又感谢了一番,也就暂时接受了这样的好意。

接下来的几天,王副官早上来,白天陪同,晚上送她们回饭店后才离开,十分周到。接下来的行程很是顺利,再没有出什么岔子,并且,因为王副官对北京的熟悉,身边如同多了一张活地图,十分方便,愉快的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转眼,这趟旅行接近尾声,汽车也修好了,接下来的最后两天,不必再麻烦王副官了,向他再三致谢过后,甄朱亲自送他出了饭店的大门。

甄朱这几天表面上看起来并没什么,但从那天香山回来半道偶遇后,心里却仿佛一直有所牵绊,忽上忽下,无论去哪儿,对着再好的风景,眼前总是不自觉地会浮现出徐致深的那张脸,这趟原本应当算是趟愉快放松的短途旅行,就这样被无处不在的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男人的脸给彻底地毁了。

这个晚上,威尔太太饭后早早就休息了,甄朱在自己的房间里。

旅行其实是件很容易让人疲累的事儿,接连多天游玩下来,甄朱今晚也很累了,但此刻,盯着手上那张写了一串数字的纸,折来折去,犹豫了许久,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

她终于拿起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卷拨下去。

两声嘟嘟声过后,电话就被人接了起来,快的有点让甄朱措手不及。

“请问,徐先生在吗?”

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那头起先一阵沉默。

“我就是。”

在甄朱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跳间,片刻后,一个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慢吞吞的。

这个时间还算早,甄朱原本以为他应该在外应酬或是有事,打这个电话,其实未免也不是带了点听天的意味,并且觉得,电话应该是接不通的。却没有想到,一打就通了。

她坐了起来:“是我。”

“知道。”那头的声音淡淡的。

“你的这个号码,是我今天向王副官问来的。这些天麻烦他了,打给你,也是想向你表示下谢意……”

“当然我知道,你是出于对威尔太太的帮助,”她抢着在他开口前,说,“她应该已经打电话向你表示过谢意了,但我觉得,我也有必要向你道声谢,毕竟也是得了便利,希望没有打扰你。”

她说完,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那头的声音。

“没什么,小事而已。何况麻烦的也不是我。”

话题就这样被他断掉了。

甄朱顿了一顿,一时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迟疑了下,说:“我们后天就走了……”

“威尔太太向我提过了。一路顺利。”

话题再次断了。

甄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的。那就没什么事了。我挂了。”

那头没有反应。

甄朱咬了咬唇,慢慢地搁上了话筒,发呆了片刻。

她觉得懊恼,有点后悔自己还是忍不住打了这个电话,并且,心里隐隐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一种事情仿佛正在渐渐脱离掌控的忐忑之感。

难道是上次的“求婚”被自己拒绝,场面有点难看,又被她丢下,他真的记恨在心了?

……

次日,是这个旅程的最后一天,威尔太太的朋友为她开了一个聚会,甄朱原本也是要同行的,但起床后,就感到人不是很舒服,头昏脑涨,浑身无力。

最近的天气,白天和夜晚温差很大,可能是穿衣盖被没注意,昨夜着了凉,今早就有点发烧了。她没有惊动威尔太太,只是在午后,她预备出门前,说自己有点累,想休息一下,今天没法同行了,请她原谅。

威尔太太并不知道她发烧,但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以为她确实是疲劳了,自然不勉强,叮嘱她好好休息,说自己晚上回来。

送走威尔太太后,甄朱管饭店的人要了两颗阿司匹林,吞下腹,拉了窗帘,就躺了下去睡觉。

人真的很不舒服,吃了药,脑子更加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畔传来一排尖锐的响声,她一下被惊醒了。

在她刚来这里,法华饭店发生爆炸的那个晚上,她就曾听到过同样的声音,所以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还是立刻就辨了出来。

是枪声!

她的睡意顿时消失了,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出去,不禁吃了一惊。

现在是下午四点。她住的房间在顶楼四层,从她的这个方向看出去,六国饭店附近延伸出去的包括使馆区在内的纵横交错的几条大街之上,不过短短半天时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再是行人和汽车往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游行人群,,人数至少有五六千,因为距离还有些远,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依旧还是可以辨认,大部分似乎是学生,高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正朝使馆区涌来,刚才那一排枪响,是警察在对天发射,用以震慑学生,却更加恶化局面,双方开始发生冲突,场面混乱不堪。

