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三叔身边更是连半个通房丫头也无,更不必说妾室。夫妻和睦,儿女成双,世间静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着三房的人事,跟着四姑娘小步往前。

须臾,耳畔传来一阵笛声。

她在音律上一向没什么建树,跟着弹个琴,就连颜先生这样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说是魔音穿耳,可见她在这上头有多不成气候。但她听着笛声,却听得痴了。

她知道三叔是个才子,然而这却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他吹笛。

琴棋书画,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来。

虽则不比颜先生跟国子监里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画在坊间也是排的上号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却走得并不远,他并非八面玲珑之人,在官场上打转只有碰壁的机会,哪有青云直上的时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没在那上头多花费心思。若生没记错的话,这一年,三叔还只在翰林院里任个闲差,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远不如四叔走得轻松。

一曲还未尽,若生不想打断,就摇了摇头,没有让四姑娘往里头去。

二人暂且候在外头。

她站在那,双手垂在身侧攥住了一角裙子。门槛就在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了父亲,父亲离世后,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将她爹烧成了一抔灰烬。

人呐,活着暂且不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

可她爹没能安息,也没能入土。

大火熄灭后,她亲手拾整的骨灰。半洒半留后,她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留了一些,日日贴身带着,也就权当父亲还在自己身边。若陵身上则挂了一只小香袋,朱氏亲手制的,小巧玲珑,绣工细致,穿了红绳挂在他脖子上。再后来,她拿定了主意要让朱氏带着若陵离开时,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给自己的一支金钗,改打了一副小金锁。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东西。

那只钗剩下的零碎,换了铜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里。

她知道,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了这些,也定不会怪她融了她的遗物。

…渐渐的,若生的眼眶红了。

四姑娘瞧见,慌了起来,轻声喊她“三姐”,“你怎么了?”

她别过脸抹了抹眼角,笑说:“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夸你呢!”四姑娘闻言雀跃起来,趁着连三爷一曲将尽冲上前去,朗声说道。

连三爷听了大笑,摇摇头说了两句谦辞,便招呼若生过来,问:“阿九今儿个过来,是为了平州那桩事?”

一听说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声,退开两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拣起一卷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并不跟在旁边好奇多听。

若生望了她一眼,见状愈发感慨,三叔怎地将四堂妹教得这般稳妥。

“三叔,”她思忖两句,敛神收回视线,福了一福,同连三爷道,“算算日子,去平州的那行人应当已有消息了。”只是眼下还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连三爷点点头,取出一封信给她:“半个时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说要来,我便没让人给你送去。”

若生谢过接了展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上头那行字写着——暂无消息。

后头写着的,是他们如何找的,又分别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扫了一眼,蹙眉思索起来,雀奴的生父姓吴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长大的,但吴亮祖籍何处,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时距雀奴被卖也已过了两年,吴亮一家是否还在平州委实说不好。兴许在那大妇卖了雀奴之后,他们就举家迁走了也保不齐。

她明白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虽然失望,却并没有绝望。

她低头仔细又看起了信中他们已找过的地方。

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三叔温和劝慰的声音:“你也别急,我让他们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时间,只要有过这么个人,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

回来太晚,泪目,晚点我再更一章上来,不过码字慢,大家不要等,明天来看

第022章狭路

若生抬头望去,但见三叔面上神色平静,眉宇间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东西在,不由得跟着平静下来。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颔首应是后,又再次恳切谢过。

连三爷却愣住了。

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个连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问了句:“说起来,阿九应当不曾去过平州一带吧?”

连家的人手,多数分布在运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师,至于旁的地方却是涉足不多。府里的主子上至云甄夫人,下至若生这一辈的孩子们,往常得了空闲若要出门游玩去的,也总是往这些地方去。连三爷仔细回忆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时去过平州。别说底下那几个小的,就是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曾到过平州。

所以当若生先前提起这事时,他便已心生疑窦。

而今又见若生看着信连眉头都看得皱了起来,且再三同自己恭谨道谢,不觉疑虑更甚,禁不住仔细询问起来。

若生听见问话的这一瞬间,心头则是千回百转,万般挣扎。她想说真话,可真话哪里能说?她说编个谎话,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法子将这件事敷衍过去。

正犹豫着,她听见三叔又问了一句:“至于那姓吴的商人,你又是从何得知?”

