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没有在手术室。”这是一个陈述句,凤凰开始面对现实。

她轻轻从川乌的怀抱里站出来,慢慢往前走,川乌握住她的手说:“我陪你进去。”

凤凰的眼里有水光,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泪就从眼眶里砸下来,重重砸在川乌心里。他握紧了她,无声地告诉她:别怕,以后我会陪着你。

第11章 坚持住

太平间里很冷,是一种寒到骨缝都在咯吱咯吱响的阴冷。凤天还没被放进抽屉里,此刻正直直地躺在一张小床上,一面白布将他盖住。凤凰在门口顿了顿脚,川乌回头看她一眼。

川乌,原来人死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啊。凤凰睁着大眼睛,说话的模样像是以前,她每次学到了什么新的东西,都会感叹地:“哦,原来是这样的啊。”

川乌心里很难过,他的小鸟,不应该看见这些。

凤凰在门口停过一次后就直直往前走了,川乌牵着她来到床边,一手捻着白布角。

“我来。”凤凰说。

他低头看她,缓缓摇了摇头。凤凰却接过那角白布,轻轻地,生怕吵到熟睡的人,一点一点地掀开了。凤天的表情有些痛苦,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凤凰还是带着咽呜喘了一下,然后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

白布掀至胸口,凤凰看见爸爸的手仿佛还握着方向盘一样紧紧攥着,她轻轻拂过那只手,想将它扳平。可是啊……凤凰一颗泪打在他们相连的手指上,小声啜泣起来。

“川乌,老爹的手好冷好硬。”

川乌猛地回身将她抱住,一手遮住她的眼,一手将白布拉上。但无论怎样,凤凰已经记住了老爹最后的样子。

痛苦的,遗憾的,僵硬的。

“老爹没有外伤怎么会死呢?”凤凰像个没人要的孩子般委屈。

川乌的喉结上下滚动,尝试了好几次才能说出口:“心肌梗塞。”

凤凰边哭边摇头拒绝相信这个解释:“老爹没有心脏病的,他一直很健康。”

“出狱后天叔来过初雪堂一次。”川乌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天叔觉得不舒服,让老爹给他开点药。”

凤凰转头去找,川老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也受伤了,脖子上戴着护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护颈令他很难摆动下巴,那副样子其实有点滑稽。凤凰盯着这样的川老爹看了好久好久,一时无法接受。

“小时候我们总是说初雪堂能够起死回生,川老爹难道没有诊断出来吗?”凤凰簌簌颤抖着,连哭声都很小很细碎。

三千港有一首自编的儿歌,唱的就是川家的初雪堂,传说初雪堂里有神药,能够起死回生。

“有的。”川乌鼻子一酸,“天叔坚持不去医院,以为吃点药就能好,让我老爹不许告诉我们,最近……他太累了……是突发性的……当场就……”

凤凰一阵悲痛,她仰起头看他,这个陪伴了她二十几年的男人双眼刺红,抱着她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是我没照顾好爸爸,对吗?”凤凰需要一个答案,虽然她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是我们。”川乌说。

“是我。”凤凰小声地哭着,懊恼极了,却不敢吵醒一旁的老爹。

“是我。”川乌紧紧抱住她,如果他能再多为这个家付出一些,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都忽略了,这个看似英朗的中年男人,其实已经老了。对于凤凰来说,或许老爹去的时候是因为车祸而不是疾病,她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但这一切,无法转寰。

在那个小小的房间,凤凰一直细碎地小声哭泣,她只有小时候才这样哭,那时她还没有确切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她学着幼儿园里其他的女孩那般哭泣,后来她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觉得自己那样很傻,她开始肆意地大笑,率性地骂人,在不喜欢的课上选择睡觉,面对不公平的事情想都不用想地顶撞对方,无论对方是老师,还是校长,或者是更高的级别,因为她姓凤,她是凤家的大小姐。

但即使她如此无法无天,老师们却也还是无法拿她怎样,因为她始终能考最高分。漫长的学生时代,他的小鸟最有兴致的事情就是在每次考试时与川芎比赛,看谁能拿第一,而他,永远都不会将试卷填完整,永远都能确保自己的分数比她少,红榜上,他紧紧跟在她的名字后面,他们之间横插不进任何人。

后来,他几乎就没见凤凰哭过。所以,她现在在极其难过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哭。

***

“哭吧。”川乌低声道。

凤凰抵在他的胸口问他:“我该怎么办?怎么告诉妈妈?”

