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海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似乎没有听见。

***

车子开到距离玉城还剩两个服务站时,川海和凤天换了位置。服务站的灯惨白惨白的,两人下车透透气,川海眯着眼瞧了瞧凤天,说:“你脸色不好。”

凤天摆摆手:“没事,你给我的药我都有记着吃。”

川海默了默:“你真的不告诉嫂子啊?”

凤天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她现在最不能操心,阿海啊,你可别告诉她哦。”

“……恩。”

“走吧,我好想看看我家小鸟,今天一定非常漂亮!”

……

车子驶出服务站,道路两旁的树枝影影灼灼,川海躺在后面似乎是睡着了,凤天关小了收音机,一路默默地开着。忽然,他的心口一阵剧痛,呼吸变得急促,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他的口袋里有一罐药,他想把药拿出来。

“阿海……阿海……阿……”很快,他就连说话都很困难。

躺在后座的川海在斑驳的黑影中缓缓睁开眼,驾驶座椅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

“啊……啊……”心口的疼痛辐射至胸骨,那种钻心的感觉令人感到害怕,而更危险的是,凤天正在慢慢丧失意识。

“阿海!”凤天一声大喊,后面的川海坐了起来。

“药,药!”凤天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罐,想让川海喂他吃一粒。可是他的手一抖,药罐掉了,滚啊滚,滚到了川海脚边。

一辆大货车擦着他们的车身别过,凤天的手再也握不住方向盘,随着惯性就要撞上去,川海忙扑上前去扶方向盘,在那千钧一发时,凤天用尽了全身力气挥手一贯,让车头向左撞上了隔离带。

砰!

一声巨响,小车的车头死死卡在隔离带上,凤天整个人撞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并未弹出,左侧门深深凹陷卡住了他的腿。后面跟着的车纷纷避让,万幸的是,没有追尾事故。

川海在撞击的最后一秒被凤天推开,跌坐回去,有经过车辆停下来报警,他坐在车内,手里握着凤天的硝酸甘油片。

“天哥……”川海轻轻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凤天已经失去意识。

那一刻,川海意识到,这是他等待了一辈子的机会。

他一手做大的医馆叫初雪堂,出自“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梅花,总在初雪盛开。

他爱的女人名叫若梅。

第9章 仍旧不怎么欢快

车内安静极了,川海低头看了看药罐子,最终默默地收进口袋里。

属于三千港的回忆经过了三十几年已经开始泛黄,那时他们多么年轻啊,凤天年少轻狂,而他则整日被老爹压在药铺里学医,那时药铺连个简单的名字都没有,老爹只靠自己的手艺和信誉。他们年少相识,他看着凤天怎么一步步出人头地,但他从来不羡慕,因为有很多次,他被人追至巷尾报仇,只能满身是血的来找他。他拿了家里的药帮他止血,不止一次地劝过:“太危险了,天哥你就不能放弃这一切吗?”

凤天哂笑,说他是:“小毛孩子,你不懂。”

那时真好啊,他是家里独子,一直想有个哥哥,而他觉得凤天就是他的好哥哥。直到后来,有个女孩来药铺抓药时,在门口跌了一跤。

她的东西洒了一地,膝盖也摔破了,两个男孩同时蹲下来,一个扶她,一个捡东西。

他扶起了她,凤天帮她把东西捡了起来。

无数次,川海都在深深地懊恼,那时,为什么选择扶起她而不是帮忙捡东西?在她笑着对他道谢时,他没能猜到,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她的钥匙丢了,那是她唯一的一把家门钥匙,她返回来找他,对,找的是凤天而不是他。她问他:“天哥,你捡东西的时候没有看见我的钥匙?”

于是在那个雨夜,凤天为她撬开了家门,换了一副新门锁,他们从那一天开始变得不同。而他们三人明明是一起认识的,不是吗?

可这样,才更让人绝望啊!

他们三个经常一起玩,一个月后,两人手牵手出现在了他面前。

可这样,才更让人无法放下啊!

川海永远都会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有多痛,他玩着药铺里的小称,说:“恭喜你,天哥……嫂子。”

她满脸通红:“你还是叫我名字就好。”

阿梅?不,他叫不出来了。

后来,他也成家生子了。他有了一对双胞胎,而他们……

她……

***

救护车来时,川海正想方设法要从左前门把凤天拉出去,从外表看来他毫发无伤,可医生还是强制他坐到一旁进行检查,将现场留给一同到来的警察。川海挥开听诊器告诉医生:“轻微脑震荡,脖颈软组织挫伤,小手指骨折,就这样,别挡我。”

拿着听诊器的医生呆了呆,问:“叔叔,您也是医生啊?”

