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毕竟只是侄女,不是亲闺女啊…

所以,他自然是生气的。

若生素白的手指抵在车壁上画个圆,“前儿个去颜先生那上课,遇见五妹妹,她冲我翻了个白眼,说我厚颜无耻从她爹手里抢东西。”她面露委屈,“四叔,您真不怪我?”

言语间,她的视线则一直落在不远处正弯腰看地上小草的连二爷身上。

连四爷却以为她在盯着自己看,便在心中暗斥了一声女儿,而后对若生道:“你五妹妹那脾气,臭得要命,你崩搭理她。”

若生上了马车,背对着问:“四叔,等我从平州回来,就把老吴还给您怎么样?”

“嗯?”连四爷不由一怔。

她若无其事地回头嫣然一笑:“是啊,我想想,除却平州的事外,似乎也没什么用得着人的地方,等我回来就把人还给您吧,我这反正还有三叔给的人呢。”

连四爷见她神色认真,忍不住道:“当真?”

“真的!”若生颔首。

连四爷就笑了起来,招呼她上车坐好,也不提老吴的事,只说:“路上仔细着,早些回来。”

若生也笑着应下。

须臾,马儿打个响鼻,跑了起来。

连二爷听见动静急忙直起腰转身来看,却只看见个远去的马屁股,当下急得大喊:“阿九!窝丝糖只是让你拿一会,不是给你的——”

第059章骑马的猫

可任他如何高声大喊,回应的始终只有一溜因马蹄踩踏而扬起的灰尘…

连二爷颓然“嗳”了声,将伸出去老长的胳膊慢慢收了回来,仰头看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车走得快,没一会便远离了连家大宅,奔着平康坊出口而去。

一路上车马隐隐辚辚,辘辘作响。

若生坐在马车内,将方才父亲塞给她的那袋子蜜饯渍青梅打开来,伸指从里头拣了粒出来吃。一入口,酸甜香气就像是火苗一般在舌尖点燃,须臾便成燎原大火,径直钻入咽喉,深进心肺。她方才因为同四叔交谈而渐渐涌上心头的不虞,也立即尽数消散。

出得平康坊,视野愈发开阔。

若生静静靠在那,朝窗外望去,但见阳光透过积云,自青碧的天空上披洒而下,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将那几株大树照得越发苍翠欲滴。她忍不住想,等到她从平州回来,这日子也就该入夏了。

府里每年四月里,众人就开始三三两两地换了薄纱衣穿。

瞧今年这气候,只怕会比往年还要更加热一些。如果能在夏天结束之前,将雀奴找到,就太好了。

她思忖着,听到扈秋娘在边上同绿蕉小声说话,说着些平州的天气、风土人情、出名的花匠等等。因她决意亲自前往平州,有关平州的这些事,也就立即被下头的人整理妥当写于纸上,飞速送了过来。

若生细细看过一遍,奈何记性却不大好,这会又忘了个七七八八。

倒是扈秋娘跟绿蕉。也不知是不是昨儿个夜里忙着背诵过,而今不管提了什么,都能立刻就想起来。

若生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说话,手指轻轻戳着纨扇,要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然而就在这刹那。她听见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得不慢,但此刻传入她耳中的奔跑声,远超他们。

她将将要收回来的视线就此停滞,脸反倒朝窗子贴得更近,往马车后的大道看去。

马蹄铁掌敲击地面的声响愈发清晰响亮,“哒哒哒”萦绕在她耳畔。

若生定睛一看。就瞧见几匹骏马撒腿从他们一行边上飞快掠了过去,委实当得起风驰电掣四个字。

她一怔,继而就在打头的那匹马上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方才那匹棕毛的骏马从马车旁掠过去的时候,她只看见了马上之人的半张侧颜,眼下也仅仅只能遥遥看个背影。但她就是认出来了——那是苏彧!

日光温暖明媚,耀眼夺目,照得马背上的那个少年,也仿佛身浴金光,耀眼得不可方物。

他这是,做什么去?

