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后悔那日的举动。不能因为害怕面对结果,就去避免一切的开始。这样至少能没有遗憾。

“姐姐,先生给我寄书来啦!”夏衍从外面跑进来,手中抱着个青布包,显得十分兴奋,像个小麻雀一样,“不仅是《论语集注》,还有《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还有好几本!先生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这些书现在市面上一本都买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额头:“应该是…教书的先生吧。未问过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谈吐见识,绝不简单。”夏衍很肯定地说道。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对先生说的话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夏初岚敲了下他的额头:“你才见过他一面,知道什么?他教书的地方在国子监,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临安,一定要当面谢谢他!”夏衍抱着书,如获至宝,摸了又摸。这几本书别说是考补试,考科举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很多应试的试子求不到,用别的书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两本,不可能这么全。

思安抱着另一个包袱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转过头对夏初岚说,“姐姐,先生也有东西给你。”

夏初岚微愣,思安已经把那个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顾二爷派来的,说这个给姑娘,要我带一句话给您,就三个字:‘他说谎’。那人还说要是将来到了临安有难处,可以去顾二爷手底下的铺子里头找人帮忙。”

纵然笨如思安也已经猜到是什么意思了。单说看那位先生的样子,就不怎么擅于撒谎。那天说完话之后,与其说是走了,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可为什么要骗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欢他。难道是清贵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们是商户?

可顾二爷也是商贾,那位先生涵养又极高,不像是有门第偏见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岚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实就是他的托辞,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罢了。但顾二爷专门捎来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呢?等她拆开包袱,看到里面是她借给顾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经洗好,叠放平整。上头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来,仔细闻了闻:“哼,还说什么有家室,分明一点女人的脂粉气都没有。”

一张梅花纹路的纸笺从衣裳里头掉出来,思安捡起来看,不由念道:“人参三两,茯苓三两,大枣一枚…姑娘,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把纸笺递给夏初岚。

夏初岚见上面的楷书浑厚端庄,淳淡婉美,阅之如沐春风。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这看起来像是几味药方。给她这个做何?她将纸笺交给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里问问,这些药方是干什么的。”

思安接过纸笺,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边翻书的夏衍忽然“咦”了一声,从书籍之间拿起一张同样的纸笺来,定睛看完之后,嘴巴大张。

夏初岚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好笑:“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是先生写的字!”夏衍拿着纸笺飞跑过来。夏初岚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跟刚才药方上的字迹的确是一样的。

这两句是《易经》乾坤二卦的卦辞,她也十分喜欢。

“这字迹,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夏衍很着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对书法并无很深的研究,但也临摹过不少碑帖,看这字迹的运笔走峰,写字之人必工于书法。他灵机一动:“有了,我去问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岚看他抱起书,像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第二十三章

夏柏青和夏静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对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 慈和地笑道:“月儿要小心了。”

夏静月愣住, 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失掉半壁江山,只能垂着头:“女儿真是下不过爹爹。”

柳氏端着水果过来,看了眼棋局, 笑道:“当世恐怕能下过你爹爹的人也不多, 月儿虽败犹荣。”

夏静月忍不住笑起来,整个人娴静柔美, 又是豆蔻之年,如花一般娇艳。

“三叔!”夏衍跑过来, 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递过去:“六公子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

夏衍接过帕子,向柳氏道谢, 把纸笺小心地递给夏柏青:“三叔快帮我看看,认不认得这个字迹。”

夏柏青将纸笺拿过来,看完之后, 忍不住赞了声好:“衍儿这纸笺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不识得这个字迹, 但观其有晋唐之风, 运笔又自成一派,想必出自大家之手, 只是不传于市,没办法比照。”

夏静月也凑过去看了眼, 一下子就被这字迹给惊艳到了。不知道写字之人, 会有何等的风华。

夏衍又有些泄气, 还以为终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着夏衍的模样, 不由心生怜爱。若她那个孩子能生下来,也该十岁了。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鸣,肚子却不再有动静,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劝夏柏青再纳个妾,也好留个香火下来,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个兄弟,虽然秉性各不相同,却有一点惊人地相似。只娶一妻,并且都出奇地长情。

夏静月安慰了夏衍两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婵一起去学茶道,就辞别父母,从偏院走出来了。

路过阴凉的杉树林,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衫裤,绑蓝头巾的男子,手中提着两壶酒,正要往松华院的方向去。她细细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婶的内侄,名叫韩湛,家中是卖酒的。

那些可自行酿酒的大酒楼都是官营的,比如泰和楼。小酒楼和客邸没有酿酒的权力,便从这些大酒楼或者取得官府卖酒资格的酒家那里买酒。韩家便属于后者,绍兴所辖各县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韩家包揽,在当地也算富户。

