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以清瘦纤细为美,瞧着稍圆润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来当做笑话说。

若生冷笑,等到挨饿的时候,倒是来看看谁比较长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当然是加在一块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纤弱自然瞧着带股仙气,可瘦成了竹竿,成什么样子?

三表姐的脸当即便黑了,好歹忍着没发作,大步往沁园中走去。

谁知方才迈进园子,还未走近锦鲤池,一行人就先听到了隆隆的鼓声,夹杂在春风中,一阵响一阵轻。

四表妹愣住,问:“这是什么声响?”

三表姐也疑惑:“请了戏班子?”可这鼓声,分明不像是戏班子里的动静。

声音隔得有些远,若生敛神听了听,也没听明白是什么,就只照旧往锦鲤池边去,不曾想才走两步就叫三表姐给拽住了袖子。

她转头去看,就见三表姐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庞上写满了好奇,“既来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断然否决,低头要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可瞧着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劲却大得离谱。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着往沁园深处去了。

脚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声也就愈发响亮,一声声几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挣扎。

段家的园子,自幼在段家长大的两位姑娘当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没一会就带着她躲到了僻静处。表哥一众人就围在不远处,也不知在做什么。因鼓声隆隆,他们是否有在交谈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着扶着一旁的树干站定,皱着眉抬起头来,视线霎时定格。

越过人群,一群穿着月白缎子广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远处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声外,再无其余伴奏。

脚步声和着鼓声,充斥着某种诡谲的气氛。

鼓响,抬脚,落下。

扬手袖落,开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后的却不是舞者的脸,而是长眉细目,长着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个人——

为首的少年竟然没有戴面具!

那张脸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绘着淡紫色龙胆花的纨扇“啪嗒”一声脱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视线凝滞,她突然间就再也移不开了。

就在这时,架台上的白袍广袖少年蓦地朝她们所在看来,一双眼波澜不惊,面无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真的是他!

同一张脸,饶是她已看过九十九次,也无法保证第一百次再见就一定能认得出来。然而眼前这张脸,这个人,明明比她记忆中的要更年轻几分,她却敢肯定,这就是他!

一定没有错!

——

这段舞,勉强算是古代傩戏跟能乐的结合,不过还是杜撰为主,无法深究,别考据——

第026章初见

她僵在了原地,任纨扇躺在绣花的鞋面上,一动也不动,然而垂在身侧的那双手却在轻颤。

曾几何时,她也正是用这双手埋的他——

怔仲间,架台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视线,若生的目光却依旧凝在他身上,反反复复挣扎着挪不了。不远处的少年,瞧着不过才十七八的模样,她记忆中的那人,却是个年轻的男人。

眉眼沉静,瞳色深邃,鼻梁修长笔直,薄唇轻抿。

衣衫褴褛。

线条匀称干净的下巴上还沾着干涸了血渍。

印刻在若生脑海中的,正是这样一张脸。她活了两辈子,记得最清楚最明白详尽的也就仅此一张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岁,雀奴十六岁。

原本那该是她们最好的年岁,像一朵花,从花蕾到含苞再绽放,当是再美好不过。可彼时,她们却只不过是伤痕累累相互扶持着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从隆冬到暖春,再从盛夏到暮秋,若没有雀奴,世上也断不会有她。

双腿的膝盖骨早已碎成齑粉,她再无法自如行走。口中又只余一截断舌,喉咙亦被烫坏,再不能轻松言语。

这样的她,只凭自己想要活下去,难如登天。

可跟着雀奴,也委实拖累了她。

若生犹记得,为了养活她们自己,雀奴什么活计都接。明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可她做的却是码头上的脏活累活,当真是每一文钱都是血汗换来的。她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般恨自己无用。再后来,她身子好上一些,就开始想法子叫雀奴去接些洗衣缝补的活来,她腿断了,胳膊可没断,何况到底也是自幼请了名师教导的,寻常缝补活计,她尚且可做。

但她们的日子依旧清贫得很,雀奴仍日日累得厉害。

她便每日埋头帮人洗衣缝衣,期以挣些散乱铜钿好添补家用。

可往往做不了多少,她就开始咳血力竭。

她的身子内里早已衰败透了…

那一日,她咳得厉害,雀奴就不许她再做活。恰值中秋月圆时节,雀奴便搬了椅子去小院一角安置于葡萄藤架下,而后推了她去避风处落座,这才转身往屋子里去取先前买的两只月饼。

若生用手拄着下巴,遥遥望着头顶上的那轮明月,眼前却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往事,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低下头去。

喉间一阵腥甜。

她听见有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天空,随即“簌啦”一声,响起了阵趔趄的脚步声。

心神一凛,她立即抬头循声望去。

这一望,就撞进了一双仿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头顶上叫嚣,夜色渐冷,她想要扬声提醒雀奴,却碍于无法言语,只在喉间发出含糊声响,徒劳无功。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在凄清微凉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后第一次见了雀奴之外的人,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们的小院子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青衣早已被鲜血染透,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惊慌失措。

他却靠在了不远处的墙上,竖起手指置于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生本就无法说话,见状倒是醒过神来,当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当”掷在了地上,碎瓷满地,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碎裂声。不过是只粗瓷的茶碗,这会摔碎了,若生却觉自己心头都在滴血,远比她昔年在木犀苑里一发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贵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听见响动,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三两下就冲到了她身边急声问:“出了什么事?”