虽说长辈们也不拘着她出门,但是她认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范畴才是。连三爷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着指间的薄薄一张纸,微微垂眸,笑了起来,佯作满不在意地说道:“我虽没有去过平州府,可听总是听说过的。”

“三叔,我同您说件事,您可不能告诉旁人。”她抬眼,眸光微闪。

连三爷瞧着小姑娘家家一脸憋着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沉吟片刻终于道:“是什么事?如果是要紧的大事,还是不能瞒了你爹跟你姑姑他们。”

若生听着就暗暗叹气,三叔怎么也不知顺着她的小儿话语随口哄上两句,竟就这般严肃地说了这样的话来。

但她原没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暂且不管,只开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听人无意间说起的,说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见过一位姓吴名亮的富商。他身边有个东夷来的舞姬生了个孩子,长了双鸳鸯眼,一只蓝一只黑,颇稀奇。”她咂舌赞叹了句,忽然扭捏起来,“三叔您也知道,我这人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听了后回头连觉也睡不好,光念着了。”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连三爷肯定得思量思量,可这话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这样的事,的确是若生做得出来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辈据传就是打从平州府来的,是以平州那边还留了几支旁系族人,偶尔也有上门来打秋风的。

若生偶尔也会去段家小住两日,听说些这样的坊间趣事传闻,并不奇怪。

连三爷相信了她的话,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头就让人送消息过去,让他们去打探那生了鸳鸯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几个人继续找那商贾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吴亮,也是条线索。

连家人宠孩子宠得没了边,三爷也不例外。

既然觉得稀罕想亲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让她看一看就是。

连三爷就没有继续拿这事当回事,又同若生略说了两句就笑着招呼了四姑娘宛青来,让她陪着若生在三房好好转悠转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来,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拣了话来说。

小姑娘性子稳妥,但终究年岁摆在那,随着时间流逝,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堂姐妹俩人唧唧喳喳说了好一会的话。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过两刻钟,若生告辞,四姑娘就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了门口。若生就笑,说回头得了空还来同她一块玩,又请她来二房吃饭。三太太请的厨子,自己还没用过就送给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还没机会尝一尝那厨子的手艺。

若生邀了两回,四姑娘才点头答应了。

二人这才在门前分别各自散去。

一出门,绿蕉迎了上来,请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摇了摇头说:“暂且先不回去。”

自从姑姑从西山回来,她就一直没有出过千重园的大门。

若生跟她爹并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块去千重园用过一顿饭,除这以外,她并不常见到姑姑。

她前世实在是懒怠又没眼色,识人不清,又不愿意多管事,最后连姑姑是怎么病倒的,怎么就一病不起再无回天之力的,她都闹不清楚。她只记得,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愿意见人。

是以,趁着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园里走动走动也好。

然而谁知,她才同绿蕉走进千重园没一会,就迎面遇上了个人。

春日的暖阳下,他身着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却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气味,一如记忆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颗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里最快乐的时节。

只因十三岁时,她也曾像今日这般在千重园中偶遇玉寅。

但今时还只是二月的天,那会却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记挂在心上的少年,以一个莫测的姿态闯入了她的视线,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针。

是的,一枚针,一枚毒针。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头缝隙里锈迹斑斑的针。生疼,却怎么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后,一丛新莲正摇曳生长,散发着柔弱又顽固的矛盾气息。

她看见,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驳,指间却拈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莲花。

那一瞬间,她尝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发腻。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想,皆只像个笑话。

几年后,夏天就成了她最厌憎的季节。宣明二十一年的那个五月,红日当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阳将最后一丝水汽耗尽,也终于耗尽了连家的气数。

她沉默着,迎面而来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弯腰见礼,口称“三姑娘”,神态再恭敬不过。

若生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慢条斯理地道:“你叫什么名?”

