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看到眼前穿着玄衣的高大男子,器宇轩昂,气势不凡,连忙垂下目光行礼:“民妇见过崇义公。”

“夫人快请起。”萧俭抬手,“我贸然到府上拜访,情非得已。但我确有要事想询问夫人,还望夫人不吝告知。”

杜氏让堂上的下人都出去,要杨嬷嬷在外面守着,然后才淡淡地说道:“您是想问岚儿的事吧?”既然萧俭人都已经在这里,必定明察暗访过,有了几分把握。她这个时候再隐瞒,便没什么必要了。

萧俭也不跟她绕弯子,说道:“既然夫人知道我的来意,我就实话实说了。这块玉佩,乃是我萧家的传家之宝。而画上的女子,本是我的妻子。”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杜氏展开,看到画上正是和夏初岚十分像的哑娘,还有她临终前放在夏初岚身上的玉佩。

杜氏合上纸说道:“恕我冒昧,您应当是有妻子的吧?还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夏初岚问过崇义公府的事情以后,杜氏也派人打听过,多少知道一些。

萧俭面容凝重:“其中的内情十分复杂。我就想知道,她是否还在世?”

杜氏遗憾地摇了摇头:“她生岚儿的时候难产,撑着一口气将她生下来,之后就离世了。”

萧俭抬手按着额头,心中苦涩难当。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终究是妄想。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才说道:“夫人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杜氏点了点头,慢慢道来。

当年夏柏盛看到了海上贸易的商机,尝试着乘船出海。可船到了海上没多久便被巨浪打翻了。夏柏盛趴在浮木上飘到一个小渔村,被一个貌美的村妇所救。那个村妇就是哑娘。哑娘不会说话,悉心照顾夏柏盛,直到他康复。

夏柏盛感激她的救命之恩,想用重金报答她的恩情,可是哑娘分文不取。

后来夏柏盛又在附近的城池筹备新的商船,抽空去探望哑娘,这才发现哑娘已经怀有身孕。村民们说哑娘也是从海上救回来的,并不知道她的来历。渔村的条件实在太艰苦,哑娘的身体又不好,夏柏盛便做主将她接到城里,还去夏家将杜氏接来照顾她。

生产的时候果然十分凶险,哑娘拼尽全力才将孩子生下来。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便将随身的玉佩塞进了襁褓里,托夏柏盛夫妇照顾孩子。夏柏盛问她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她想了想,在夏柏盛的手心写下“岚”字,然后便离世了。

夏家嫡出的孩子取名按照辈分,这一辈的女孩是要在名字里加个“初”字,所以夏柏盛就将孩子取名为夏初岚。

萧俭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依照杜氏描述的时间推断,夏初岚确是他的亲生女儿无疑。他这个做爹的,十七年了,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流落在民间。

杜氏说道:“我看哑娘读书识字,气质温婉高贵,不像是渔村出身的。但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自己的过去。我跟夫君猜想,她大概不愿提起吧。她是天生不会说话吗?”

“她原本会说话…无论如何,你和夏先生帮我抚养女儿十七年,视若己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夏家只要用得着我萧家的地方,尽管开口。”萧俭说道。

杜氏摆手道:“哑娘救我夫在先,我们做的这些不算什么。而且岚儿她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这些年一个人撑起夏家,更是不易。说起来,是我们夏家欠她更多,所以谈不上大恩大德。只是令公,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但说无妨。”

杜氏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们小门小户的,没有什么见识,说得不好,还请您海涵。我虽不知道当年哑娘跟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在我们面前从未提过崇义公府半个字,也没有说出岚儿真正的身世,大概也想让她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吧。若您要将岚儿认回去,请看在哑娘的份上,一定要护好她,别让她受到伤害。而我依旧还会当她是我的女儿,夏家也永远是她的家。”

萧俭起身,朝着杜氏深深一拜。杜氏连忙起身道:“您这是作何?万万使不得。”