甄朱看的心惊肉跳,急忙往大堂打电话,想问问情况,电话却一直占线,想必此刻同样也有许多人和她抱着相同想法。

她匆匆穿了衣服,来到楼下大堂,看见饭店大门已经关闭,警察拦在那里,就向经理打听消息,经理告诉她,前两天,有个日本武士奸杀了一名女学生,死状凄惨,引发了学生怒火,几个大学联合起来,要求政府严惩凶手,但迟迟得不得回应,据说那个武士否认罪行,还以受到外交保护的名义,躲进了日本使馆,彻底激起公愤,今天中午开始,陆续有学生到总统府游行请愿,总统代表出面,给的说法令学生不能满意,转而涌向国会请愿,要求总理张效年出面主持公道,随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不止学生,还有工人,市民,警察开始限制人流,驱散人群,却越发激出矛盾,现在游行队伍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越聚越多,涌向了使馆区,使馆区的周围,拉起了严密的火力警戒线,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冲不进去,双方对峙。

饭店毗邻使馆区,经理的神色看起来却还颇是镇定,安慰甄朱说,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过去就完了,饭店特殊,也受到外交保护,已经调借来了足够的警察守住前后门,安全必定无虞。而且,这事和饭店也没关系,请她安心回房,静待事态过去就行。

甄朱看到不断有洋人从大门里匆匆进来,神色紧张,看起来似乎是从附近逃出来,转到这里寻求暂时庇护,思忖了下,决定按照这个经理的所说,回房闭门。

外面乱成了一团,看情况,这一带也已经被游行队伍给彻底包围住了,她一个人出去,危险系数反而可能更高,留在饭店里,应该会更安全。

甄朱回了房间,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威尔太太的电话,威尔太太说,半个城都乱了套,她本来要回来了,路却被堵死,根本无法通行,只能先回朋友那里,叮嘱甄朱务必锁好门,哪里也不要去。

打完了电话,甄朱反锁了门,一个人趴在窗户前,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动静。

天渐渐地黑了,游行人群仿佛终于有些散了,周围的喧嚣声也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就在甄朱以为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忽然,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也不知道是哪里烧着了,接着,夜色里,再次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枪声,似乎是朝游行队伍开枪了。

场面终于彻底失控。

甄朱再次提心吊胆,头重脚轻,人更加难受,只能躺回床上,也不敢脱衣服,闭目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心里盼着这事情能快点过去。

但事情却并不如人愿。

到了深夜,十一点多,周围的喧嚣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发生了一件预料不到的意外。

一群至少几百人的武装暴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先是抢劫放火,烧了饭店附近的几家商行,接着竟悍然开枪扫射,撂倒了饭店门口的警察,随后冲入饭店,肆意打砸,经理前去阻拦,被一棍打闷扑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剩余饭店人员见状,纷纷四散逃跑。暴徒从一楼开始,一路打砸上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房间,或以枪毁锁,或砸门而入,逼迫客人交出财物,稍有延迟,立刻铁棍交加,反抗者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生命垂危,甚至有人当场丧命。

大名鼎鼎,曾被称为京城要人俱乐部的六国饭店,今夜竟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甄朱住的是套间。因为隔了两扇的门,起初虽然也听到了些楼下发出的隐隐的砰砰之声,但一时没往这上头想,只是惊觉了起来,直到有个客房里的客人携枪,不堪暴徒威胁,开枪自卫,结果被暴徒群起枪杀,发出惨叫和枪击响声,她这才知道情况有变,饭店应该是沦陷了,急忙奔出卧室,来到客厅,奋力想将一张桌子推到门后。

桌子是实心胡桃木打制的,沉重无比,桌角又蹭在地毯上,她一个人,平时力气就有限,何况今天本就生病,手脚发虚,使出吃奶的力气,困难地拖着桌子一寸寸挪动,还没将桌子推到门后,就听到门上起了一阵“砰砰”的拍门声。

她的心口猛地悬了起来,知道一旦要是门被破开,自己必定凶多吉少,咬紧牙关,奋力继续推着桌子,却因为肌肉太过紧张,脚下打了个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剧烈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如同催命恶符,她咬牙,正要继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开门!是我!”

徐致深来了!

宛如海上迷雾里突现的一盏灯塔,又如濒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绳索,就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甄朱狂喜,原本僵硬的全身立刻就松懈了下来,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飞奔到了门后,开了锁,一把拉开门。

徐致深站在门口,神色崩的紧紧,一看到她露面,脸色一松。

甄朱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手立刻被他紧紧抓住。他带着她沿走廊迅速朝前而去,从那道狭窄的工人楼梯下去,下到三层,楼梯口冲上来两个人,看见徐致深从楼上下来,一愣,反应了过来,一个抡起铁棍,一个举起手里的枪,徐致深目光阴鸷,闪电般地拔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人立刻应声倒地,堆在了楼梯口。

枪声吸引了楼下暴徒的注意力,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走廊的另一头,也已经涌来了一群至少十几人的暴徒。