再往前,这条路可就朝着城门一去不回头了。

“是谁家的马,跑得这般急?”方才马蹄声大响。扈秋娘也听见了,不觉疑道。

若生回过神来,阖眼关窗。“许是有要事在身。”言罢,她睁开双目,眸光清澈,吩咐扈秋娘道:“让外头的人加紧赶路,若受不住了,我自会喊停。我若不喊,便不准停。”

扈秋娘跟了她几日。已知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闻言也不做二话。立即应下去吩咐随行的人了。

然则即便连家一行加快了脚步,等他们赶上前去时,方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几匹马也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因被刑部尚书缠着说了好一会的话,耽搁了出发的时辰,是以苏彧在临行之际便吩咐过随行的人,到下一个歇脚的地方之前,只管快马加鞭往前赶。论理,他是奉命去查案的大官,哪怕路上慢吞吞,悠哉悠哉地逛过去,平州那边也没有法子。所以他一发话,同行的官差就都有些不乐意。谁知苏彧定的歇脚之处,距离京城之远,竟至少也得需要策马狂奔近六个时辰!

顶着大太阳这般跑,连口吃的都不准给,哪个受得住?

可苏彧打头,面不改色,一路疾行,同行的人里就也没人敢出声抱怨。

唯独…有个胆大包天的,自打出城门就开始嘟嘟囔囔放肆地抱怨不休。

它先从悬在马肚子旁的大袋子里将脑袋钻出来,又探出一只爪,伸长了去够苏彧的裤腿。

但马儿狂奔,颠簸不堪,这紧贴着马儿身子的大口袋也就随着它的动作上下左右前后起伏。

元宝窝在里头,倒像是在狂风大浪的海面上行船,“哗啦”一阵浪起,它就被颠得要翻白眼,张着嘴“喵喵”乱叫。这妄图去够主子裤管的举动,也是半天不得成行,连爪子都举得累了,也没碰到他。

它就喊,可叫了半天,攥着缰绳伏在马背上的人却依旧恍若未闻,连眼角余光也不瞄它一眼。

这可不行!

它就奋力往袋子外爬,爬啊爬,身下晃悠悠的,便一爪子拍在了马身上。

马儿嘶鸣了声,大力摇了下身子,差点将它给甩了下去。

元宝吓得僵在那半天也不敢动弹,良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容易前爪伸得长长的,终于勾到了主子的一角衣服,它“喵呜”一声叫了起来。而后只是一瞬间,一只手从天而降,一股脑又将它给按进了袋子里,像装行囊一般,给塞得严严实实。

“喵!喵!喵喵喵!”元宝忿然,拼命挣扎,可到底敌不过主子的魔爪,又怕摔下马,只得委委屈屈地重新窝了回去。

闲来无事,它只能舔舔爪子。

可舔完前爪就想舔后爪…后爪呢?在袋子里!

元宝急得团团转,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后爪给抬到身前来,可直到苏彧一行勒马停下时,它也没能成功…

而且,它已经一天都没有吃过小鱼干了!

所以当苏彧把它从里头放出来时。它已经连“喵呜”都成了气音,再没心思搭理他。

一旁的三七凑过来:“五爷,您瞧它这样,就算把它撇下丢在家中,它真饿了。一定也会自个儿去找吃的,饿不着。”

“想跟就让它跟着。”苏彧低头看它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喵呜…”元宝轻轻叫了一声,仰头望着主子的脸色,在夜幕下的冷风里打了个哆嗦。

苏彧此行乃是公差,路程又紧。他原无意带上元宝,就早早在那天夜里密会过陈公公后,便开始筹备元宝的事。他先打算将它带去嫂子那,让嫂子收留照料几日,可谁知前脚才送了它去。它后脚就能自己溜回小竹林;他就又将它送去贺咸那,让贺咸帮着看几天,可元宝八成是同贺咸八字不合,委实留不得,苏彧无奈之下就只准备把它留在自己院子里,左右还有个婆子可以照料。

至于元宝,自然是不知他的心思,只见他送走了自己两次就再没有动作。便以为一切太平,日日吃吃喝喝四处转悠,闲时勾搭勾搭别家的猫。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畅快。

结果转眼它就乐极生悲了。

苏彧得了明令,就立即吩咐三七将先前准备好的行囊取出,准备出门。

它就盯着那堆包袱思考了半天喵生,终于发现他这是准备走人还不带自己,当下不愿意了,各种撒娇打滚连小鱼干也不吃了。

众人就惊讶地发现。它竟然熬了大半日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三七抱着包袱瞪它:“不能跟!”

元宝龇牙:“喵!”