第023章操心

似是不曾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玉寅显然愣了愣。

不过转瞬,他便笑着答道:“回三姑娘,夫人给小的赐名为玉寅。”

若生微微点了点头,望着他唇畔那抹陌生中好像又隐隐夹杂着几分熟悉意味的笑,漫然又问:“是哪里人士?”能当着面刨根问底,自然要问个透彻。

玉寅这回倒不曾迟疑,她话音刚落,他就将话给接上了,“小的是平州人士。”

“哦?那你是在平州长大的?”若生弯着嘴角,“倒是没有半点平州口音。”说这话时,她的视线半分不离玉寅的那双眼,仿佛这样就能从里头看出些她过去不曾注意过的东西来,然而站在对面微微躬身的少年眸中没有丝毫波动。

“姑娘谬赞了,”他道,“小的自幼学的是京城官话,反而不大会说平州口音。”

平州距离京城并不十分远,但平州话同京城口音还是有些区别的。

若生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自然听上去也就觉得分外明显些。

她没有从他话中听出平州口音,他这般解释,似乎也说得通。林家的根基到底还在京城,他如果是林家的家奴,虽则长在平州,但打小学的是京城话也是极有可能的。

若生就照旧只点了点头。

然而内心里,她还存着疑虑,此番被云甄夫人从京城带回来的人,若真出身林家,那这件事是否就同四叔四婶脱不了干系?他们,又是不是真的就是林家养在平州别院里的家奴?

但不管她怎么想都记不清,前一世四房跟千重园走得近时,他们是否出过纰漏,露过马脚。一晃眼几年,她原先又不曾特地留心过,而今想要回忆起来,着实艰难。不过大抵是不曾的,所以才能瞒天过海,等到事发便已是无力回天。她一时间颇有些迷糊起来,满腹心事惴惴难安,就没了心情继续盘问玉寅。

既是另有所图进的连家,又岂是被她问上几句话就能问出异样来的。

她就摆了摆手,打发了玉寅下去。

候在边上的少年得了话,却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在等着她先行。

若生便多看了他一眼,看着春日暖阳下少年如画般的眉目,看着他眼角的小痣,看着他微翘的唇角,轻笑了声。

笑意现得快,去得也快。

她大步迈开越过他而去,眉眼在刹那间冷了下来。

绿蕉则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千重园深处。

云甄夫人正支使人摆了桌椅晒着日头打牌,瞧见她就“咦”了声,道:“怎地这会来了?”

姑侄二人往常就亲近得很,云甄夫人说完紧接着又道:“也好,既来了,就陪着姑姑玩一把?”

若生自小在千重园里打转,七八岁上下就在牌桌上不肯挪步,虽不算厉害的,也比寻常人强上许多。云甄夫人极喜欢她,偶尔得了空也会喊她来。故而若生听到她如是问,也就立即笑着应了,自选了一方先行坐下。

云甄夫人看了一眼,却突然淡声吩咐坐在若生对面的人道:“玉真同三姑娘换个位子。”言罢看向若生,“财神爷今儿个坐南方,你就往那坐。”

若生闻言就乐,这是姑姑指着她赢钱呢。

她就起身换了座位,落座时忍不住看了眼玉真。

说是玉寅的亲哥哥,但若生这般认不清人的,倒也不曾认错过他们。

玉真说话的口气,眼神,甚至于抬手间都充满了轻佻意味。这是个不庄重的人。好在眼下这种日子,也用不了他多庄重。

若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在想,姑姑身边的人林林总总总也有十来个,可能上这张牌桌的人却并不多。

玉真,才进府多久?

姑姑身边生得比玉真兄弟俩俊美的人,一贯也不缺,这二人究竟是凭借什么讨了姑姑欢心?

可云甄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暗叹口气,看着人发牌。一桌四人,一人八张牌,剩下八张就放在桌子中央。她抓起自己跟前的牌,几张索子,一张万万贯,并一张枝花,瞧着无甚兴趣。

云甄夫人出了牌,是张文钱。

她伸手去桌子中间取牌,也是张文钱。

四人轮流出牌,取牌,转眼就过了两轮。若生明面上兴致勃勃,可内里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得想个法子让玉真兄弟俩在千重园里不能得势才好,可这就得先弄明白姑姑究竟为何对他们另眼相待,委实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那几年身在炼狱中的日子,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

只要等对了,工夫自然就不会白费。只要活着,就有等到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前世她没能活到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