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除了师父跟他外,连元宝那小东西都不知道。

苏彧目光定定地看向若生,心中暗忖,他明明早知那一年将有大劫,却还是没能避开,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难道眼前的人,就是老头子口中的天机?

第078章偏偏

渐渐的,苏彧看向若生的眼神就变得玩味起来。

他面上阴鸷渐去,冷峭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启泰元年,连姑娘也该有十七了吧?”

忽然谈及闺阁女子的年岁,本不是什么有礼数的事,但这话此刻自他口中吐出,听着竟也似乎十分泰然。他摆出的姿态,太过闲适,问的话又是如此直白,若生一时怔愣,便点头应了个是。

启泰元年,她初次见到苏彧时,的确是十七岁,这并无假。

苏彧闻言,微微垂眸,弯腰将地上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被他二人方才眼看着就要争执起来的气氛给吓着了的元宝捞了起来,往后一丢,将它给赶得远了些。

元宝不情不愿地在那踟蹰着,扭头看看他,“喵”了声。

苏彧却恍若未闻,只慢条斯理地看着若生说:“连姑娘成亲了不曾?”

十七岁的姑娘,若人家定的早,理应出阁嫁人了。

可那时,若生是何情况,只有她自个儿晓得,嫁人生子,是断没有可能的事。初次遇见苏彧的时候,她同雀奴住在一道,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尚且不知,从未想起过成亲不成亲的事。

只是若连家安好,她爹跟姑姑都还在的话,总会有人替她想的。

若生轻轻抚摸着那把团扇,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去,落在不远处桌上的茶器上,摇了摇头:“不曾。”

“连家没有选定人家?”以连家今时在京中的地位,总不会短了若生的婚事,苏彧心中想得透彻,慢慢地就从若生的话里发觉了些许不对劲的事。他故意揪着这些事问,能听出来的话外音。反而更多了些。

那短短两个字——“不曾”,落进他耳里,却远不止“不曾”而已。

若生更是明白自己刚刚才说了他会死在启泰元年的事。他此刻问的话,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便也老实答:“那时,就已没有连家了。”

四叔虽然还活着,可离了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就凭他,怎配算连家人?

所以启泰元年的天下,于若生看来,早就没有连家了。

她活下来后,不过苟延残喘。想着有生之年能再见继母跟幼弟一面这才咬着牙活了下去,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们母子去了哪里。但若生跟雀奴一直在暗中寻找,不曾放弃过。可直到她寿元将尽,她们也只找到了一点已十分久远的消息。

在她应允四叔,上了轿子又遭人半道掳劫后,曾有人在京里打听她的事。

京里的乞儿各占地头,自成帮派,收了旁人的银子,四处打探她的消息。

因着她当时跟雀奴居于市井陋巷。雀奴早些时候又曾在乞丐群中混过饭吃,想到要找人,就得找这些个家伙。便去了。然而这一去,却叫她们无意间发现了些事。

她至今记得那小乞儿抠着脚,慢吞吞说,这两年找人的倒多。

说完,他又去抓头发,一边抓一边道:“前两年还有个出手阔绰的,非让找个姑娘,可这哪里找的着,找来找去。只听说是死了。”

她一怔,随后听着那小乞儿的话明白过来。他说的死了的人,就是自己。

京里人人都以为她死了。街面上没有一点她还活着的动静。

雀奴是知道她的事的,便问小乞儿,要找人的是谁?

小乞儿就咧开了嘴笑,“是个年轻女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带着一股子江南腔调,不像京里的人。”

若生一听便知,那就是朱氏。

朱氏在京里呆了许多年,但自幼带着的口音,却一直没能彻底改过来,始终不像是久居京城的人。

可朱氏那会身上何来的银子?

不过就是她偷偷给留的那一点罢了。

她那时才知,继母的性子呀,也是个执拗的。

找她做什么?担心她做什么?她享了那么多年嘘寒问暖的疼惜,也是时候反哺一回了,何况即便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年幼的弟弟,她也应当尽一尽长姐的责任。

她忧心忡忡听着那小乞儿说完拍拍屁股走了,提着的那颗心就再也没能放下来过。

好在她们找了朱氏母子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不像朱氏当年得了她不在了的消息,他们母子是真的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有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朱氏是个看着绵软,内里却很坚强的人,她年少的时候能养大弟弟,而今做了母亲,也一定能好好的养大若陵。

哪怕京城平康坊里已没有连家,若陵却仍是连家的血脉。

忆及往事,若生的面色晦暗了些。

站在她面前的苏彧得了那句“那时,就已没有连家了”,亦不由得面露讶色。

可仔细想一想,事情会变成那样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连家在京城里的风光,皆源自嘉隆帝的另眼相待。嘉隆帝仙逝,宣明改作启泰,平康坊里的连家,自然也就不是过去的连家了。

太子长孙少沔的为人,苏彧心知肚明。

窗外一阵风起,苏彧的眉眼重归了冷峻。

他低低地问:“不知连姑娘同在下,可是相熟?”还是他的死,是人尽皆知的大事。

短短一句话间,他心头已经掠过了千百种可能。

但若生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只长松口气,摇头似拨浪鼓:“当然不熟!”