凤凰的眼泪似乎都淌进了川乌的心里,那样的苦涩和灼烫。这个问题真的很难,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得让她知道。”川乌说,“我陪你去。”

川乌将凤凰送回家,川老爹继续留在那个黑暗的小走廊里等待。也不知怎么的,上楼时凤凰就觉得这栋楼比平时安静了不少,她不由得想到不久前,他们家软糖缠着阿公骑大马时欢喜的笑声即使不上楼,在楼下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回家对于凤凰来说,从没有这么难过。门推开就看见团子蹲在若梅的脚边,把脸埋在膝盖里。她听见开门声时抬起头,一颗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断了线一样迅速落下。凤凰就想到老爹曾经跟她说过的关于团子的事。

团子的养父,也就是盛爷的亲生父亲死的时候,家里就只有团子一人,那时她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就是用这个姿势守了盛老爹整整两天。

凤凰眼眶一热,原本在门外抹干的眼睛又迅速冒出水光。

“妈。”她颤悠悠唤了一声。若梅坐在客厅里抬起眼看她,面色平静。

团子猛地站起来跑出去,期间撞上了门外的川乌,她捂着脸,直直跑到楼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呜呜大哭起来。

川乌守在门口,守着门内的两个女人。

若梅问:“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她是凤天的女人,大半辈子随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见过的听过的,自己所坚持的,都是凤凰估计不到的。

“妈……”凤凰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在妈妈面前哭,她说,“是爸爸。”

其实若梅又怎么会猜不到?婚礼当天新郎急急忙忙来敲门带走新娘,留下来陪她的团子半步不敢离开她却什么也不说,她的女儿回来后明显一副已经哭过的脸,而新郎,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若梅扶着沙发站起来,说:“带我去。”

第12章 坚持住

若梅如几个小时前的凤凰一样,走进了那条黑暗的走廊,她问川海:“他呢?”

川海说:“在里面。”

若梅一步步靠近那个门,轻轻地打开,看见了白布。她闭上眼忍过一阵眩晕,川海紧张地扶着她问:“怎么了?很难受吗?药有没有带在身边?”

若梅拂开他的手:“我没事。”

她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

川海被挡在门外,如同这三十年来,他们兀自幸福着,他孤单徘徊着。

房内响起女人绝望的大哭,门外,凤凰被川乌抱在怀中,觉得她的家没了,不管怎么努力,再也不会有了。

一个护士听见哭声走过来,护士穿一身白,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如同神话故事里阎罗殿上的白使者,凤凰从川乌怀中挣脱出来,几步跑到那扇门口蹲下,死死护住不让人打扰她的爸爸妈妈。

护士看了看这个在冬天里穿着露肩白纱的女人,转头对一旁的英俊男人说:“家属都看过就可以办事了,火葬场的车随时都可以过来。如果要再等几天的话,你们谁跟我过来交一下费用?”

“什么费用?”凤凰问。

护士没有说明,只是看着川乌。川乌说:“麻烦再等一下。”

凤凰转而问川乌:“什么费用?”

在若梅的嚎啕大哭中,凤凰看见川乌蹲下来,对着她的眼说:“太平间的停尸费。”

一个“尸”字,让凤凰摇摇欲坠。她攥着川乌的袖口说:“川乌你听听,妈妈什么时候有哭得这么厉害?”

三千港的阿梅永远优雅美丽,她从没有这般哭过。在川乌心中,她是自己很亲很亲的亲人,在妈妈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他们兄弟俩后,是梅姨给了他属于母亲的温暖。她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小的时候,她将他抱在怀里教导道理,长大后,她还是会时不时牵牵他的手,丈量一番他已经高过她的个头。

他本想在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唤她一声:妈妈。

“我们应该进去看一下。”川乌将凤凰的手攥进手心。

哭声还在继续,川海摁住凤凰的川乌说:“我来。”

他打开那扇门,在事故发生后的那么长时间里,他终于踏进去。门轻轻关上,一室黑暗,他看见若梅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凤天垂下的手,他有半截手臂露在白布外面,看上去像对妻女的万般不舍。

川海一步步靠近,最终将他们相连的手分开,他握住若梅的手说:“阿梅,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

“不要死,不要死啊!”若梅锤着胸口,万般悲痛。

川海看着白布下的凤天,死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才能改变一切。他在房间里陪伴了若梅很久很久,直到她哭得没有一丝力气,才将人从里面带出来。凤凰冲上去扶她,与川乌一人一边架着若梅回到车上休息,川海跟在他们后面,从那黑暗中走出来,将口袋里的药罐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

凤天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他的根在三千港,若梅将他的骨灰带回三千港安葬,那里三面朝海,春暖花开。

凤凰脱下了她的白纱,穿着麻布衣服站在灵堂里给来送老爹最后一程的宾客答礼,川乌站在她的身边,他们虽然还没结婚,但在三千港人心中,他们俩就应该是这样站在一起,一起送凤天最后一程。

远处有车驶进三千港,一个男人抱着一对男孩从车上下来,眼眶红肿的团子跟在他的身后。男人将孩子们放到地上,牵着他们的小手走进灵堂,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一支黄色的菊花,懵懵懂懂地学着爸爸的样子将花朵放在软糖姐姐阿公的照片旁边。男人低声对孩子们说了什么,两个小男孩急冲冲地四处张望,在发现幔帐后面的软糖后就前脚跟后脚地跑了过去。

“节哀。”男人穿着一袭黑衣,对着若梅鞠躬。

若梅已经哭没了眼泪,此刻放开手里正在烧的纸钱,对来者鞠躬答礼,她轻轻唤道:“阿赞,谢谢你能来。”

