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人远远见状,立即都追出了门。异口同声地唤起他来。

连二爷却只瘪瘪嘴,恍若未闻,埋头于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虽然是有正经事需办,但到底是将他撇下了。暗叹一声。她放轻了脚步缓慢靠过去,在他边上亦蹲下身去,而后仰头看高挂在架子上的铜钱,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说八道的,咱们过会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丢热汤里煮了如何?”

“…”连二爷慢吞吞地抬起半张脸,觑她一眼,“你近日饭量看涨。我瞧着就觉害怕…”顿了顿,他摇头道,“可也不能什么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松,就要作乖巧状点头应是。

谁知,她才刚刚露出个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来朝铜钱靠过去,抬手轻轻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后皱眉说:“况且它看着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扬着脑袋愣愣看他,半响才讪讪起身。接话道:“养养肥就好吃了。”

“都说了不能什么都吃!”连二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就差捶胸顿足。

若生赶忙连连点头:“不吃。不吃!”

连二爷眼里却满是狐疑之色,半点不信她的话,从铜钱跟前凑到她身旁,再三道:“饭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红日不能吃…”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箩筐不能吃的东西。

若生就笑着赞他:“爹爹真聪明。”

“那是当然!”连二爷昂了昂下巴。

不远处,站在门口看着父女俩的连三爷,望向若生的眼神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若生变了。

变了很多,变得比过去乖巧懂事,变得更好了。

连三爷面露欣慰,眼瞧着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两语就给带偏了话,也不禁笑了起来。

少顷,连二爷乏了,若生就让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临行之际,他攥着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着她,说:“那你早日回来。”

若生笑着颔首:“很快就回来了。”她不敢说,这一去至少也得花费上半个月。幸而连二爷也不清楚平州距离京城有多远,她又要去几日,办的是什么事。他听了也笑,说着“等你回来我领你放纸鸢去”,一边转身往外头去。

很快,脚步声渐行渐远。

若生敛了心神再去见三叔。

连三爷就站在廊下举目眺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面色平静。

若生看着,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台矶上,用刻薄的语气同自己说着话。而三叔,那个时候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阿九。”

夜风将连三爷的声音送进了她耳朵里,若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他粲然一笑:“三叔还有什么不曾叮咛的?”

“连家鲜少涉足平州一带,在那边也几乎没有产业,你此番过去只能先暂居于客栈之中。”连三爷道,“但客栈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购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满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这些细致的事,倒是全忘了考虑。

连家不差这点银子,她住自家宅子里,总比住客栈自在许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灵便又或是隐蔽的挑就是。”连三爷继续道。

地处隐蔽的,自有隐蔽的好处,位置方便热闹的,大隐隐于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点头道:“我这回去,论理合该小心谨慎行事方为上策。”

连三爷颔首:“这样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会准备妥当。”

府里的车马,出行,沿途所经是否有连家的产业宅子,这些都由连四爷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还生我的气?”若生垂眸,忽然出声询问。

连三爷微愣,而后笑了笑,摇头道:“他怎会生你的气。”

若生悻然:“我原想着那老吴生得丑,八成四叔也不喜欢他,就张嘴要了来,不过我瞧四叔那样,却像是很喜欢他的。我一口气要了他好几个人,他生我的气也是该的。”

“胡说。”连三爷轻声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儿,焉能连这点肚量也无。”

若生暗暗腹诽,他就是个肚量还不如小儿的人。

然而她面上并不显,只低叹一声说:“那就好…”

连三爷见她似心情不佳,劝了两句,她这才展颜笑了起来。

因天色已晚,连三爷便也不多留,让人备了灯准备回去。若生带着人送一送他,还未走远,连三爷就摆摆手示意她回去,“雨虽停了,外头却还凉着,快些回去歇着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脚步没有再送,笑着应了好。

连三爷就往外头退,走出几步却忽然又转身朝她看了过来,皱起了眉头。

若生狐疑问道:“怎么了?”