徐致深拉着甄朱,掉头回到了四楼,径直上了天台,开门反锁,在身后暴徒用力锤击门户发出的砰砰声中,迅速跑到了天台的栏杆之侧。

旁边是座三层高的饭店裙楼,比这里低了一层,但是两座楼的中间,间隔了将近三米的距离,脚下,就是空荡荡的一片漆黑。

天台的门支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被那群暴徒打破冲进来,他自己一人,或许还能一搏,但是她却是个累赘。

甄朱立刻就明白了。

他是预备从这四楼的楼顶,跃过中间这道数米宽的空隙,跳到旁边那座三层裙楼的顶上,借此脱身。

中间这样的隙宽,对于他来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于她,这是一个极限的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自己越过去的。

甄朱一身的冷汗,牙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回头,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上来,抱紧我,我背你跳过去。”

他拉着甄朱,往后退了十几步,微微矮身下去,等着她上他的背。

就在这一刻,甄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从前,向星北也曾这样矮身下去,等着她跳上他后背,背着她走路的一幕。

她的眼眶忽然发酸。

“还愣着干什么?等死吗?快点!”

他猛地回头,语气凶恶。

甄朱不再犹豫,立刻爬上了他的背,双腿紧紧勾着他的腰,胳膊抱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掉下去,粉身碎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感觉到他负着自己,加速朝前疾步跑去,到了天台之侧,身后那扇门“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而他也已经纵身一跃,甄朱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伴随着一种瞬间失重的下坠之感,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感到身体一顿,他已经落到了对面的裙楼楼顶之上,抱着她打了个滚,消去那种瞬间而来的冲力,随即将她一把拉了起来,在身后发出的砰砰的乱枪声里,飞奔到了天台门,一脚踹开,跨了进去。

……

裙楼正在装修,没有开业,所以没遭暴徒袭扰,甄朱被他带着,很快地下到一楼,出了饭店,七折八拐,最后来到了一条巷子口,那里,已经停了一辆汽车。

王副官正在焦急等待,忽然看到徐致深和甄朱现身,面露喜色,急忙打开了车门。

徐致深将甄朱塞进了后座,砰的关上车门,命王副官锁上,随即吩咐了一声:“照我说的路线,先送她安顿下来。”

王副官应了声,上车发车。

徐致深转身就走,甄朱忽然降下车窗,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脚步微微一顿,回头。

甄朱从车窗里极力探身出去,飞快地亲了一下自己能够的到的他的下巴,柔声低语:“你小心些!”

她说完,缩了回去,将车窗摇了上去。

王副官视而不见,踩下油门,迅速开走了车。

徐致深站在原地,愣怔了片刻,目送汽车离去,转身匆匆而去。

第80章 红尘深处

虽已是深夜, 东交民巷附近却依旧人山人海, 发电厂遵照上头的命令, 切断了这一片的电源,企图借此驱散人群, 但学生们依旧不肯离开, 和警戒线上的持枪警察对峙着, 到处是火把, 煤油灯,燃烧的用以照明的衣物, 前面人的衣服烧光,后面的人跟着脱下, 竞相投入熊熊的火堆, 不知道从哪一片起,有人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起初还只是一两声,接着就是几声, 一片, 很快,整个大使馆的周围,浓墨般的深沉夜色里,到处回荡着悲壮的“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的歌唱之声。

警察局长满头的大汗,将刘彦生拉到一个角落里, 为难地说道:“刘部长,您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刚才已经开了几枪,也没把人逼走,反而闹的更厉害,现在这么多的人,我不敢再叫兄弟们开枪哪!再出几条人命,你也知道的,有些报纸和记者,个顶个的不怕死,什么都敢写,到时候舆论追究,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能够担待的起的!我要么叫兄弟们再打,往死里打!再抓些人!”

刘彦生回头,看了眼那些受伤流血,此刻还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的学生,冷笑道:“这些人都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刚才那叫开枪?枪把子都他娘的歪到天上去了吧?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刘彦生的意思,这是上头下的命令!这些人哪里是学生?分明是穷凶极恶的暴徒!不采取必要的雷霆手段,怎么能尽快平息向市民交待?而且,各国公使十分愤怒,就在刚才,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必须尽快结束,恢复使馆区的秩序。你一个奉命行事的,你怕什么?你要是没这个胆子,有的是人帮你下这个命令!”