“夫人的胸襟气度,令萧某感佩。倩儿母女能遇到你们夫妻,是她们的福气。今日叨扰你许久,我该告辞了。”

杜氏行礼相送,萧俭要她留步,然后出门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杨嬷嬷来扶杜氏回房,悄声问道:“夫人,刚刚那人是三姑娘的亲生父亲?那样的相貌气度,不是等闲之人呢。”

“萧家本是皇族,当然不凡。”杜氏叹息道,“这件事暂且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免得横生枝节。”

“老身晓得了。”

萧俭坐在马车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夏夫人说得没有错。倩儿跳入海中奇迹生还,却只想在偏僻的渔村终老,也不让孩子来找他这个生父,应该是不愿再跟过去的一切有牵连了。

她的性子温柔顺从,从来不会反抗。从小时候,他要她读书写字,到长大后他占有她,她一直都顺着他的意思。

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到底快乐不快乐。

应当是不快乐的吧。他能给她所有的爱,却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她无法过着光明正大的生活,连辛苦产下的孩子,都要被抱走。他不在别院的那些日夜,她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寂寞难熬。

他是如此自私,以爱的名义剥夺了她的自由。如果时光能够倒转,他一定会放她走,将这份爱深埋在心底。

可她终究是把玉佩留给了他们的女儿,还将她取名为“岚”。他的表字是青岚,很少人知道,因为能直呼他表字的人几乎没有。只在她年少的时候跟她提过一次,她却记下来了。

她还是想给他们父女之间,留下一丝牵连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八点要发的,改了一个剧情,推翻重来…就到这个点了

这章还是给大佬们发红包~~

第112章

为了上元灯节, 临安从冬至以后就开始准备了。各地也都进献了花灯参展。其中最有名的是苏灯,用五色琉璃制成。福州进献的灯则是白玉所做,玉壶冰心,也十分别致。

各地竞相进献奇巧花灯,许多花灯因十分庞大, 无法直接运送, 便请了能工巧匠在都城里组装。

南渡之初, 因为国家动荡,上元灯节一度停止。直到最近几年,政局稳定, 才开始恢复。按例从正月十四一直开放到正月十六夜。

到了正月十四的黄昏,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上了形制各异的灯笼,以增添节日的气氛。

相府里, 夏初岚坐在妆台前, 准备出门的行头。思安帮她梳发,头顶盘髻, 戴上闹蛾, 其余的长发垂下。她穿着一袭白裙,犹如蟾宫仙子。夏初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对思安道:“这样不妥吧?还是梳一个妇人的发髻…”

赵嬷嬷看了一眼说:“姑娘这样打扮好看。”

思安点头附和道:“上元夜出去看花灯,年轻姑娘都是这样打扮的。”

正好顾行简端着茶碗走进来, 看到坐在铜镜前的妻子,愣了下神。夏初岚回头征询他的意思:“相爷,这样可以吗?”

顾行简将茶碗放在旁边的榻上, 径自走到她面前。远山如黛,秋水为瞳,白皙的皮肤宛如刚出水的芙蓉,当真漂亮。他微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提笔蘸了胭脂,在她眉心画了朵莲花。

他的手指微热,目光专注,夏初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片刻后,他搁笔说道:“好了。”

这嫣红的花钿犹如点睛之笔,衬得她的容色更添几分艳丽之感,也似在他心头点了一颗朱砂。

思安和赵嬷嬷纷纷惊叹,果然只有男人最懂女人的美。

顾行简凑过去在夏初岚耳边说了一句话。夏初岚脸颊发烫,轻轻用手推开他,然后转身对思安说:“今夜人多,你带赵嬷嬷去街上的时候小心一些。记得看好身上的钱财。”