“还有一事,忘了叮咛你。”连三爷眉头紧皱,“你此去平州,断不可一人行动,便是身在宅子里,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你身边的丫鬟多不顶事,所以出门在外,决不能叫扈秋娘离了你的身,入夜后,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众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才是。”

若生微讶。

“平州那边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着重复着这几个字。

连三爷道:“很不太平。”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气也稍寒一些,但却是栽培花木最为出名的地方。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窑极为出众。即便是冬日,亦能将未到花季的花草搁入火窑悉心培出,而后再使人快马送入京城,一路送进皇宫大内,便成贡花。

这样的花,连家也有。

隆冬时节,连家的暖阁里便开着平州产的茶花。

是以若生对平州的印象,也不过只停留在这些花草上罢了。

但连三爷却道:“不过两个月,已出了五桩命案。”

对一个百姓擅于种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树”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这两个月里出的命案之多,委实骇人听闻。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侧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轻声问:“凶手捉到了吗?”

连三爷摇了摇头:“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会这般忧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决意亲自去平州,他是觉得不妥的,但转念一想,云甄夫人的话也没有错,到底算是个历练的机会。连家的姑娘有同寻常人家一般长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云甄夫人,她小时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学着女红管账人情交际长大的。她一贯对若生另眼相待,随着若生年岁渐长,也是时候开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并不是孤身去的,她身边带着的人,要连个姑娘也护不住,连家也不会养着他们。

连三爷想了想,再次叮咛她万事小心,这才转身走了。

若生却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动弹。

也就是姑姑,才敢让她在这种时候去平州。

第058章出门

但即便云甄夫人不明言,众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连家的人,如果不堪用,又怎配吃连家的饭。若生这次出门,身边没有长辈,可底下的人带的却并不少,就是团团将她围绕起来,也是够的,挡个刀剑,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故而平州出的若不是悬而未解的命案,而是盗匪成群,云甄夫人想必反倒不会答应让她出门。

若生疑心,恐怕姑姑连真出了事,得有几个为她挡着,几个开道,谁陪着一块跑,都已经算计过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因着出门后便准备日夜兼程赶往平州,若生也就没有多在这事上思量,只让人备了热水舒舒坦坦沐浴了一回,换上料子柔软的中衣上床歇息了。忙活了一天,她很快便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熟了。

翌日一早,若生睁开眼时,外头已有白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她一看,心下长松一口气,今儿个可算是没有再落雨了。感慨欣慰着,她起身洗漱更衣妥当后,去了明月堂给父母请安。谁知她爹昨晚上说乏了回的房,进门后却嚷嚷着不困了,饿得慌,转头就让人去厨下做吃的,吃得肚皮溜圆才去洗漱。

结果人是躺下了,睡意却半分也无,愣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所以若生到明月堂时,连二爷还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雷打不醒。

朱氏倒是起得早,迎着明净如洗的天色同若生说了好一会的话,又再三叮嘱出门在外不可大意。早日回来,这才送她出的明月堂。

出得门去,若生仰头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抹红日,转身带着人去了颜先生那。

颜先生今日无课,起得却也颇早。天色才刚蒙蒙亮,他就起了身。

若生过去时,他已坐在书案前习了好一会的字,听小童说三姑娘来了,唬了一跳,差点连手里的笔都甩了出去。抚着胡子嘀咕了句,三姑娘难不成记差了开课的日子?

他看看小童,道:“去回了三姑娘,就说今日不上课,请她回去吧。”

小童摇头晃脑解释:“先生。三姑娘说是有事见您,不是来上课的。”

“那你方才不提?”颜先生瞪他一眼,将手里的逼搁在了笔架上,摆摆手,“去请三姑娘进来说话。”

青衣小童应个是,脚步轻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颜先生看着那绣青竹纹的帘子在半空晃荡着,一面起身往书案前走。刚一抬脚,他就低低“哎哟”了声。伸手扶住了后腰。这人一上了年岁,身子骨就僵了,稍坐久一会再动身。就到处咔咔作响。

他以手握拳捶着自己的老骨头,就想起去岁秋上,三姑娘盯着自己的白胡子问,先生,您今年高寿?我瞧着都快成人瑞了吧…

人瑞!

颜先生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这三姑娘说的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那么娇滴滴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脾气却坏的让人忍无可忍…

又懒又不用心,还脾气大。只愿意听好话。

颜先生一直觉得连家几位姑娘里,就这位三姑娘最叫人无奈。

可谁曾想。才翻过了个年,三姑娘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叫他认不出了。

他扶着腰重新落了座,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而后帘子一掀,就见若生缓步走了进来。到了近前,她就敛衽福了一福,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颜先生就也寒暄了两句,随即问她:“三姑娘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是来向先生告假的。”若生道。

颜先生一愣:“告假?”