在他夜闯小院之前,她充其量也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苏家一些众人都知道的事而已,就连他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苏彧。

她认出他来,那还是在段家见到他的事,俩人前世是怎么也不能同个“熟”字扯上干系的。

可她说了不熟,抬起眼来望向前头,却从苏彧眼里看到了极为明显的不信意味。

她想起他适才那阴鸷的神情,心有余悸。连忙强调:“当真不熟!前世你我本无交集,我拢共也只见过你一面而已!”她早前倒是个爱出门四处赴宴,四处玩的人。可苏彧鲜少赴宴,即便赴宴。他们也没有撞见过,是以她眼下说的这话,真的不能再真。

苏彧却道:“这般说来,我的死,人人都知道?”

若生微哂,怎么这问的,愈发不对了。

她前世根本不知死在自家床上的人,姓苏名彧。是个朝廷命官,父兄祖辈皆是为大胤立下过汗马功劳,为国捐躯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死,旁人知不知…

而且说来,她如果知道那一切,也就不会胡乱埋了他,还当了他的玉扳指换钱吃饭…

这么一想,若生不觉心虚了些:“这倒不晓得。我那时,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

苏彧奇道:“那你怎知是我?你不是向来记不住人?”

她这不记人的毛病,看来京里上下都传遍了。竟连他都知道。

若生无奈,心中愈虚,小声说:“偏偏就将你的脸给记住了,我也没法子呀…”戴了米珠坠子的耳垂,莫名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苏彧的目光,正巧扫过她耳上的那抹绯红,又听着她轻轻糯糯的声音,心底里忽然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先是小小的一星火苗。很快就放肆地燎过他的五脏六腑,热了起来。

过得须臾。他盯着若生,冷冷笑了声。背过身去,没有再问下去。

若生被他笑得差点打哆嗦,心里嘀咕着,望着他的背影唤了声“苏大人”,他却拔脚就往外头走,步子迈得很大,一转眼就不见了。

元宝被他落在原地,见状急得叫了起来,想跟上去又犹豫了下,扭头来看若生。

尾巴摇来晃去,它一下蹿到了若生脚边,拿脑袋蹭她的裤管,“喵…”

若生这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去,顺着它背上的毛轻声感慨:“我算是明白你为何总赖在这不走了,你家主子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喵!”元宝轻而短促地叫了一声,似是极赞同她的话。

“同这么个人住一块,想必累得很是不是?”若生点点它的耳朵。

元宝就又“喵”了声,还拿尾巴去扫她的手。

与此同时,原本应当已经走远了的苏彧,这会却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人一猫。

他方才情急之下,转身即走,走出一会便想起落了元宝,而且就这么甩袖而去,似乎也不大像话,便又悄悄折返回来,谁曾想这一回来就发现若生在同元宝说他的坏话。

他静静站了一会,眸光微闪,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里头正逗着元宝的若生,一丁点也没有察觉。

待她抬起头来朝前望去时,那里已连半个鬼影也没有,只有初夏时节的风,轻轻地吹着,不知何时,吹皱了少年的心绪…

这之后,苏彧并没有再就她说的前世之言,继续盘问。

恍惚间,若生还当那天说漏嘴的话,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他们一道出门去,到了刘刺史府邸门前时,他才似是无意地说了句,“回头还请连姑娘抽个空,同在下细细说一说启泰元年之前的事。”

第079章拜访(粉105+)

从京城风云的变动,到连家的衰败,再到改元启泰的这段光阴里所发生的事,不论大小,任何一件对苏彧而言,都无比重要。

嘉隆帝仙逝后,由太子长孙少沔继承大统,本是再对不过的,可对苏彧来说,这是错中之错。长孙少沔即位,便证明他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启泰元年,他的死,听上去也就没有那么惊人。

而且不止他们败了,眼下看上去十分得嘉隆帝喜欢的昱王殿下,也同样败得一塌糊涂。

所以若生说的话,即便没有根据来证明真伪,也没有关系。

他宁愿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是以若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发生在过去的事,其中的细微末节,都是线索,像蛛网,一根根蛛丝互相交错,密密实实的纹路,最终能变成一张网,一张将他们尽数笼罩在其中的大网。

若生心中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前世不学无术,后来更是倾心于玉寅,成日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儿,没一样像话的,将那好端端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白费了无数光阴。故而前世发生的许多事,她都没有能够看穿。

姑姑曾说过她心思敏锐,只是太过懒散,这才样样不成气候,委实可惜了。

可那可惜,待到他们自己醒悟过来,已是太迟。

姑姑说那话时,也不过半寐半醒,恐怕她自己根本记不得自己同人说过什么话。

若生却记住了,所以一有了机会,她便想着再不能如过去那般,这才连颜先生都怕了她,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前世她念书得过且过。今生便勤学苦读。哪怕女儿家不能下场入仕,学得多了,总没有坏处。她琴棋书画样样平平。今生也便拣了自己能学好的,尽量学得像样些。

拳脚功夫。可强身健体,长在连家,又不愁没有人能教,她便也好好地学。

她见过无能又不堪的自己,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将自己变得更好。

唯有这样,她才能护住她想要护的人。

若连自己都无法改变,她要凭借什么去改变既定的命数?如果她还是原先的她。那这人世,又有何不同?