一副不给跟就要饿死拉倒的气势。

苏彧换了衣裳出门来瞧见这一幕,就让三七去备了个大布袋把它塞进去当行囊带上。

元宝一开始乐不可支。眯着眼睛晃晃尾巴,高兴得很。可哪料到这真出了门。等着它的就是颠来颠去的骑马喵生啊…

好在主子还算有人性,随身携带小鱼干,歇脚后,就蹲在那喂它吃。吃了一条两条三条,还没吃饱,却被三七接了手,“不让你跟着来非跟,现在知道吃苦头了吧?”

元宝嚼着吃的,看也不看他。

三七呵呵笑,压低了声音恐吓它:“你瞧见五爷那脸色了没?指不定明儿个嫌你麻烦就直接丢半道…”话未说完,他忽然神色一凛,而后掩鼻往后直退,一面指着元宝说,“好臭的屁!”

“喵…”元宝终于瞥他一眼,漫长地喵了一声。

三七捂着鼻子直退,“嘭”地撞上了个人,赶忙回头看,看清是同行的官差,忙不迭躬身赔礼。

那官差却笑呵呵的,拉了三七去一旁,小声说:“小哥,大人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三七愣了愣:“用了饭就继续赶路的事?”

“就是这事!”着青色布衣的官差笑了笑,“小哥你说,这天都这般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赶什么路啊,何况就今儿个已赶了不少了,怎能光打尖不留宿呢?好歹也囫囵睡一晚再说是不是?”

三七听着,点了点头。

官差就请他去向苏彧说一说,求个情。

三七自是不肯,只说让他们自己去说,几个官差互相对视一眼,苦笑了下到底没敢向苏彧提。

倒是三七,喂过元宝后,还是忍不住问了苏彧:“五爷,咱们都到这地界了,是不是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走?”

苏彧夜观星象,并不看他,只冷然道:“凶手一开始只半月杀一人,犯下两桩命案后,遂变成每七日杀一人,此后又行凶两次,变本加厉改为只三日就杀一人,去的晚了,谁知还会有几人遇害?”

第060章望湖

且平州本就少见命案发生,这回突然之间接连死了几人,当地老百姓早已是惶惶不可终日。

苏彧将视线收回,转脸面向三七,吩咐道:“歇两刻钟。”

“是,小的这就去打点干粮。”三七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应了退下去。

几名随行的差役,得了这话,也都没有法子,只能抓紧时间歇上片刻,连话也无暇说。赶路赶了一整天,马累了,人也累了,就连元宝都似乎累极,趴在包袱上睡了过去。

等到一行人重新出发时,它睡得打起了呼噜。

三七将它抱起重新安置妥当,它也只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而后就又牢牢闭了上去,懒洋洋的不叫也不动。三七看着它瞌睡的样子,自个儿也不由有些发困,可当他去看主子的时候,却发现苏彧正面色沉沉地望着前路,牵着缰绳的手握成拳头,紧紧的,几乎能看清楚那发白的骨节是何形状。

他就想起了苏彧方才望着天空同自己说的话来,当下心有戚戚,睡意全消,遂翻身上马,跟了过去。

天上弯弯的一轮冷月,也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夜色越是深浓,明月越是发亮。

不过须臾,霜雪一般的银白色就铺满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马掌踩过月色,飞驰而去。

若生一行则因为坐的是马车,慢了他们许多,此时尚在客栈中小憩。天黑后,马车前行的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了些,若生又是从来没有受过这等颠簸的。即便她心中无谓,可娇滴滴的身子骨却有些吃不消。这还是她近些日子跟着姑姑跟窦妈妈学拳脚,饭量陡增后的模样,若换了过去,恐怕她早在刚出城门时就开始熬不住了。

扈秋娘是个有眼色的。见她面上倦色渐渐难掩,就将剩下的还有多少路,需途经哪些地方一一向她说明,而后笑着道:“姑娘,越是下面的路,越不比前头好走。夜深慢行,只增劳累,依奴婢看,倒不如趁着这工夫好好歇上几个时辰,明日起早就是。您算算。若是明儿个卯时就启程出发,这走得快一些,咱们未时就能到下一个歇脚的地方,歇上半个时辰,又能继续赶路。”

“也好,让人停下吧。”若生伸指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扈秋娘便下去吩咐人歇脚,绿蕉则沏了茶送上来给她。