“姑娘放心,南伯带着我们呢。您和相爷好好玩。”思安说着,对夏初岚眨了眨眼睛。

夏初岚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顾行简带着夏初岚出府乘坐马车。今日是六平驾马,崇明提前跟顾行简告假,估计是带着陈江流去街上玩了。马车驶出裕民坊,很快就到了朝天门附近,那里已经是一片灯的海洋。

朝天门正中摆放了一个琉璃灯山,前后设玉栅栏,装饰花卉。高五丈,上面人物皆用机关活动,四壁彩绘各色故事,一龙一凤盘旋着蜿蜒而上,口中喷水,十分壮观。此乃禁中所建,吸引了许多百姓驻足围观。

御街两侧各拉出一条隔离带,里面放着走马灯,皮影灯,龙凤灯,神仙灯等琳琅满目的品种,光华流转。

百戏艺人在其间表演,各自卖力地吆喝,歌声四起,灯火煌煌。

临安百姓皆身穿罗绮新衣,稚龄小童手中提着花灯,行人摩肩接踵,往来不绝。

夏初岚被这人山人海的场面所震撼,紧紧地抓着顾行简的手,一不小心真的会被人群挤散。

顾行简索性将她揽在怀中,一路护着前行。好不容易拐进了一条巷子里,人才没有那么多。夏初岚看到顾行简的额头上出了层汗,拿出帕子帮他擦:“早知道这么多人,我们就不来了。这哪里是看花灯,简直是看人。”

顾行简笑着看她:“你不是就喜欢这样的热闹么?”

其实她就想跟他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去哪里都好。

“走一走,看一看了!猜灯谜拿花灯了!”这时他们身后有人喊道。

夏初岚回过头,看到是一个摆满花灯的小店,因为不在御街上,生意比较冷清,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观看。但摆放出来的花灯看上去做工精良,尤其是临街架子上的一盏琉璃做的兔儿灯,光洁无暇,十分好看。她不由地走过去问道:“店家,那盏兔儿灯怎样才能拿到?”

那店家看到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再看那姑娘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名高挑清瘦的男子,暗叹原来是个有主的,十分惋惜,嘴上仍说道:“姑娘好眼力,这兔儿灯乃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只需连续答对十五个灯谜就可以拿走,一个灯谜十文钱。”

夏初岚在绍兴的时候也猜过灯谜,并不是十分擅长,便回头看着顾行简。他那么有学问,猜对十五个灯谜应该不是难事。

顾行简看出她目光里的渴求之意,说道:“夫人想要我答题?”

夏初岚点了点头,拉着顾行简的手说道:“可以吗?”她的口气带着讨好之意,在外人看来就是在向夫君撒娇了。旁边的男子纷纷羡慕起顾行简来。若是有这么美的娘子向他们撒娇,别说是兔儿灯,就是天上的月亮都给摘下来。

顾行简还未说话,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店家,这个灯我要了。”

夏初岚侧头看去,只见萧碧灵和凤子鸣也来了这里。凤子鸣先看到夏初岚的,原本只是目光停驻了一下,却被萧碧灵发现了,拉着他也要过来。他先向顾行简行礼,不太敢看夏初岚。他初见她时,便觉得她太素淡了,若是好好打扮,必定更加出众。她今夜虽然打扮仍显素雅,但妙在眉心的那朵红莲,将她五官里的艳丽都带了出来。

说是国色天姿也不为过了。

萧碧灵早就发现凤子鸣在偷看夏初岚,心中愤愤不平。一个商户女攀上高门罢了,不过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迷惑了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有什么了不起?她也不怕顾行简,她可是皇上亲封的县主,背后是整个崇义公府,难道顾行简还能把她如何?