盛赞是从国外直接飞回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直到看见凤天的黑白照才真的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俯身抱抱若梅,给她安慰与力量。他说:“梅姨,坚持住,你还有凤凰和软糖。”

若梅久久沉默,最后抬起手在他的背脊上拂了两下已做回答。

团子上前一步握住凤凰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凤凰吸着鼻子叫了她一声:“团子。”

团子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盛赞回过身,将团子搂在怀里,川乌低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凤凰吸着鼻子拉着团子的手:“川乌让我今天别哭,我一定会做到,我怕老爹惦记我舍不得走会变成孤魂野鬼。”

团子一听,赶紧抹干净脸,表示自己也不哭。

盛赞与川乌握了握手,告诉他:“公司的事你放心,眼下要好好照顾家人。”

川乌沉沉恩了一声,团子仰头看去,他的眼眶熬得很红,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泪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团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川乌。她轻轻摸了摸川乌,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她。川乌揉了揉团子的头,告诉她:“我没事。”

小小的角落里,书言书俊齐齐蹲在软糖姐姐身边,沙地里有小小一汪湿漉漉的水坑,软糖一直没抬头,蹲在地上玩沙,啪嗒啪嗒,水坑里的水越来越多,书言问:“糖糖姐姐为什么哭?”

书俊竖起小耳朵认真倾听。

软糖含着哭腔:“我阿公死了。”

“什么是死了?”

“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我刚刚看见了。”书言指了指凤天的黑白照片。

软糖摇摇头:“我再也不能跟阿公玩骑大马了。”

书俊想了想说:“我好像也没有阿公,怎么办我也想哭了。”

书言拍拍弟弟胖胖的小手:“别哭,妈妈也会哭的。”

这时,川海进来告诉若梅:“时候到了。”

若梅往火盆里扔一叠厚厚的冥币,恩了一声。

小小一盒骨灰被放在大大的棺材里绕着三千港走一遍,好让凤天再最后看一眼,软糖抱着阿公的照片走在最前面,小小的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了,但她觉得难过,因为阿公变成了她怀中这样一张小小的照片。

凤凰和川乌一路扶着若梅,川海走在软糖身边。无数白色的冥纸洒向天空,凤凰等了六年了老爹,再次离开了她。

***

葬礼结束后若梅就病倒了,被连夜送到医院。医生皱着眉头:“她这是天生的,目前没有很好的办法能够医治,你们家属应该注意再注意,怎么能让她受刺激呢!”

凤凰红着眼,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对医生说:“对不起。”

川乌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告诉医生:“家里有人过世了。”

医生哑了哑,叹了一声。

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梅的病住院都没用,川海问凤凰:“我打算把你妈妈接到初雪堂照料,你同意吗?她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凤凰想了想,问他:“我能带着软糖一起住进去吗?”

川海同样想了想,他告诉凤凰:“你妈妈最好静养。”

川乌搂过凤凰:“我回家陪着你和软糖。”

川海点点头:“你们可以随时过来看她。”

“我妈妈的病很严重吗?”

川海点点头。

可等第二天若梅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就给凤凰打了电话,她说:“你来接我,现在,我要回家。”

凤凰很快便感到,她劝着:“妈,你现在……”

若梅拉着凤凰说:“小鸟,我想回家。”

“……好。”

凤凰从屋里出来,看着站在外面的川乌说:“我们带妈妈回家吧。”

川乌看向一旁的老爹。川海背着手进去,不知是怎样劝若梅的,但这世上唯一能劝得了她的人已经不再了,其他人再试也是枉然。

若梅把自己收拾收拾就出来了,扶着凤凰的手往外走,川海一点都不生气,告诉凤凰:“我以后每天都过去。”

凤凰很感激,她现在已经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去了。

回家的车上,一直没说话的若梅缓缓开口:“你们赶紧把婚礼办了吧。”

川乌从后视镜里看若梅,若梅也在看他,她说:“小弟,不愿意吗?”

怎么会?川乌摇摇头。是凤凰解释道:“妈妈,爸爸才刚刚……”

“没关系,他不会怪你们,他高兴还来不及。”若梅看着窗外,声音缥缈:“他最放不下你。”

车辆川流不息,凤凰坐在车里静静地想了一路。回家后若梅就躺下了,凤凰拉着川乌回到卧房里,很认真的问他:“你还愿意娶我一次吗?”

他们之前的那个婚礼很隆重,很盛大,但她的老爹并没有亲眼看见。

川乌将凤凰拥进怀中,似叹似唏嘘:“你居然问我这个问题?”

第13章 坚持住

第二天,川海就提着一罐中药来看若梅了,若梅并不是很舒服,推着说不要喝药。凤凰在一旁看着着急,印象中,妈妈从没有推脱过喝药这件事,在凤凰从小到大的记忆力,家里一直都有淡淡的药香,妈妈每日都要喝药,她总是笑着对她说:“小鸟,看妈妈多么勇敢,你也要这样,好不好?”

小小的她心疼地坐在妈妈的膝头闻碗里浓浓的药汁,小眉头皱起来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要喝药药?”

“因为妈妈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