川海缓缓地,恩了声。

小护士拿了个护颈套给他戴上,他全程站在变形的车头旁,看着里面沉睡的凤天。刚才医生已经进去检查过了,凤天是突发心梗,已经……

消防员用切割机弄开了左车门,几个人合力将凤天搬下来。他还维持着坐姿,川海将他的腿放平。医生正在看表,川海说:“凌晨四点四十七分……死亡时间。”

……

“哎哟!”一道金光闪过,凤凰捂住了脸,正在给她戴首饰的若梅紧张地扒开她的手,看见那嫩嫩脸蛋上一道带着血丝的划痕。

“你动什么动啊!”若梅心急地唤团子,让她过来帮忙。

团子一看凤凰的脸也急了,问她:“你你你……”

凤凰主动解释:“刚刚一阵心慌。”

若梅把碘伏拿过来给凤凰消毒,之前画好的底子都得洗掉重来,凤凰担心老爹回来时她还没化好妆,不能让老爹看着高兴。若梅只好作罢,将那对耳环小心翼翼地给凤凰带上,那是凤天前几天特地回来给闺女选的款式。

咚咚咚,三声沉重地叩门声响起,若梅一边出去一边疑惑:“这个点会是谁?”

门开,川乌站在外头大气不喘,对她说:“梅姨,我找小鸟有点事。”

若梅却不让开,她说:“小弟啊,没多少时间了,不能再忍忍吗?要不,你俩电话里讲也行啊!”

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一贯沉稳的川乌非要现在过来?若梅心里十分疑惑。

川乌的脸僵硬得十分难看,他的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脑子里乱成一团。

***

“你怎么来了?”凤凰抱着大大的裙摆从卧房里出来,也是一脸不解。

川乌看着这样明艳动人的她,心是越来越沉。他说:“小鸟,你来一下,我有点事。”

除了这样说,其他的川乌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凤凰看看若梅再看看团子,团子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后软软唤一声:“阿赞?”

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团子的脸也变得像川乌一样僵硬。气氛如此诡异,凤凰握住了妈妈的手,小声对她说:“妈,我就出去一下,这个混蛋终于想起来还没跟我求婚了,我得给他这个机会。”

若梅一直揪着的心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放下,但她却让开了门,说:“去吧。”

凤凰抱着那如棉花糖般蓬蓬的纱裙跨出家门,笑着让若梅带上门。川乌站在楼道里看着她决然地拆掉了头上的首饰,转头对他说:“走吧。”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害怕,却又勇敢,她如此这般,是他最爱的模样。可这一回,事情比以往的任何一种情况都要严重。

川乌伸手攥紧她的手,凤凰问:“很严重吗?老实告诉我。”

川乌点点头,嗓子哑哑的:“是天叔。”

凤凰觉得整个人突然就没了力气,差点一脚从台阶上摔下去,川乌扶住她,看着她茫然了好久才清醒过来。

她说:“川乌,带我去。”

车子没有出城,直接开往医院,此时天际已经微微发亮,早起的清洁工和早餐摊子已经开始上班。路她是认识的,她没有转头,车窗外的画面如电影一帧一帧闪过,凤凰问川乌:“去医院吗?老爹是不是在抢救室?盛爷已经知道了吧?给爸爸请的专家什么时候能到位?”

这个问题若是要回答起来真的很简单,可川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选择沉默,令人恐惧的沉默充斥车内,凤凰在这无声的安静中回忆起了三千港。她与老爹的所有回忆都在那里。

第10章 内个,继续不愉快

“爸爸,我真的是公主吗?”小小的女孩扎着细细的羊角辫,穿着漂亮的纱裙。

“当然。”抱着她的男人很英俊,手臂很有力。

“爸爸,我是三千港最厉害的姑娘是吗?”女孩长大了一些,在幼儿园揍了一个小胖子。

“当然。”男人笑得骄傲。

“爸爸,我不想练功,手很疼啊!”那是穿着练功服的女孩,已经不会缠着爸爸要抱抱了。

“这个不许偷懒。”男人看起来更加有魅力,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

“爸爸,我长大以后想嫁给川乌呢!”那一天,是女孩的成人礼。

“为什么不是川芎?”男人不解,兄弟俩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啊。

女孩说不清,只是重复:“我只想嫁给他一个人。”

“别太死心眼。”他教导她,“男人都是很坏的,你要擦亮眼睛。”

女孩问:“可是爸爸就对妈妈很好啊。”

“像爸爸这样的好男人已经找不着咯!”

爸爸……坚持一下,等着我。

医院就在面前,凤凰等不了川乌将车开到车库,直接在门口就跳下车。清晨的寒风呼呼地吹,川乌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让她:“穿上!”

凤凰听见了,却没时间理会。她抱着外套和裙摆跑进医院里,高高撩起的裙摆下是一双大红印双喜的棉拖鞋。门口保安拦了拦,问她:“大喜的日子来医院干嘛?”

