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手里出的牌渐渐乱了起来,惹得在座其余几人都不禁狐疑地变了变神色。云甄夫人更是直接蹙起眉头讶然说道:“怎么了这是,还不如你七岁那年头一回上牌桌打的。”

若生脸皮一僵,再差也差不过那时才是,姑姑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她讪讪然搁了手里的牌,道:“不打了不打了…”

云甄夫人也不恼,只让人替了她,扭头问:“瞧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同姑姑说一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若生笑吟吟摇了摇头。

云甄夫人“嗤”了声,“难不成是为了那桩事?”

“什么事?”若生怔了怔。

云甄夫人低着头看牌,指尖蔻丹红灼似火,在牌间跳跃。她轻笑着说:“你爹前儿个才来见过我,说是想着你也该开始说亲了,问我京里哪家的公子合适。这事,他没知会你?”

“…”若生傻了眼。

云甄夫人面上笑意深了些:“成日里孩子似的,也难为他记挂着你的终身大事。”

若生闻言吓了一大跳,忙道:“他定是一时兴起,您不必放在心上!”

京里头的姑娘十五六成婚的多,十七八的也不少,更有早些的十三四便出了阁的,但议亲之事,通常十二三就都开始张罗起来了。比较来比较去,花个一两年,总不稀奇。待到定亲,又要花费上年余来好好筹措婚事,一来二去,也就及笄了。

但前世长辈们开始提及她的婚事,并没有这般早。

至于她爹是否在意这事,她更是一点也不知道。如今她跟她爹亲近了许多,他动了心思操心她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姑姑只是笑着说:“好了,你也别怕,他还想多留你几年,怎会这就巴不得你出阁?不过是想着要趁早寻摸起来,多看看罢了。”

若生苦笑,她上辈子没经历过她爹插手这事,如今碰上了可还真是手足无措。

偏她爹那么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这回竟也瞒得滴水不漏,一点也不曾透露给她。

也不知,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

若生记得,自己前世还真说过人家,头一个说的就是昱王长孙少渊。嘉隆帝亲口同姑姑提的这事,加上昱王年轻有为,母族也算得势,不管怎么看都是她高攀了。哪怕只是做个侧妃,也算连家的殊荣,何况彼时嘉隆帝提的可是正妃。但姑姑最终不曾应允,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除此之外,似乎还说过一回,说的是段家大舅舅的次子,她的二表哥。可姑姑嫌二表哥身子骨不够强健,瞧着弱不禁风的,又兼本就不喜段家人,便想也没想就拒了。

她自个儿,却是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事,而今回想起来,也只有零星片段,记不清了。

时至掌灯时分,她去明月堂用饭,还没等站定,她爹就窜了过来,手里扬着张请柬,一把塞进她手中,笑眯眯说:“送到明月堂里来了。”

若生一面展开来一面疑惑地道:“是什么?”

“是你舅母要办春宴!”

若生已展开了请柬,略略看了一遍,“她春天要办春宴,夏天要办纳凉宴,秋天要办赏菊宴,冬天要办赏雪宴,每逢生辰还要请客,到底图的是什么?”她满不在意地将请柬一合就要往边上丢。有这闲工夫,她不如在家多陪她爹斗蛐蛐。

连二爷却一把抢过,问:“你不想去?”

若生颔首:“不想。”

连二爷就小声嘟囔起来:“那是小祺的娘家…”

“您想我去?”若生听到他说起亡母,不由叹了声。

连二爷就重重点头。

若生沉吟着:“那就去吧。”

“听说今年的春宴不止请了女客,也请了男客,让你表哥招待。”连二爷展颜,抚掌大笑,“你回头多留心,瞧瞧有什么好的青年才俊,看对了眼就回来跟爹爹说!不过太胖的不能要,太瘦的也不成,对对,太矮的也不行,斗鸡眼更不行…”

第024章赴宴

一顿饭的工夫,连二爷就差不多将京里能有的少年郎都给嫌弃了个遍。

不管是高矮胖瘦,聪慧抑或敦厚,左右就没一个能叫他觉得满意的。若生听得头昏脑涨,等到他好容易止住话音时,她已满脑子只剩下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

她提着象牙饭箸呆愣愣地看着她爹,喃喃道:“那您是想要个什么样的?”