茶叶是打从连家带出来的西山绿眉。路上寻常难买,一壶沏得,香气扑鼻。连带着外头守着人都能闻见。

若生接过呷了一口,忽道:“取些绿眉煮了茶送下去。”

绿蕉愣了愣:“姑娘,府里也没剩下多少绿眉茶,奴婢这回全带上了也不过一小罐…”

“我知道。”若生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就着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说,“出门在外。从简即可,这些茶今日喝过也就罢了。我吃什么底下的人也吃什么,分作两样。徒增麻烦。”

绿蕉看看青花小罐子里的茶叶,终于还是应下拿着茶叶退了出去。

热水是先前就备着的,绿蕉捧着罐子走到炉子前,就见扈秋娘正在那倒了滚烫的白开水喝,不由惊呼:“烫得很呢!”

扈秋娘笑了声,道:“傻丫头,晾晾不就凉了,我也没说非得这会喝。”

绿蕉松口气,又微讪,上前放下装着绿眉茶的罐子准备煮茶。

“咦?”扈秋娘惊讶,“你方才不才给姑娘送了一壶?”

绿蕉点点头,手下动作不停:“是啊,那壶已经送进里头了,可姑娘说,这一路她吃什么底下的人就吃什么,不必另外麻烦,这绿眉茶也要分给下头的人吃。”

扈秋娘越发诧异,忍不住咋舌:“这可是西山产的绿眉呀!”

可言罢,她似忽然明白过来,面上的讶色渐渐收起,反逐渐换上了一种佩服,捧着碗白水笑了笑,摇头道:“三姑娘年纪虽不大,做事倒挺老成。”

这一路算上来回跟在平州逗留的时间,好说歹说也得花上大半个月。

若生是头次出门,虽然顶着连家三姑娘的名头,可她们这一辈比她小的几个尚未插手连家的事,比她年长的两位堂姐,走的也是名门淑媛的路子,平日里习字读书弹琴赏花,学学管账管家人情交际,过去没有用连家的人办过事,眼下也没有,将来只怕更不会有。

几个堂弟的年岁,却都也还小。

是以连家这一辈的姑娘少爷里头,她还是头一个。

底下的人服气不服气她,如何看待她,都是两说的事。

她若一路上趾高气扬,扈从们也没有法子,自会忍着,可人心这事艰深得很,兴许从此以后,众人就打从心眼里不服气她了。想着左不过是个娇纵的姑娘而已,背后谁能真拿她当回事?

所以这茶往下一发,众人喜欢不喜欢喝暂且不论,至少这里头的情义足了。

扈秋娘就同绿蕉道:“别偷偷留着,回头叫姑娘发现了发落你。”

绿蕉面上一红,窘然道:“秋娘姐,你怎么知道我准备偷偷留一些?”

“你怕三姑娘这是想一出是一出,晚些时候又想起要吃茶结果没了心里不痛快,定然会藏一些。”扈秋娘笑着说完,让绿蕉好好煮茶,自进了里头陪若生。

绿蕉便也敛了心神,只安心煮茶,少顷送去下头,道这是三姑娘吩咐的,一群人便都怔了怔。转瞬清醒过来,众人便连声谢过主子恩典,沏了茶来喝,一入口便都傻了眼。

其中一人更是道:“他娘的,世上竟还有这般滋味的茶!”

“三姑娘倒是少见的大方,往前跟着四爷,最多也就赏些银钱,何尝有这等机会能尝主子们吃的茶。”

西山绿眉价以金计。而且量少,普通人便是手里拿得出财帛,也买不到手。

几人聚在一块吃了半壶茶,皆不由自主地赞叹起若生来,想着从四爷那出来跟了三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一群人就高高兴兴地说起话来,正说到畅快处,先前去方便的老吴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先瞧见了搁在桌子上的那壶茶,抽抽鼻子嗅了嗅香气,忽而一拍案,“这是哪来的茶?闻着竟像是绿眉!”

坐在那说话的人就笑:“三姑娘使人送来的。就是绿眉。”

“哦?”老吴愣住,“三姑娘出手竟有这般阔绰?”

“那可不怎地,听说三姑娘还说了,这一路往平州去,咱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不二样。”

老吴不信,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道:“就她?不能够!你们不信?不信赶明儿看看就知道了,给个馒头她要是吃得下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