“店家,这个灯你开个价吧,多少钱我都要了。”萧碧灵豪气地说道。

凤子鸣小声道:“碧灵,既然是老师先看中了,我再给你找别盏…”

“为何要别盏?就要这盏。”萧碧灵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店家看了夏初岚一眼,才对萧碧灵说道:“这位姑娘,我这花灯是猜灯谜来换的,否则多少钱也不卖。既然两位姑娘都看中了这盏花灯,不如就一起猜灯谜吧?谁先连续答对十五个灯谜,这兔儿灯就是谁的。”

夏初岚本来不想跟萧碧灵争,刚想拉着顾行简离开,顾行简却已经吩咐六平过去交钱了。

萧碧灵自然不甘落后,也让侍女交了钱,然后对凤子鸣说道:“凤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把花灯赢回来。”

凤子鸣简直哭笑不得。萧碧灵到底知不知道顾行简是谁?当今世上,敢跟顾行简在才思上一较高低的人,恐怕还没出现呢。何况哪有学生跟老师争东西的道理?他想婉拒萧碧灵,那边顾行简淡淡地说道:“士卿不用拘礼,不过是玩玩而已。”

那店家趁机吆喝,竟然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这条巷子本来就临着御街,人们听说有两个男人为了各自心爱的女子要猜灯谜一较高低,便都赶来看热闹了。

张咏携着夫人刚好在附近闲逛,远远地看到小店前站满人,也凑过来看。当发现顾行简时,他十分震惊。这家伙出了名的不爱张扬,竟然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比试?

张夫人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张咏摆了摆手,看到顾行简旁边那两个…凤士卿和清源县主?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清源县主一贯骄纵,大概欺负到了某人心尖尖上的人,某人这才坐不住了。

那位店家想必也是个读书人,出的灯谜并不寻常,甚至有的题还比较刁钻。围观的人看了灯谜的题目之后,抓耳饶腮,都想不出答案。但顾行简几乎是扫了一眼就写下答案。

那店家凑近了看看,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道:“这位先生,好字啊!”

顾行简神色淡然,继续答下一题。这些奉承话听过太多,他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夏初岚站在顾行简的身边,听到别人夸他,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比夸她自己还要高兴。灯火映照在男人的脸上,他握笔写字的模样,认真而又专注,那手骨指节实在是太好看了。

顾行简难得被她这样盯着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同时答题的凤子鸣速度也很快,只不过跟顾行简相比,还是稍逊一筹。他知道自己赢不过老师,老师特意放下身段与他一争,不过是因为看不惯萧碧灵的跋扈,想要挫一挫她的锐气。

这是一场必输的比试。

萧碧灵看到顾行简快答完十五题了,凤子鸣还在第十题停滞不前,不由地开口催他。凤子鸣没有理她,心口窝着一团火。若不是看在萧碧灵身后的崇义公府份上,他早就拂袖离去了。何必在这里自取其辱。

这时,顾行简搁笔,已经全部答完。

那店家没想到他能答得这么快,便将他写的东西拿起来看。等对完一遍答案之后,他难以置信地看了顾行简两眼,暗暗猜测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误么?”顾行简问道。

“没有,全都正确。”店家悻悻地说道。他原本打的算盘是两人都不能答对十五题,兔儿灯不用交出去,而他又能延揽客人。哪里知道今日碰到行家里手了。正常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十五题全都答对呢?

凤子鸣虽然也全对,因为耗时比较多,兔儿灯自然归夏初岚了。

夏初岚从店家手里接过灯,十分高兴。萧碧灵却觉得颜面尽失,也不理凤子鸣,自己气呼呼地走了。

凤子鸣向顾行简行礼,讪讪地离去。他刚才扫了一眼老师抽的题目,比他的难多了,但老师却答得又快又好。说来他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却如巍峨高山,浩瀚江海一般,难测高低深浅。

顾行简牵着夏初岚从人堆里出来,看她对那兔儿灯爱不释手,像个孩子一样。其实不过是盏普通的琉璃灯,她要是喜欢,他能找到做得更好更精致的送给她。

“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顾行简不解地问道。

因为是兔子的啊。夏初岚在心里说道。但她面上只笑了笑,将兔儿灯举高些:“您不觉得很可爱吗?”