连二爷夹起面前的红煨羊肉塞给嘴里,嚼着含糊道:“…又不是给我说亲,你中意便是了,问我做什么。”言罢几下将原就煮得软烂的羊肉咽了下去,惊喜得笑起来,说:“这羊肉好!”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净下于滚水煮开撇去浮沫再捞出清洗,而后再将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块状,放入砂锅与鸡汤同煨,汤中再加切好的新鲜笋丁、蕈丁等一道煨上个把时辰,汤浓肉香笋脆,滋味妙哉。

连二爷吃得高兴了,就又将先前说了半响的事给抛去了脑后,只管招呼起了若生吃羊肉。

若生尚来不及说什么,就已被他填鸭似的塞下去一碗肉,差点没撑着,好半天说不上话来。

反观连二爷,则欢畅淋漓地吃了一顿,又笑容满面地叮嘱她两日后去段家赴舅母的春宴时,不要忘了去向外祖母外祖父请安。

若生扒拉着碗中饭粒,心不在焉地应了,回到木犀苑时脸色却颇有些难看起来。

舅母的宴,她前世几乎一次不落。小时不过像是走亲戚,舅母回回也都使了人亲自来接她出门,她也很乐意去。虽则她娘未出阁时在段家不受宠,可这门亲事,促成的是连、段两家之间的交情,她就是这份交情的见证。段家对她娘可有可无,等到她娘去了,她在段家反而成了极重要的一个。

她每回过去,外祖母也会笑着搂搂她的肩,让人赶紧上吃的上玩的,舅母表姐们也都是送料子的送料子,送头面的送头面,委实亲热。

是以哪怕她明知道姑姑并不大喜欢段家人,她也照旧总往段家去。

后来她长大了些,继母朱氏进了门,她就愈发觉得段家人亲近起来。

毕竟,她身上也还流着一半的段家血脉。

可就是这样每次她去都热情得不像话的外祖一家,在连家出事后,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待她如同陌路人一般。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是如此。

连家人满身铜臭,祖上也不光彩,可又哪里比得上段家人那刻在骨子里的利益至上?

她经历过那些冷眼,而今再接到舅母下的帖子,就不免意兴阑珊起来。

但她既答应了她爹去,那便去吧,权当再去看两眼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也好。

于是过得两日,若生就收拾一番领着绿蕉出门了。

连二爷一路将她送到了马车上,左看右看嫌她穿戴得太过素净了些,可着劲想要往她两颊涂个大红胭脂,说气色好…若生唬得连头也不敢抬,急急忙忙应着“气色已够好了”,一面支使车夫快些动身。

马儿打着响鼻,抬脚跑出老远。

她这才靠在小窗格边上,探眼朝着来时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

她爹长身而立站在那,穿一身湖蓝直缀,扬着手冲她挥别,朱氏捧着披风陪在一旁,也学着她爹的模样小心翼翼挥了挥手。

若生先是笑,后就忍不住红了眼,赶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连家位处京都南面的平康坊,段家则在另一侧的青柳胡同,马车若走得快,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她可不能红着眼下车。

若生就索性闭上眼靠在绣银红云纹的缎面软枕上养起了神。

约莫三刻钟,马车到了永定伯段家门前。

她听得耳畔清脆的马蹄“哒哒”声响顿住,遂睁开了眼。

绿蕉来扶她起身,轻声道:“门口有人候着。”

若生蹙了蹙眉,颔首不语,略收拾了一番就下了马车往段家门里去。门口果然站着一行人,也不知是专程等着她的还是今日来客都候。她才往前迈开一步,就听站在人群前头的一人笑着喊了声“阿九”。

若生循声看了过去,却觉此人十分陌生,一时竟是猜不透是谁。

她一共有三位舅母,其中一位舅舅是庶出的,非她外祖母所出,所以这来迎她的定然是另外两位舅母才是。

可具体是哪一位呢?

仅看穿戴,似乎也看不出年纪上的细微差别。

她稍迟疑了下,上前敛衽行礼,略去排行笑着唤道:“阿九见过舅母。”

“…”来人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就异样起来,僵着面皮,嘴角翕翕,“我是你二表姐…”

若生:“…”

良久,她才憋出一句话来,“多日不见,二表姐生得越发像大舅母了…”

她方才倒是忘了,她大舅舅所出的表姐之一,极喜富贵老成妆扮,自觉成熟稳重又兼压得住场,总将自己往老气了捯饬。

绿蕉论起来这也还是头一次跟着她出门来,这人也是认不全,没法在旁悄声提点她。红樱原先倒擅这个,若生就不觉思量起来,应当加紧选两个人上来顶了红樱的缺才是。

实诚衷心的有绿蕉足以,往后要提的人旨在有眼力见,嘴皮子利索。

她暗自思忖着,对面的段家二姑娘见她不再言语,就有些忍不住了,道:“阿九你这总记不清人的毛病,合该请个大夫来好好治治才是。”被表妹叫成了舅母,生生老了一辈,段二姑娘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打肿了,语气就不由尖刻了些。