永兴茶楼募捐那天韩家的家主也去了,不过捐了五千贯钱,自然不比夏家财大气粗。

韩湛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见夏静月站在那里,便行了一礼:“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地水灵,便是庶出的三房所养出来的姑娘,都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

夏静月向韩湛匆匆回了个礼,便带着侍女走了。

韩湛到了松华院,正堂上只有韩氏和夏初荧在。夏初荧现在每日也没有事可做,便跟在韩氏身边打发时间。她看到韩湛进来,想起这个表哥小时候还想娶她,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侍女正在给韩氏染指甲,韩氏对韩湛说:“你可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姑母了。”

“姑母说得哪里话。侄儿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来生意忙,实在抽不开身。一得空不就来看您了?”韩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刚才夏初荧坐过的地方,“二表妹怎么在家中?”

韩氏叹了口气,便将裴永昭留宿妓/子并且丢官的事情告诉了侄子,心烦意乱地说:“那个裴永昭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们当初为了他的官位,四处奔走。好在阿荧的奁产都要了回来,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要奁产这件事,当时他们二房谁都没有想到,只顾着生气。到底是三丫头想得周到,把奁产要了回来,这件事上她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姑母消消气,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再找户好人家便是了。我邻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还嫁到了官家,那户人家对她也是极好的。”韩湛宽慰道。

韩氏让堂上的侍女仆妇们都退下去,将韩湛招到眼前:“我听你姑父说,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眼下账目好像有些吃紧,三丫头那边正为此事头疼。你去与她说,韩家可出三万贯钱,给夏家周转。”

“这是为何?我爹爱钱如命,肯定不会同意的。”韩湛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韩氏斜了他一眼,暗骂真是个不开窍的东西。

“我这是为你筹谋呢。你都二十了,难道不想娶亲?你就不想三丫头记你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为了让你娶妻,自然也会同意的。何况名为借,便有利钱,不是亏本买卖。”

韩湛想起夏初岚那绝世的姿容,哪个男人不想把她拥入怀中疼爱?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国公世子的人。”韩湛犹豫道。

韩氏轻嗤了一声:“叫你去试试,又没叫你胡来,你怕什么?她要真能成英国公世子的人,前阵子世子人都来了绍兴,怎么不提要她的事?何况现在人都去了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你听我的,横竖试一试,让夏家承我们韩家一个人情也是好的。”

韩湛心头痒痒。这个三姑娘天姿国色,平素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牵梦萦,难以释怀。虽然他知道夏初岚决计看不上他,但若能帮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脸,那也算值得了。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问过之后,很快便跑回来禀告道:“姑娘,李大夫说,这些都是调理气血的方子和药膳,还能缓解宫寒和晕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对身体有好处。”

夏初岚接过纸笺,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本以为他严词拒绝,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送夏衍书可以视作重诺,那送药方呢?她可从没有要他开方子为自己调理身体。

那是医者父母心?也许是因她那日问出口的话,对她有几分在意了?

她摇了摇头,思安轻声道:“姑娘,那来送东西的人还没走。问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他可以传达到。”

夏初岚想了想,将纸笺折起来,说道:“没有。你将他留在这里的那身衣裳还给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为姑娘至少问问那个顾五先生的近况,没想到只言片语都没有。大概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毕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告诉心仪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思安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厢房里收拾了东西,然后来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来之前得了顾居敬的令,对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气,最好再捎回点什么东西,所以期盼地望着思安。

思安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袱,并不急着递给那个人:“你一定能把东西交到顾五先生手上吗?”

那人愣了愣,顾五先生是谁?但他也灵活应变,把东西交给二爷总是没错的,应道:“小的一定带到。”

思安这才把东西递给他,见他绑好,背在身上,又请他进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还得赶回临安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思安要给他辛苦钱,他却坚持不肯收,行了个礼就走了。

顾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内成为雄踞一方的巨贾,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单看这个随从的为人处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见韩湛竟然过来了,行礼道:“韩公子,您这是…”

“思安丫头别来无恙?你们姑娘在吗?我有事同她说。”韩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进去询问了一声,才让韩湛进去。

夏初岚正站在窗边的矮几旁修剪花枝,几上摆着新摘的石榴花。她的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晕,如同娇花照水,又翩若惊鸿,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后插入花瓶里头。

“姑娘,韩家大公子来了。”思安上前说道。

夏初岚微微侧头,看到韩湛低垂视线,双耳通红,问道:“你找我何事?”她没有依着二房的关系叫表哥,原也不过是韩氏的姻亲,何况她向来不喜欢韩氏。

她说话的声音清若银铃,似有一股兰花的香气幽幽飘来。韩湛更紧张了,两手紧紧地攥着:“我,我想…你…”

思安厉声斥道:“公子还请自重!”