从段家大舅母举办的那场春宴开始,她就明白过来,后事的走向已然改变了。

原本因为大舅母方氏小病了一场,根本没有办成的春宴,这一世却仿佛如约而至。

她先前发觉事情同自己记忆中的不大相同,只觉寒意上涌,茫然不知所措。可回到家中后,她蜷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想明白了些许。

她前世那个时候,好好的,没有得过任何怪病。宫里头自然也就没有特地打发来太医为她望诊。

这一回却因为她突然口不能言,腿脚也变得不灵便起来,太医院的陈太医,每隔几日便来连家为她诊一次脉。

陈太医的医术不错,在京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若非她的病惊动了姑姑,又叫宫里头知道了,加上病情古怪得很,宫里头也不至于特地打发了陈太医来。

陈太医难得出宫入府为人诊脉。段家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半道上“堵”了陈太医一回。请了回去为大舅母诊脉开药。

据闻,两帖药下去。这病就好全了。

所以啊,那本没有的春宴,也就办成了。

若生思来想去,这事如果说同自个儿没有关系,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她带着往事的秘密归来,就仿佛是一枚小而不起眼的石子,“咕咚”一声落进了湖里,那原来平静的湖面,就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小到大,逐渐蔓延开去。

湖水的波纹,也变了。

湖水的颜色,也似乎变了。

因为本来应该在今年腊月里才出事的四表妹,在春宴上死了。

她将几件事掰开揉碎了仔细想了又想,只觉牵一发而动全身,没准她今晨多用了一碗鸡丝红枣粥,在某个她并不知道的角落里,事情就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红的变成黑的,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成了灰…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被人完完全全掌控住的。

而且以她如今的能力,许多事大抵还无法看到最深的地方,难免有所遗漏。

她听了苏彧的话,就忍不住动了动心思。

也许她当局者迷,过去发生过的事里,有不少被她无意中错过了的线索,兴许苏彧能看得比她更清楚。

于是,她望着他笑了起来,颔首道:“只要苏大人有空听,我就有空细说。”

这些事,换了旁人,她至少也得犹豫上个十天半个月,然而对方是苏彧,局面就不同了。毕竟,苏彧还死在她前头呢…论倒霉,他也绝不会比她少。

苏彧嘴角微抿,轻笑了下。

刘夫人江氏这时也正巧使了人出来迎他们。

苏彧就开始用种云淡风轻的闲适姿态悄悄同若生串词,二人是怎么一道从望湖镇出来的,怎么一道来刘家拜访的。

少顷,二人被分别带去两条路。

刘刺史的“风寒”,依旧不见好,是以出来应酬苏彧的,是刘刺史那元配所出,同苏彧年岁相仿的长子。

至于若生,则被个怯生生的小丫鬟领着去后院见了江氏。

没见着人的时候,若生一直在想,江氏应当是何模样。她想,既是母亲生前的手帕交,想必是同母亲差不多的人,可等到江氏满面堆笑地朝她迎上来时,她才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站在她眼前的刘夫人江氏,是个年近三旬的妇人,挽着云髻,穿条宝蓝织金的褂裙。

因那裙子颜色鲜艳,生得本就白胖的江氏,更是被衬得如笼屉上刚刚熟透。还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般。

若生怎么也没料到,江氏会是个这么胖的妇人,加上她五官生得平平。愈发不起眼起来。

但她笑着同若生说,三姑娘长得酷肖母亲。眉眼鼻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时候,那张笑盈盈的面孔,看起来忽然就美了许多。

兴许是笑得美,令人一看,就仿佛身沐仲春日光,浑身暖洋洋的。

不过她说的话,听着真挚,到底也不过就是客套话。人人都会拣了这样的来说,若生听过便罢,只笑着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小时原有机会见您一面的,不曾想却错过了,之前途经此地,想起您如今也正巧就在这,就忍不住冒昧地来叨扰刘夫人了。”

江氏闻言,笑得愈发温柔可亲,“三姑娘若不嫌弃。只管唤我一声晴姨就是。”一面邀了若生落座,又让人快些奉茶来。

若生神色恭谨如故,话语从善如流地亲切了两分:“晴姨。家中长辈素来唤我小字阿九。”

“阿九,可是云甄夫人取的?”江氏笑问。

她回过京城,也找过若生的生母段氏,而今自然知道若生一落地,段氏便不在了。若生的父亲,又不像是那能给孩子好好取名的,所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云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