然而她话音才落,站在她边上的大丫鬟就悄悄碰了下她的背。

段二姑娘便噤了声,重换笑脸招呼若生入内。

既是赏早春之景,这宴就办在了段家的花园里。

石亭子里三三两两聚了人,外头也早早安置好了桌椅,茶器点心亦一早备上。

若生被人领着先去见了大舅母。

到了跟前她定睛看了看,大舅母身上的衣裳这还不比方才二表姐那身瞧着老成呢!何况俩人也的确生得颇像。

她小声腹诽着,笑吟吟依次见过几位长辈,随即问起外祖母去向。大舅母方氏却笑道不急,老夫人不喜热闹,这会正歇着,老伯爷前日出了远门,这会并不在府中。

若生原也没什么兴趣见他们,闻言乐得轻松,便由大舅母亲自领着去同几位表姐坐在了一处。

年长的几个各自同若生打过招呼就自去说话,细声细气,说着些点茶、刺绣之事。唯有坐在若生边上的那一双姑娘,一见她就笑开了花。俩人穿着几乎一色的衣裳,发式也雷同,就连脚上穿的鞋,手腕上戴的镯子瞧着都差不多。

若生分不清谁是谁,却知道这俩人是谁。

大舅母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剩下的两个女儿皆是庶出。

庶出的大表姐前年已出阁,二表姐她方才也见过了,这剩下的就只有三表姐素云跟四表妹素雪。

段素雪一落地,姨娘就去了,就此被抱到嫡母身边教养,因只同行三的姑娘差上一岁,俩人自幼十分要好。

若生旁的不记得,这二人喜欢做一样的打扮,她却是记得的。

她弯着唇角上前,三表姐素云就迎了过来,笑道:“阿九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四表妹立即接话:“可不是怎地,瞧着是留香绉?三姐前日不也才做了一身?”

“哦?我倒记不清了。”三表姐笑着惊讶道。

“就是三姐你嫌穿着不舒服,赏给了丁香的那一身!”

若生饶有兴趣地听着,道:“就是,这留香绉也就值得给下头的丫鬟穿。”

第025章唆使

听到这话,正要接着庶妹话音继续说下去的段三姑娘素云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对视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们姐妹素来不喜若生,但因不便当着面给她难堪,就总是如方才那般拣些话来故意寒碜她过个嘴瘾。依若生往常的脾气,没听出来也就罢了,听出来定然是要甩脸子的,但这会从若生嘴里吐露的话却都是附和她们的。

认得若生这么多年,段家的两位姑娘也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情况,顿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若生则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边,随手从一旁矮几上备着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块蜜饯送进口中吃了。

不多时,园子里人来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为世子夫人,又极擅交际,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颇有声望,故而但凡她设宴请客,这接了帖子就鲜少有不应的人。她又素来圆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这来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着蜜饯四顾扫了一眼,一个个穿红着绿,满身珠翠,都梳着京里时兴的发式,乍然看去皆一般无二,便益发兴致缺缺。

这时,已有好一会没有出声的三表姐素云突然和她道:“阿九难得来一回,左右坐在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园里走走?”

沁园那边,此刻聚着的应当是男客。

若生没吭声,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却听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论春景,连家的景致可不比咱们这强上许多?倒是沁园那边,还有几分可看的。”

“锦鲤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轻笑,“正是喂鱼的好去处。”

姐妹俩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间更是难掩想前往沁园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这俩人摆明了是自个儿想去,却偏要缠了她一道去,不过就是为了万一叫长辈训斥可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罢了。

说来大胤风气开放,男女大防远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却也不罕见。平素看戏斗鸡遛鸟逛园子蹴鞠,总有一起的时候。她们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将招待男客一事全权交托给了儿子,又将女客留在了这边,想必是为了琢磨儿女婚事。

一个个转眼就都到了年岁,儿子得娶媳,女儿得嫁人,做长辈的难免多虑。

若生思忖着,不紧不慢地又拣了块蜜饯来吃。

糖渍的金枣,倒甜了些。

她吃了两颗依旧没说话,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让人装一小袋让阿九随身带着吃!”

这就是她不想去,她们也得拽着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我还要一匣窝丝糖,一盒酥油鲍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迟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过来准备。

少顷,东西尽数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开来看一眼,道:“可惜了这酥油鲍螺,只有白的一样儿。”

按理还有一样粉的,但粉的贵上许多,寻常时节并不常备,何况段家也不比连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脸色就有些变得难看起来。

若生视若无睹,让绿蕉将东西一收,站起身来道:“去喂鱼吧!”

见她终于动身,在场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一并往石亭外去。

沁园在北面,还得绕一圈过去,锦鲤池在外侧,同男客们所在之处还有些距离,原本碰上了也没什么,这般一来就更不打紧。

若生眼瞧着自家两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来,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似乎变得同先前不同,不由无奈。

前世她这般年岁时尚不在意这些,后来开了窍,就只一门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别人。

当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园里的人,焉是她该动心思的?

她回想着昔年的自己,暗骂了一声蠢,抬起头来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专心致志从锦缎布袋中掏着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认得庆国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见过几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着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块还要重些,听闻她在家中就是个吃食不离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