凤凰很平静,眼眶却是血红的,她说:“我爸爸在手术室。”

保安连忙放人进去,还教她:“从门诊里走,没有风!”

可凤凰感觉不到冷,因为她的心已经掉到了零度以下。医院那么大,她从门诊跑到手术室的时间是她的个人最好成绩。可是啊,手术室外等着人呢,那些人她不认识呢!

她指着门说:“是我爸爸在里面。”

真正在手术室里躺着的病人的家属摇摇头:“没有,里面不是你爸爸,我们不认识你。”

凤凰执拗地跑去护士站,她的头发上打了很多发胶,在跑了这么一阵后愣是丝毫不乱。她一身喜气的出现在医院,把小护士吓了一跳。她问:“凤天,刚刚送进来抢救的,请问在哪个手术室?”

小护士翻了翻记录,告诉她:“没有叫凤天的病人。”

凤凰很着急:“怎么会没有呢?你再查查好吗?我是家属啊,我还没签手术同意书呢!”

小护士很同情她,再仔细查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凤凰说:“哦,那肯定是先做手术你们这里还没有记录,没关系,我自己去找。”

从手术室又跑下来,凤凰想着,找到救护车就行了,她只要找到从高速路上开下来的救护车就行。这个点钟停在广场上的救护车还是很多的,凤凰顶着一张浓妆脸跑去敲车窗,里面睡觉的司机被吓得大叫,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外面是个活人。

凤凰一脸焦急:“您是从高速路上下来的吗?”

“不是,我今晚值夜班,没出去过。”

凤凰跑到第二辆车上敲窗,车里没人。

第三辆车时,凤凰已经快要晕过去,她拉着车门,长长的白纱就这么毫不在意地耷在地上,一瞬间就被弄脏了。

“您是从高速路上下来的吗?”

“是我,有事吗?”

***

凤凰猛地跨上前一步,差点被白纱绊倒,她拉着司机的手问:“你把我爸爸送哪个手术室啦?”

司机愣了愣:“没有送手术室。”

凤凰拍拍自己:“我爸爸姓凤,凤凰的凤。”

司机懂了,也看惯了,告诉她:“小妹,你爸爸在太平间。”

“我爸爸姓凤,凤凰的凤,是不是搞错了?”凤凰耐心地重复道。

一双手伸过来,在天明时分抱住了这个孤立无助的白纱女孩,不知被凤凰丢在哪儿的外套重新回到她身上,外套很暖,可是她依旧很冷。

他说:“走,我带你去找天叔。”

凤凰翻过身来对川乌抱怨:“他说爸爸在太平间,川乌他怎么这样啊!”

司机哎了声,川乌忙分开一只手摁了摁司机,低声道:“很抱歉。”

凤凰指着司机:“川乌你问问他,是他把爸爸接来的,我找过了,手术室里没有呢。”

“小鸟,走吧。”川乌改抱为牵,牵着她的手,沉沉看着她。

凤凰喘着大气却似乎不能呼吸到氧气,她说:“川乌,他说错了,是他错了。”

川乌一言不发,拉着凤凰离开那里,走进一条深而窄的走廊。走廊里的灯提前关了,虽然外面天已经亮起来,但在这里,没有窗户,一切都还是黑暗无边的。隐约间,凤凰看见有个人直直站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

那人听见声响转过来,直勾勾看着穿西服的川乌,和穿白纱的凤凰。

“爸。”川乌站定,凤凰在那一瞬以为他在唤她的老爹,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该改口将各自的父母当做自己的父母,不是吗?

可是啊,凤凰不能骗自己,川老爹的身型和自己老爹差了许多,六年,川老爹过得舒坦得意,六年,自己老爹在狱中度过,他们不同的人生全都印在了他们的背影上。

“里面是手术室吗?”凤凰在发抖,说出的话都带着寒冰。

川海并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推开了那扇门。凤凰看着那扇微微打开的门如看洪水猛兽,她仰头像川乌哀求:“我不要进去,我要去找我老爹。”

川乌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知该怎么安慰。旦夕祸福,悲欢离合,没有想到,会在今天。今天本是他们结婚的大喜日子,这之后,每到这一天,他们都将在悲伤中度过。他最担心的,是她会责怪自己。

他用鼻尖轻触她的耳后,将干燥的嘴唇印在上面,他能感觉到凤凰耳后的青筋全都暴起,不停地挣扎。他闭上眼,心中一片黑暗。

她都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他也不忍心,让她面对这一切。

“小鸟。”川乌抚了抚她的脸,指腹划过脸颊粗糙的划痕,登时晦暗了眼瞳。

走廊里真的一点光都没有,但凤凰看清了川乌的眼神,他看起来很难过,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