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没作声,只攥紧了手中纨扇不动。四表妹说她见鬼,倒也不全错,台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区别?

不过这舞她也还真是头一回见,那面具遥遥望去,似是木制,只不知用的是柳木还是桧木抑或旁的。模样古怪狰狞,不动声色间便满是诡异。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临终前,掏出骨牌来时说过的话,原是用来占卜的。

若生见过人用龟甲占卜,也见过人行扶乩之术,可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难道,他是位术士?

前朝时,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风气,方士遍布天下。听闻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十个人,那里头就必然有一个通晓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测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数,但前朝时胆敢扬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实数不胜数。

时至本朝后,这股风一吹又给吹没了。

原先满大街转悠的方士们,转眼间就都消失不见了。

高深的大能们,有那探听天命过多的,早早归了西,也有那聪明谨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于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门槛处徘徊来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种地去了…种点雍菜卖银子也比日日埋头专研怎么算命靠谱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见真正的术士了。

听见占卜二字,若生脑海里浮现的也都是江湖骗子,花白的头发在头顶上攥一个发髻,用支半旧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风刮就能飞,逢人就说,“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只怕将有血光之灾!只需百两,包你消灾解厄!”

于是乎,真的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处处皆有冤大头…

因了三言两语就心甘情愿掏银子的,委实不少。

若生小声腹诽着,抬头又朝架台上望去。

鼓声渐止,台上人影幢幢,她却总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人。

真是奇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大表哥颂平似是发现了她们,眉头一皱,拔脚就朝着她们走来。

他个高步子大,三两步就冲到了她们跟前,借着背影挡住身后众人视线,隔着树枝低声斥段家的两个姑娘:“躲在这做什么?”

三表姐推推若生,“阿九听见了鼓声,想来瞧瞧。”

“表姐是害羞呢!”若生垂眸,轻笑着揶揄道,“我可不想来。”

她这话说得含蓄,可听着似乎又直白得很。段家大少爷颂平登时就明白了过来,眼神变了一变,视线定定落在了四姑娘素雪身上,看着庶妹冷然道:“休得胡闹。”言罢,再望向一母的亲妹妹时,他的眼神就温和了些,语气也没方才那般冷了,“快些回去吧,此地人多口杂,多有不便。”

他是长兄,既发了话,在场几人也就只得应承下,准备悄悄离去。

正要走,他忽然又轻声喊住了三姑娘素云,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叮咛道:“父亲对你一贯十分期许,你的亲事,将来必是用来光耀段家门楣的,所以趁早将那些糊里糊涂的心思都给收了。”

话至末尾,段颂平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起来。

三姑娘素云连忙点头应是。

若生远远看见,虽不曾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却也隐约猜得出。

说来她这位三表姐最后嫁的,可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

若生怀揣着心事,渐行渐远。

风中隆隆的鼓声也戛然而止,不一会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走至锦鲤池畔,她听见四表妹问:“三姐,方才大哥同你说什么了?”三表姐笑笑不言语,四表妹讨了个没趣,不由得面色难看了些。

坐在池边心不在焉地喂了会鱼,四表妹霍地将手里的一把鱼食都丢了下去,拍拍手掌站起身来,说:“无趣得很,不喂了。”

三表姐也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鱼食交给了随侍的大丫鬟,道:“的确无趣。”

——

吃了感冒药睡意汹涌,想着要起来发文的,结果就睡到了现在。大家久等了,还有一章,过会发上来,可以明天看——

第028章元宝

这俩人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自然觉得无趣。

若生却觉得有趣得很,那条肥这条胖,抢起食来尾巴使劲拍打水面,力道十足,这肉必然紧致,也不知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她琢磨着这一池子的鱼,便想在自家也挖一个池子专门养鱼。闲时可看,饿时可吃,两全其美。

三表姐问她:“阿九,不若这便回去吧?”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虽是问话,但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若生就抬头看着她微笑,道:“表姐跟表妹先行一步也可,我腿脚乏力,暂歇片刻。”

她前段生了怪病,腿脚不灵,段家也是得过消息的。所以此言一出,三表姐不免迟疑了下。可她们原不喜若生,也就不愿留在这陪着她,而且边上又有丫鬟侍候着,出不了什么事。三表姐就点头说好,转身走了。

四表妹紧跟了上去,嘴角翕翕,似又要问话。

若生却乐得清静,低头看着水面上争相抢吃的鱼,一手托腮悠悠然回忆起了前世之事。也不知她离世后,雀奴将她埋在了何处?论理,她未曾婚配,仍是连家的女儿,这死后也是该葬进连家祖坟的。可那时,情势不同不提,雀奴就算有心也没有法子将她送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临终那刹那,同雀奴说的究竟是火化还是土葬。

想来若是埋入土中,这左右没合适的墓地,保不齐雀奴那丫头会直接将她也葬在花圃里…正巧如此一来她也能日日照看着,不必挑着初一十五去上坟。雀奴心性简单,没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生心下一阵怪异,同个陌生人埋葬在一处,着实叫人汗颜。

她抓起几粒鱼食丢进水里,看着池水清澈微蓝,恍若雀奴的那只眼睛,不禁暗道:如若三叔派去平州的那群人依旧没能找到任何消息,那她接下来又该去何处寻找雀奴?