韩湛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是。我想你现在也许为了钱的事情烦忧,韩家愿意出三万贯,帮夏家渡过难关。”他一口气说完。

夏初岚看着韩湛,三万贯,好大的手笔。记得韩家老爷那日捐军饷,不过只肯拿出几千。韩湛却不敢与她对视,她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立刻别开视线:“韩家和夏家本来就是姻亲,回去我跟我爹说,他会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夏家暂时不需要借钱,也没有难关要渡。”夏初岚把手放到铜盆里洗了洗,然后拿棉布仔细擦干。

“可,可外面都说,夏家捐了十万贯的军饷,盐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兑换,眼下账目吃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夏家和…你。”

夏初岚坐下来,拿起茶碗,淡淡地说:“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对手。他们四处造谣生事,无非是为了打击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钱,我已经去四处想办法了,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韩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么人,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贯,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绝境。姑母以为夏家需要钱,需要韩家,还让他来表现,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觉得多说无益,拱手一礼,便从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两步,思安追上来:“公子留步!”

韩湛侧头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礼说道:“姑娘说,还是谢谢公子的好意。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给韩家了。下个月姑娘要去临安一趟,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会暂时交给二老爷打理,买酒的契约,您尽管跟二老爷订就行了。”

韩湛没想到来这么一趟居然能接到这么大笔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为夏初岚看不起韩家,更看不起他,心里还存了几分怨怼。半晌,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思感到汗颜,郑重道:“替我谢谢你们姑娘。”

第二十四章

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 晚上天气便凉爽了一些。

临安城中, 夜市刚起,买卖不绝。一辆马车驶入孝仁坊,在一道不起眼的门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两个穿圆领长袍的男子, 一个戴着无脚幞头, 年纪尚小。另一个挎着药箱,留着胡子。

年纪小的男子上前拍门, 门后的人问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内宫小黄门,奉官家之命, 带翰林医官来给相爷看病。劳您开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立着一个棉布长衫的老叟,精神矍铄, 腰板挺得笔直。他俯身一礼:“我家老爷说了,他的病自己能医治,还请你们回去吧。”

说罢便要关门, 那小黄门立刻用肩膀将门抵着, 苦着脸求道:“您行行好, 小的是奉命办事,官家实在忧心相爷的病情, 几次派医官前来,都被相爷拒之门外。请您让医官进去看看, 官家说了, 若小的今日见不到相爷, 哪怕跪死在门外, 也不得回宫。小的,这就跪下了。”

说着撩起衣袍下摆,往后退几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湿,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这么跪下去,袍子裤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黄门是入内内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时能左右圣心,怎么敢折辱他们。

老叟摆手道:“使不得。你们暂且等等,我再去问问老爷。”

小黄们作揖:“多谢。”

老叟复又关上门,疾走着穿过前院厅堂,到了后院的主屋前。屋内还点着灯,窗上有层橘黄的光芒。崇明站在门边打虫子,看到老叟过来,问道:“阿翁,不会是宫里又来人了吧?不是昨天刚来过?”

老叟点了点头,面露难色:“我本来挡回去了,那小黄门硬要跪在门外,只能来禀告爷了。”

门内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顾行简叹了一声,合上手中的官藉:“让他们进来吧。”

小黄门在门外走来走去,翰林医官含笑看着他:“顾相一向不会为难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会心软的。其实他自己的医术不输给老夫,只不过官家要他承这个情罢了。”

“韦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来。明明那日发了那么大的火,直接把顾相赶出宫去,没两日又念着他了。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议政时,不自觉地叫了相爷的名字。”小黄门摇头叹气。帝王心,海底针啊。

韦医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黄门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皇上信任顾行简如同左膀右臂,骤然看到台谏猛烈抨击他,总得做做样子,平了言官之怒。实际上,从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计,再到与金国的交往,这些年顾行简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离了他。

老叟过来开门,请两个人进去。

这是顾行简的私邸,离皇城很远。都城里头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贾,买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参政,枢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仓前大渠口。宰相辞免,需立刻搬离官邸,没有住处的,可以住到樟亭驿待报。

这私邸很简朴,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前堂用来见客,后堂有主屋一间,耳房数座,以庑廊相连。院子里没点灯火,暗如漆墨,只有树影幢幢。

后院主屋的房门已经打开,顾行简立在阶上,身披一件白底襕边的鹤氅,正低头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病态明显,可丝毫没让人觉得孱弱,反而暗藏气势,引而不发。