若生立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墙,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却已不见了。她正疑惑着,却发觉墙根处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半点声息也无。

院子里万籁俱寂。

他晕死过去了。

雀奴靠近后发现了他满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气那是直接剁了当没今儿这事还是把人拖出去丢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还是仔细思量起来。这人丢出去万一人没死,指不定来日会给她们招惹什么祸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来,还真的只有剁碎了毁尸灭迹一条路…

她就比划了个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点了点头。

俩人互相安慰着,一人拿绳索捆了人,一人去厨房取菜刀来。前日才磨过的,倒也锋利。若生舍不得叫雀奴做这种事,就率先举起了刀。可这刀沉甸甸的压手,她举着,却半响也落不下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到底就是个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无情,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可刀到了手里,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俩人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两分颓唐之色来。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着等人醒吧!要是就此凉了,那就再说…至于救治,罢了,抹点草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无办法了。雀奴素来听她的,闻言全无异议,当即将人挪到了屋子里丢在一角。

搁在院子里,万一叫人瞧见了,可不成。

若生则过一会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还有热气。

一条人命摆在眼前,委实不想就这么叫他死了;可这是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们院子里的陌生人,又带着一身的血,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满心矛盾着,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却犯了困。她白日里忙碌累得狠了,夜里常常倒头就睡,这会不过是强撑着。若生就让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况再唤她起来。雀奴摇摇头不答应,可睡意上涌哪里挡得住,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若生摊开被子为她盖上,正掖着被角,耳畔蓦地常来一阵咳嗽声。

她急忙扭头去看,就发现他醒来了。

他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忽然静默下去,片刻后道:“绳结打得不错。”

这绳结的系法是雀奴同船工学的,十分坚实难解。

他明明被捆着,却三两下便将绳结解开了去。

若生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却被他淡声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担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罢,他原站得笔挺的身子“嘭”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若生傻了眼。

雀奴惊醒,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

然而明明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却又活了三日。昏睡着,可喂他喝水就喝,喂他吃米粥也吃,但他的脉息的确渐渐微弱了下去。到第三天清晨时分,他已喂不进水米。若生低头看看手里的大半碗粥,皱皱眉自个儿吃掉了。

谁知到了午后,他那口已经微弱下去的气又强健起来。

时至傍晚时分,竟连人都醒来了。他睁开眼,入目就是若生的脸。若生等着他移开视线,他却一直没动,只哑着嗓子道:“劳驾,渴了。”

倒是一点不客气。

若生眼瞧着他一点点精神起来,连两颊上都有了血色,便知他是回光返照,一时竟也唏嘘起来,遂顶着自己满是痂痕的脸乖乖去倒了杯水给他。

吃不起好茶叶,连碎沫子她也舍不得搁,就是碗白水,他却喝得津津有味。

若生愈发唏嘘。

他喝了水歇过须臾,忽然问:“可懂牌九?”

若生微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就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甚至有些孩子气,颊边有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他说:“那就劳姑娘陪在下玩一把如何?”

若生却看着他颊边的酒窝愣住了,良久不曾作答。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就是生气也总是转瞬便忘得精光,始终只念着她好的父亲。

心绪翻滚,她不由得微微颔首。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原先那身脏衣,若生就见他从身上掏出了几块骨牌来,棱角光滑,显然是经常带在身边的老物。

牌不齐,若生皱了皱眉。他察觉,便轻笑着道:“原是用来占卜的,而今也只能将就了。”说着,他已摆好了骨牌。

这一场,若生赢,他输得一败涂地。

可若生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曾想赢。

天色暗下来后,他阖上了眼推说困倦,便靠在那睡去了。至月上梢头时,若生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已无半点。

她跟雀奴想法子为他换了衣衫,又候了两日,却始终不见有人寻他,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做主埋了他。

一个小土包,上面竖块木头。

雀奴问,写点什么?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赌鬼之墓四个大字。

第027章疑问

家中无墨,一时不得银钱去购,她写时便拣了木炭条来用。结果是日午后天上便下了一场雨,淅沥沥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头原不经风吹雨打,上头的字更是被雨水一击便模糊成了几团,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这场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头往外看,沉思片刻终于长叹口气,寻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败凌乱的花圃前,准备取了小刀来将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连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里,再费些功夫也无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谁,她跟雀奴又穷困潦倒断无可能为个陌生人发丧,想着将尸体送到乱葬岗,又似乎过于凄凉了些,于是乎最后这人就被她们给埋在了院子里,也算是“毁尸灭迹”不叫人知晓了。

她坐在轮椅上,弯腰探手去将那竖在角落里的木块拔出,谁曾想一低头就瞧见上头颤巍巍生着朵蘑菇…

发霉了。

她顺手捋去,仔细瞧了瞧,无碍,发霉而已,便拿了小刀开始动手。木头松朽,下刀倒并不费力。

头顶上雨过天晴后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将至,拂面而过的清风日渐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状况也越发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进了腊月后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纷飞。她以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终还是又熬过了一个冬天。然而等到次年开了春,原就衰败了的身体开始急剧恶化,没几日便叫她撑不下去了。

若生艰难地将视线从高高的架台上收了回来。

正要弯腰将扇子捡起,耳畔忽闻四表妹压低了声音问三表姐道:“三姐,那个没戴面具的是谁?”

“你不识得,我又怎会认识?”三表姐反问了句。

若生探手去够掉落在鞋面上的绔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来她们也不认得。

微凉的扇柄置于掌心,她缓缓直起了腰来。三表姐适时在旁奚落道:“阿九这是怎地了?头一回见人起舞?竟连扇子都脱手掉了。”

话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话,“可不是怎地,表姐这模样,不像见着人起舞,倒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俩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开了口,另一个就铁定会出声应和。

说到底不过是两个爱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