顾行简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她说可爱便可爱吧。

两个人正说话,前面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顾行简抬头一看,是张咏和他的夫人,拱手一礼。张夫人倒是好久没看见了。

张咏说道:“刚才我远远看见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今日难得遇上了,我请贤伉俪到旁边的茶楼里喝一壶茶吧?”

顾行简侧头询问夏初岚的意思。夏初岚点头了,他才答应。

张咏暗自叹了口气,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是个妻奴呢?

张夫人是第一次见夏初岚。她原本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宴饮交游一律都取消了,所以宫中的梅花宴也没参加。眼看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才跟着张咏出来逛灯会。她早耳闻顾相的夫人年轻貌美,今日终于得见佳人,与顾相真是男才女貌,十分登对。

张咏和顾行简一起在前面走,乔氏则亲昵地挽着夏初岚跟在后面。她对夏初岚说:“顾相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呢,身边从来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向来不爱热闹,从前可没见他主动陪谁逛灯会。他对你啊,是真的好。”

夏初岚看了看前面的男人高挑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甜甜的。

茶楼里头这时候也是人满为患,幸好张咏是这里的老主顾了,掌柜在二楼给他们留了一个雅座。

等他们上了楼,看到二楼正对楼梯的地方坐着一男一女,正是陆彦远和莫秀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比较忙,更得比较晚。

继续发红包给各位大佬。晚安

第113章

陆彦远原本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 对莫秀庭的问话一律不答。若不是母亲硬逼着他陪莫秀庭出来看花灯, 增进夫妻感情,他怎么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跟莫秀庭之间能有什么感情?

政治联姻,多是各取所需罢了。

“夫君, 这家茶楼的茶很有名气, 你无论如何要尝一尝。”莫秀庭从茶博士的托盘里将茶碗拿下来,放在陆彦远的面前。

陆彦远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什么样的好茶没尝过,自然也没觉得这茶如何。最艰苦的日子应该就是当初跑去泉州散心的时候,身上没带什么钱,后来穷到连玉簪子都要拿去质库抵押。幸好被夏初岚看见,二话不说就借给他银子。

他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回忆。

他们初次见面,他是个落魄公子,她是富家千金,一见倾心, 倒像是戏本里写的那些故事一样。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承诺过对她好的,但终究是食言了。

莫秀庭自顾地说道:“夫君没尝出来这茶里有股桂花的香气吗?据说煮茶用的是凤凰山上的泉水,味道特别清冽。”

陆彦远不置可否, 他对这里的茶一点兴趣都没有,急于想走。突然,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顾行简和张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彦远,两个人皆停住了脚步。后面的夏初岚和张夫人自然也停了下来。

二楼座无虚席, 他们跟陆彦远之间不过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只不过陆彦远突兀地站起来,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认识他们的人,小声地议论起来。

陆彦远不理会那些人,拱手道:“难得碰到两位大人,不如坐下来一道。”

顾行简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巧,我们有事要到雅间里谈,世子请自便。”

陆彦远面色一僵,旁边议论的声音更大了。张咏当然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之间的事,连忙补充道:“世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真的有些公事要讨论,就不打扰您跟夫人的雅兴了。”

陆彦远的目光始终落在夏初岚的身上,不加掩饰。今夜的她分外好看,应该说嫁做人妇之后,眉梢眼角的稚气全都脱去,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但只要想到让她蜕变至此的人是顾行简,陆彦远的手就不由地握紧成拳,暗恨频生。

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夏初岚下意识地往顾行简身边靠了靠,不喜欢陆彦远的眼神。顾行简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看向陆彦远的目光里含有几分警告的意味。要不是此处人多,他定会让潜藏的暗卫动手,将这碍眼的人驱逐。