小黄门和医官向他行礼,他回礼道:“劳烦二位专门跑一趟,请屋里坐。”

屋内陈设也极其简单,以一座屏风隔成两边。一边放置床榻休息,另一边则摆放书桌和书架。

小黄门站在旁边,医官坐着,先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又问了些日常的饮食起居,然后才伸手搭脉。他摸着下巴沉吟许久,才说:“相爷这是忧思深重,且放宽心啊。”

顾行简收回手,淡淡道:“的确是操劳惯了。”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相爷还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下官这就去开几张调理的药方。”医官说完,伏案写方子,小黄门对顾行简躬身道:“官家十分担心您的病情,还要小的转告您,尽早就医。等您病好了,他会召您进宫的。小的多嘴说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气了。”

顾行简颔首:“多谢告知,也请代我叩谢皇恩。”

小黄门和医官完成任务,就告辞走了,也未久留。

顾行简把南伯唤进来,将方子交给他:“阿翁,明日按着这方子去抓药吧。”

南伯点头应是,又担心地说:“您这病总不见好,二爷很担心,说晚点会过来。”

大约一刻以后,顾居敬便过来了,手里提着包袱,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他看到顾行简还坐在灯下写字,不由说道:“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么?你现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顾行简抬头,看到顾居敬身后低头立着的妇人,眉头不由一皱。那妇人裹着头巾,穿着对襟短褙子和裤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壮些。

顾居敬介绍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娘,每日为你们做饭,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总叫外食也不是办法。我让她夜里归家,今日就是带来认认门的。”

那厨娘立刻行礼,声音很细小,跟粗壮的外表不太相符。显然顾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顾行简便没说什么。

顾居敬让南伯带着她去厨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顾行简的书桌上:“绍兴来的,我没打开,直接就给你带过来了。”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包袱上的结。顾居敬在旁边叹道:“我派去的人特意问了那丫头的侍女,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结果一句话都没有。”

顾行简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包袱里面放着他那日在夏家换下的衣裳。一送一还,她的意思就是两清了。

“笑?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叫你骗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陆彦远去夏家做什么?他要那丫头进府做侧夫人。”

顾行简抬头看顾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护卫中有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去战场。昨夜在酒楼里喝闷酒,酒醉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自然有人来告诉我。那丫头能少人惦记吗?你自己不看牢些,担心日后追悔莫及!”

顾行简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没有说话,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顾居敬俯身帮他拍背:“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总也不见好,还越发沉了些。”

顾行简摆了摆手,再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便顺手抽了出来。是一张揉皱的花笺,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两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他一顿,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他收过很多女子的花笺,其中不乏才貌双绝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动天下的才女。却没有一句,像这句一样触动他。

这花笺被揉皱,应当是那日原本想要赠给他的。而放在这里头的人,也绝不会是她。不过,他还是看到了。

顾居敬看他神色有异,探身要看花笺上到底写了什么,顾行简却将花笺倒扣在青衫上,平静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顾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恩,那你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

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又将花笺拿起来,细细地看了一遍。

离开绍兴那日,夏初岚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让常嬷嬷给了夏衍一个平安符,要他放在贴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着他,想起那年长子兴高采烈地把刚出世的孙子抱来给她看时的场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孩子的确像老大。

“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你别太紧张了。考完了便早些回来。”老夫人叮嘱了两句。她觉得夏衍上进是好事,但又觉得年纪还小用不着那么辛苦。夏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很贪玩呢。

夏衍点了点头:“祖母保重,孙儿走了。”

“去吧。”老夫人叹了一声。

夏初岚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俩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着杨嬷嬷站在外头,执意要送他们到门口。这几日将东西清减了又清减,最后只一人带了一个包袱,杜氏总觉得太少。

“岚儿,都城不比绍兴,遍地都是贵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别出头,尽量交给六平和思安去办,记住了吗?”

夏衍在旁边偷笑,这些话杜氏已经说过不下十遍,他们俩都已经能背了。

等到了门口,夏柏青早已经等在那儿,将几本书交给夏衍,又与他交代了两句。临上马车前,夏初岚对夏柏青说:“虽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二叔,但三叔还是从旁看着点。”

夏柏青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倒是你们姐弟俩,诸事都要小心。赶紧上路吧,否则天黑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六平架着马车离开,夏衍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挥手告别。这是他第一次去临安,想着也许能再见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满了期待。

第二十五章

临安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的都城。南渡以前, 杭州是两浙路的州治, 辖下九县,人口稠密,手工业发达。建炎三年, 正式升杭州为临安府, 以凤凰山麓下的旧吴越王宫为基础,修建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