若生颔首:“近几日需要出门一趟。”

颜先生回归神来,抚着胡子点点头,“既如此,三姑娘只管去忙便可。”

他不问出门做什么,若生也就不说。两个时辰后就准备出门,她便不曾久留,同颜先生略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帘子一起一落,小童再次进来,道:“先生,三姑娘已走了。”

颜先生往后一靠,长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抚起了自己的胡子,看着小童道:“这下子,可算又像是原先那个三姑娘了。”

今春颜先生的课上,若生是一次也没缺过,每日都准点甚至于提早进门落座上课,回回都认认真真的,就连功课也做得尤其好,字都写得好看了许多,委实太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三姑娘。

但今儿个这一来告假说要出门,想必就是为了去游山玩水。

——这才像是三姑娘会做的事嘛!

颜先生感慨不已,谁知一扭头,瞧见若生身边的绿蕉又回来了,不觉一怔。

绿蕉行个礼,谨声道:“姑娘想着在路上也得耗上许多光阴,左右闲来无事,便想请先生给布置些功课,权当解乏。”

“…”颜先生目瞪口呆,半响才说,“好…好…”

*****

两个时辰转眼即逝,扈秋娘来请示若生,一切准备妥当,是否启程。

若生就换了舒适方便的衣衫,又命雪梨取了件披风来,带着人往木犀苑外去。铜钱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一路顺风——”

喊得极好,咬字颇准。

若生就乐,也不回头去看,只轻声问边上的绿蕉,“哪个教的?”

绿蕉微笑着答:“昨儿个葡萄随口教的,并没说几回,也难为它记得住,还知道在这会说。”

“它倒是个聪明的。”若生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得木犀苑,径直朝二门去。

连四爷准备好的车马,就在那候着,他自己也在那。若生昨儿个跟今晨都没有见过他。这会即将要出发,连四爷自然不会不出现。走过点苍堂,老吴几个就也跟了上来,一并往外头去。

“阿九,现下反悔。可还不晚。”连四爷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若生身后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来,“老四,你挡着马车做什么?”

若生回头一看,说话的可不就是她爹。

她唤了一声,连二爷就立刻抓着个小袋子跑了上来塞进她手里。说:“你快看看!”

“是什么?”若生诧异地问着,一边打开来看,只见里头红绿交错,一股酸甜之味扑面而来,原是红的蜜饯跟青的渍梅子糅杂在了一处。怪不得闻着又酸又甜。

连二爷得意洋洋地笑着:“金嬷嬷说路可远,我想着你在马车上得多无趣啊,倒不如备些吃食解闷!”

若生将袋子口子系紧,攥在手里,笑言:“满天下再没有比您更好的爹了。”

“我当然好啦!”连二爷咧嘴哈哈笑了一会,又去看连四爷,惊讶地问,“老四。难道你也去吗?”

连四爷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走得了。”

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半个月,这还几乎没有算进逗留的工夫,身上但凡有差事的。哪个能走。

连二爷却自然是不懂这些的,只疑惑:“为什么走不得?”

连四爷道:“二哥你不懂…”

他在笑,也还在说,可若生却怔住了。

她过去一直以为四叔跟父亲关系极好,极亲近,四叔待父亲也一直十分有耐心友善。可此时当她站在这,明明白白看着他们说话。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四叔面上带笑,口气却分明是敷衍而不耐烦的。

前世她自己待父亲就不耐烦。也莫怪看不出四叔的不耐。

而今再看,却清楚得直击心扉。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父亲的袖子。

连二爷就转过脸来看她,“怎么了?”

若生抿了抿双唇,然后努力弯起眉眼:“我这就要出门了,您别光顾着跟四叔说话呀。”

“哦。”连二爷作恍然状,又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塞给她,“窝丝糖!”

连四爷就在边上看,漫不经心地打量站在后面些的老吴一行人。

若生瞥见,一时没有做声,等到要上马车时,才对他道:“四叔,阿九从您手里抢了人,您是不是生气了?”

连四爷讪笑两声:“怎么会,你虽是四叔的侄女,可四叔一直拿你当闺女对待,怎么会为了这么点事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