但陆彦远毕竟是英国公世子,身份尊贵,身边肯定也有人跟着。真要动起手来,两边都不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了一阵,陆彦远先败下阵来。连父亲都忌惮几分的人,他又能从他手里讨到什么好处?他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叙吧。”

顾行简点了下头,不由分说地揽着夏初岚先进了雅间。陆彦远看到他们夫妻之间十分亲密,夏初岚怀里抱着一盏琉璃灯,抬头跟顾行简说什么,脸上带着笑意。顾行简边听边点头,好像还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她的笑意更浓了。

陆彦远至今都记得,以前她说喜欢他时的模样,含羞带怯的,犹如未绽的花朵。只不过现在她看顾行简的目光里多了崇拜,迷恋和依赖。顾行简应该待她很好吧?给了她名正言顺的名分和地位。

莫秀庭看到人都走了,陆彦远还盯着他们雅间的门,生气地将筷子按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怕明日都城里头流言四起?

“你做什么?”陆彦远皱眉问道。

“夫君看够了吗?我觉得这里茶也没那么好喝,我们回去吧。”莫秀庭起身道。

原本陆彦远也不想呆在这个茶楼里,可现在他忽然想坐在这里多品一会儿茶,便对莫秀庭说道:“我再坐会儿,让定北送你回去。”

莫秀庭忍不住讥讽道:“你坐在这里又能如何?她不会再看你一眼。当时你伤重昏迷,我跟母亲一起去求她,她都不肯来见你。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你不知道都城里都在传,顾行简对她有多好吗?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宠着。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他那样。”

陆彦远的脸色沉下来,叫来定北。莫秀庭愤然转身离去。

雅间里,张夫人跟夏初岚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吃茶点闲聊家常。张夫人的堂兄是原来兼管市舶司的转运使,从他那里听到了一点关于夏柏青的事。

“我听堂兄说你三叔这个人很有原则。有一日他手下的人借了他十文买早点,后来大概把这件事忘了,但你三叔还向他讨要了。按理说,你们夏家乃是绍兴的首富,不至于连十文钱都缺吧?”张夫人没有恶意,只是当趣事一样说起。

夏初岚认真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三叔连跟我都算得很清楚。别说是十文,一文他都不会放过的。我三婶还常说,要是让我三叔管家里的账,估计得把她们娘儿俩饿死。”

张夫人也笑起来,觉得这一家人很有趣。

张咏和顾行简坐在圆桌上品茶。张咏说道:“那位好歹是英国公世子,差点被你弄得下不来台。知珩,你以前也不这样的。”

顾行简晃了晃手中的茶碗:“人都是有底线的。他不顾英国公府的脸面,我自然也不用留情。”

张咏知道陆彦远肯定有什么地方得罪顾行简了,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过问别人家的私事,便换了话题:“我听说皇上准备叫普安郡王从兴元府回来。明年春天不是要给他和恩平郡王选妃么?恩平郡王已经定了李家的姑娘,普安郡王据说是选了蒋家宗族里的姑娘。”

张咏管进奏院和通进银台司,很多文书都是最先到达他手中,入内内侍省的动静也了若指掌,知道的自然比旁人都多。所以门下给事中这个位置,就相当于整个朝堂的耳目,顾行简是必然要握在手中的。

李家和蒋家可谓是旗鼓相当,皇帝的意思就是普安郡王还没有出局。

张咏继续说道:“可今早进奏院收到兴元府的文书,普安郡王拒不回都城。说要等兴元府的事情妥善解决了才肯回来。恰好今日到十六休务,文书还没呈上去。估计皇上看了,非得发怒不可。这普安郡王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等我二月到了兴元府就知道了。”

赵琅要是在这个时候回都城才是真的不妙。皇上向来最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那道诏书也不过是试探之一罢了。

“你刚刚说要带夫人一起出去办差?”张咏看了夏初岚一眼,“边关苦寒,夫人看上去这么娇贵,万一受不住那苦,你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