他转头,开口就要喊人,局长慌忙阻拦。

张效年二次出山执掌总理院,收买一群摇笔杆子的为他歌功颂德,总统府权力被实际架空,名义的国会也完全成了他的私人堂,用一手遮天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他现在急于和列国交好,以获得完全支持,好为接下来的南北之争保驾护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这并不是件小事。刘彦生的意思,自然就是张的意思,自己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除非真的不想要这顶乌纱了,否则,就像刘彦生所说,他随时就可以被换掉。

一边是学生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舆论压力,一边是实实在在的高官厚禄,局长略一犹豫,立刻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来到警戒线前,命令部下列队,将枪口对准了对面的人群,自己拔枪,朝天放了一枪。

歌声渐渐停止,学生们纷纷朝着警戒线围拢了过来。

“全都给我听着,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从现在起,我数到十,你们要是还不掉头离开,我立刻开枪,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

他开始数数,数到了十,人群依旧没有后退,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局长朝天放了一枪:“都给我开枪!”

警察们面面相觑,迟疑了下,终于朝前开火。

“砰砰砰砰”,伴随着枪口吐出的火舌,一连串的枪声,合着尖叫,回荡在了东交民巷的夜空之中。

现场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有人中弹倒地,痛苦呻吟,有人失声哭泣,有人四散奔逃,相互踩踏,有人却依旧喊着口号,唱着悲壮的曲谣,手挽手地连成一排人墙,挺起胸膛继续朝前走来。

局长面色发青,命令手下暂停,转头看向刘延年,声音微微颤抖:“部长,你看……”

“继续!老子不信今天还就赶不走这帮小兔崽子!”

刘彦生的一双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芒。

局长咬牙,做了个手势,警察们继续端枪,瞄准前方,正要再次开火,忽然,一道厉声传了过来:“住手!”

侧旁的一道巷子里,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迅速推开慌乱的涌动人群,朝着警戒线大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大队的宪兵。

局长抬眼,见一片闪烁火光中,带队的来人竟是徐致深,一怔,停在了那里。

刘彦生的一个副官又放了一枪,一个学生肩膀中弹,倒在了地上。他再次继续瞄准对面人墙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学生,就要再次扣下扳机的一刻,徐致深一个翻身,鹞子般地敏捷越过用沙袋堆起来的半人多高的警戒线,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反手,长枪到了他的手上,反转枪托,一下就重重击在了那人头上,对方惨叫一声,额头凹陷下去一个口子,血流如注,立刻扑倒在了地上。

徐致深卸下弹夹,丢下空枪,抬脚,跨过地上那个正在痛苦挣扎呻吟的人,朝前走了一步,对着惊呆了的警察局长说道:“叫你的人都放下枪!”

这一变故,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警察不比军队,开枪实施群杀,终究有些胆怯,刚才迫于上司命令开枪,现在徐致深突然现身阻拦,在场的,无人不知道的他的名声,相互看了几眼,不等上司下令,纷纷就放下了手里的枪。

刘彦生面露疑虑,更是不快,勉强忍了,把徐致深请到一边,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大帅又派你来,改了命令?”

他看了眼徐致深身后的一排归于总统府管辖的荷枪宪兵,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威胁了起来:“徐致深,我一向是佩服你的胆量和能力,大帅也宠信于你,只是这次,事情闹的太大,已经涉及国际,我劝你还是不要逞能,坏了事,你我都没法向大帅交待!”

“学生手无寸铁,督军明确下令要你开枪射杀?”

刘彦生哼了一声:“大帅明确言及,如有必要,采用一切手段!你没见他们投石放火?镇压暴徒是我的职责,劝你不必插手!”

徐致深道:“今晚这些学生,你一个也不能再动了!”

刘彦生年龄比徐致深长,资历也比他老,原本从前一直就对他心怀不满,今夜见他这样突然现身阻拦自己,变色道:“我才是大帅亲点的全权负责人!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挥了挥手,身后冲上来一列手下,对着徐致深举起了枪口。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徐致深带来的那队宪兵也立刻上前,伴随着一阵整齐的拉动枪栓之声,一排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反指向了对面。

刘彦生一愣,脸色越发难看:“徐致深,你这么胆大妄为,你就不怕坏了大事,大帅责怪?”

“督军那里怪罪的话,我一力承担,和刘兄你无关。”

徐致深淡淡道了一句,撇下张口结舌的刘彦生,转身翻出了那道警戒隔离,走到前排人墙之前,缓缓踱步,目光打量着一个一个依旧手挽手向他怒目而视的学生,最后停在了中间,和那个额头正流血的看起来像是头领的学生对视了片刻,伸手,向他要扩音喇叭。

学生一怔,戒备地盯着他。

徐致深拿了他手中的那只喇叭,随即高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立刻全部解散!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撒野闹事的地方!”

自他现身阻拦警察开枪后,混乱的场面渐渐再次平息,现在他一开口,人群里立刻又起了骚动。

“你是谁?凭什么要我们赶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