沿着平州府一路往北而寻,也不知是否能赶上那些人转手雀奴的脚步。

正思量着,她身后的草木深深间猛地窜出一物来,直冲若生而来。

若生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踉跄着差点一个跟头栽进了锦鲤池里,得亏一旁候着的绿蕉眼疾手快匆匆拖住了她的手腕,这才险险站定不曾摔进去。她怀里的东西扒拉着她的衣裳,埋头往她胸前拱了拱,发出“喵”的一声低叫。

绿蕉大惊失色,“哪来的猫?!”

“猫…”若生惊魂未定,低头去看,入目的果真是只猫。

黄白相间的一只,胖得眼睛都只剩下一道缝。

“…喵…喵喵…”

若生鬼使神差地双手抱住了它,往上掂了掂…这哪是猫啊!猪都没这么重!

她哭笑不得地朝方才这肥猫跑出来的地方看去,只有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并无别的动静,也不知这是哪来的猫。

绿蕉磕磕绊绊地道:“姑、姑娘,奴婢把它抱走吧?”

能出现在沁园里,定然不会是野猫,何况谁家野猫能吃得这般肥胖…

若生点点头,一面费力地抱着它准备往地上放,谁知这家伙“喵喵”叫着反倒朝她贴得更近了,还巴巴地仰起一张猫脸看她,两道弯弯的眼缝像在笑,一副讨好之态。

她不觉愣住。

绿蕉也傻了眼。

猫爪挂在若生衣襟上,一动也不动。

正愣着,林子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便有个人从里头大口喘息着跑出来,捏着嗓子喊:“元宝——你在哪呢元宝…”

窝在若生怀里的猫动了动。

若生揪着它脖颈处柔软的皮毛:“元宝?”

“喵!”

“你主子得多缺银子才给你取这么个名。”

“喵!”

“没准还缺心眼…”若生百般无法将它抱走,又生怕等会炸毛了抓伤自己,只得让绿蕉去将那人找来,把猫还给人家。

绿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不过转瞬就带着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来的是个眼生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样,穿一身蓝衫,一看到若生怀里的猫就白了脸,赶忙躬身赔礼,又自报家门,“在下贺咸。”

若生皱皱眉,这名字耳生得很,遂问:“你的猫?”

贺咸却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这是我五哥的猫。”答着话,他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全怨我,五哥不得空才拜托我帮着看顾片刻,谁知一不留神就叫它跑没影了。”

他眼巴巴看着若生怀里名叫元宝的肥猫。

男女有别,他总不能直接上手从人家怀里抢。

可不管若生怎么做,这猫都靠在她怀里雷打不动,眼瞧着要生根落户…

两厢僵持着,林间一阵簌簌轻响,走出来个白袍广袖的少年来。

贺咸瞧见,面上一喜,急忙迎了过去,口称“五哥”,“元宝冲撞了人家,这会还赖着不肯动弹,可如何是好?”

白袍少年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朝若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若生心头一震。

忽然间,他身形一动,大步迈开,朝池畔缓缓走来。身姿颀秀,挺拔笔直。

到了近旁,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若生怀中的肥猫,微微敛目,开口道:“可有受伤?”

若生怔了怔,须臾才回过神来这是在问自己,忙摇头说:“不曾。”

他静了须臾,道:“元宝性子黏人又懒散,轻易不肯动弹。”说着,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只锦囊来,松开系带,从里头掏出一条鱼干来,小得只有若生小指的一半宽窄。他蓦地弯下腰,两指捏着鱼干凑近元宝,似笑非笑地道:“再不松手,饿你三顿。”

语调慵懒入骨。

若生僵着身子不敢动。

她怀中的肥猫则像是听明白了一般,瑟缩了下,慢吞吞地放开了爪子,从若生怀里滑到了地上,凑到他脚边用脸摩挲着他的裤管,谄媚地“喵”了声,眼巴巴瞅着他手里的小鱼干。

他却施施然将指间鱼干往锦囊里一丢,不给了。

他淡淡道:“罚一顿。”

“喵…呜呜呜呜…”元宝拖着一身的肉满地打滚。

他却视若无睹,只转头来看若生,道:“叨扰。”

除此之外,再无二话,扛起猫就走。

绿蕉不忿,忍不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骂出声来:“这都是什么人!”

谁知贺咸却还没走,闻言面上一红,上前拱手赔罪:“五哥性子古怪孤僻,不通人情世故,委实不是有意如此,还请姑娘见谅。”

若生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一会是前世他突然出现在她小院里的样子,一会是他方才在架台上起舞的样子,再一会又是他捏着小鱼干说饿三顿的模样…

贺咸见她不作声,忙又将他五哥的家门也报了一番,再三赔礼。

若生听到这,才反应过来他虽口称五哥,他们却并非亲兄弟。

一个姓贺,一个姓苏,八竿子打不着。

若生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是定国公府苏将军的第五子苏彧?”

第029章苏家

站在若生对面身着蓝衫,圆脸微胖的少年闻言连连点头道是。

若生不觉愣住了。

她虽一贯不知国事,可定国公府世代忠良,苏家一门俱是铁骨铮铮之辈,她却还是知道些的。

大胤这几年虽则天下安泰,歌舞升平,但一直以来都同东夷国水火不得相容。东夷地处偏僻,只有国都一带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至于其余地段土地皆为贫瘠,百姓日子贫苦。故而大胤就成了东夷国君眼中的一块肥肉,哪怕不能尽数啃下,也好过连肉汤也无。

东夷人彪悍凶猛,历代国君更是骁勇善战,因野心勃勃,数次发兵大胤。

苏家男儿镇守边庭,以血肉之躯抵御外敌,多次将东夷大败而归,从此名扬两国。是以苏家每一代的男丁,自六七岁上下便会被送入军中训练,许多人年不过十二三就已上过战场。

若生隐约记得,连年来,大胤同东夷之间征战累累,但最出名的战役当属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场鏖战。

东夷国君亲自披挂上阵,然而最终却是不敌彼时尚且只是位皇子的嘉隆帝,被一剑斩下首级,死不瞑目。东夷大军惨败,损耗泰半后灰溜溜退回东夷。

后来嘉隆帝即位,这桩战役就愈发成了美谈。

如若生这般年岁的孩子,几乎都曾听过这些往事。

但她记得更牢靠的却是三年多前的那一场战役。

时值宣明十三年的深秋,后继的东夷王再次卷土重来,妄图攻陷大胤边塞城镇。

定国公苏重诲携子领兵迎敌,终大败东夷,不辱苏家祖训,再次护住大胤边庭,守得大胤天下平安。

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未能凯旋而归。

东夷军队元气大伤,再次偃旗息鼓。大胤却也伤透了元气。

若生记得,这一场惊变,史称“燕门之变”。

苏家折损了三个人。

身为统帅的苏将军行军途中旧疾复发,撑着病体将东夷大军赶出燕门之外后,终于也还是不支倒下。长子随军多年,此番也不幸为国捐躯。苏二郎重伤而归,悲怆之下病情加重,于回京半途,不治身亡。

消息传回京都,天下哗然。

若生当年尚不足九岁,闻听这事,亦不由悲从心来。

纵死犹闻侠骨香,不论何时,英雄总是值得人敬重的。

更何况,苏将军为人善良耿直,膝下五个儿子,长子跟三子却都是他收养的孩子。旧部战死后,他便收养了遗孤,视若己出,悉心教导,从无偏颇。

然而祸害遗千年,好人却总是命不长。

若生禁不住沉默了下去,良久方道:“贺公子不必在意,往后将那猫看好了便是。”

贺咸原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气恼着,不曾想一开口就得了这么一句话,反而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便连声谢过,这才匆匆而去。提着长衫一路小跑,他在林间找了好一会才追上了苏彧。

见着了人,贺咸便想说话,可一开口嘴里就只剩下“哈——哈”的喘气声。

累瘫了!

苏彧听见响动停下步子,转身看他,感慨道:“元宝满身的肉,跑得却比兔子还快,你倒是走几步就要喘气。”

贺咸欲哭无泪:“五哥,我也没胖成元宝那德行呀!”

他不过是自幼就生得肉些,长大了也还是这般模样,一张脸偏又是圆圆的,生得又白,愈发显得胖了而已,岂能被如此歪曲?贺咸就哭诉起来,抵死要苏彧改口。

懒洋洋窝在苏彧怀里的肥猫元宝打个哈欠,充满嘲讽意味的“喵”了声。

贺咸嘴角抽抽,“这猫八成是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