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原本另有打算,但没想到若生竟同刘夫人有些关系。

他抱着猫照旧闲适地站着,突然笑了起来:“听三七说,连姑娘此番要去拜访一位长辈,想必说的就是刘夫人了。”

若生见他笑,明明清俊干净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却似乎多了两分邪气。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点头,答个是。

话音一落,他就道:“不知连姑娘准备何时去?左右顺路,不如一起?”

若生非常震惊:“苏大人这话…”

“很有道理是不是?”苏彧漫然说道。

若生忍不住小声腹诽,有道理个鬼!

*****

然而等到她去拜访江氏的时候,他们还真就一起了。

彼时她尚在腹诽苏彧古怪,忽然心念一动,想着若刘刺史真是中风,那就无法言语。她即便是有机会亲自问他雀奴的事,也无能为力。但经过望湖镇一行,她亲眼目睹了苏彧办案的样子。不由就想,如果能借苏彧的手。想要尽快找到雀奴就是不是会容易许多?

所以,即便她并不明白苏彧提出一起去拜访刘家的用意,她仍笑着应了。

但临行之前,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苏彧,不是已去过刺史府,怎地又要上门拜访?

苏彧正在喂元宝,过会出门,不便带上它。走之前就要好好安抚一遍。

他头也未抬:“没有见到刘刺史。”

不过见不见刘刺史,于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要同若生一起走,只是因为他要找的东西,十有*就在那里头。

若生可不知这些,听到他说没见到刘刺史,不觉皱眉,问:“刘刺史的病情,几分真几分假?”

苏彧这才抬了抬眼,扫她一眼。淡淡地说:“哦,这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这样,刘刺史也不可能还活着。

而且京里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便说明,东西还没有被人找到。

刘刺史藏东西的本事,倒十分令人刮目相看。

“所以这刘刺史的病情,是苏大人拿骨牌占卜出来的?”若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正不疾不徐喂着猫的苏彧猛然直起腰来,转头看她,面色阴鸷,声音冷峭:“骨牌?”

烈阳像盛夏绽放的红花,如泼似溅,穿透窗棂径直照进来。

屋子里明明暖得很。若生叫他这么看着,却忽然浑身一冷。仿佛身在寒冰之中,手脚被冻得发麻发木。就连舌根都冻住了难以说话。

眼前的少年依旧还是那个人,那张脸,就连他手里抓着的小鱼干,都是雪白干净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可若生回望过去,只觉糟了…

苏彧随身带着骨牌的事,她是前世知晓的,而今二人虽然见过几面,可她从来也没看见过苏彧带着的骨牌,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用骨牌占卜?”

极冷的声音,回响在若生耳畔。

她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喵…”

元宝也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她快些解释。

然而若生的脑袋里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除了这声音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彧朝她走近了一步,少年高挑的身形,挡住了阳光。

他的声音很冷,眉眼间的意味也很冷,但说的很轻,就守在不远处的扈秋娘几个,都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加上边上有个元宝在,谁也不会想到,眼下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会是这般的剑拔弩张。

若生想要往后退,可脚下是僵着的。

“我用骨牌占卜的事,除了去世的师父跟父兄外,就连三七都不大清楚,你是从何而知?”

他走得更近了些。

元宝仰着头,看看他又看看她,踟蹰着不知道往谁脚边靠,“喵喵”叫着。

苏彧面沉如水:“连姑娘,若是谎话,可瞒不了在下。”

若生闻言,心一沉,盯着他漆黑幽深的眼瞳,蓦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叹得那样深又那样重,如释重负,缓缓道:“我曾经见过你的骨牌,每一块都用了很久,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这些骨牌,是用来卜卦的。”

“我亲口说的?”苏彧突然笑了起来。

“是不是谎话,苏大人自可分辨。”

苏彧没有言语,而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何时见过?”

“上辈子。”

她看着他,低喃了一声。

第077章坦白

少女清澈的音色伴随着这三个字,像是夏夜里星星点点的萤火,逐渐微弱了下去,又仿佛是晨光下的一滴露珠,“啪嗒”落在花蕾上,碎裂开去,带着两分轻微的颤意。

也不知站在对面的人,是否听见了自己说的话,此时此刻,她只满心惴惴。

然而当她说完后,苏彧并没有出声。

俩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在元宝的一声“喵呜”里,若生听见苏彧蹙眉问道,“连姑娘是不是没有睡醒?”

若生闻言,胸腔里那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扑通”又落回了原处。

他果然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好,这种事如果不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换了旁人说给她听,她也是肯定不会相信的。可明明松了口气,她心头却又似乎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她醒来时,知悉如今还是宣明十七年,只是茫然失措。

彼时红樱仍在木犀苑里伺候,见状也笑说姑娘怎么连日子也记不清了,别是睡糊涂了。

她望着红樱的那张脸,听着她的声音,看看自个儿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陈设,也觉得自己是睡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还身在宣明十七年?

可不管她信还是不信,这日子还是车轮一般,滚滚往前而去。

她见父亲能说能笑,好端端的活着,连家也还完整如初,心里就也不再去管自己究竟是大梦了一场,还是眼下就身在梦中,只想着断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事。又怎么盼着叫别人相信?

若生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忽然,她听见苏彧又问,“那是哪一年?”

若生便猛地朝他看了过去。不是不信吗,怎地又问起了细微末节来?她不觉怔了怔。原就打算着苏彧不会相信,才敢直言,哪知他竟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临窗的案上。

手往后一撑,就摸到了一把团扇。

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绫纱的扇面上,绣着盛开的芍药花,绯白交错。繁复得像是她无法言语的往事。

但她即便不曾抬头去看,也能知道苏彧在盯着自己。

她不觉懊恼,摩挲着青玉扇柄,低低的无奈道:“启泰元年。”

“哪一年?”苏彧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带了些许吃惊。

若生破罐子破摔:“我遇见你的那一年,是启泰元年!”

苏彧的神情略有些变了,眸色沉了沉,他重新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现如今还是宣明十七年,龙椅上坐着的人。是嘉隆帝。

同一个人掌权,这年号自不会变。

宣明变启泰,这自然也就只能说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换人了!

然而他心中明明清楚的知道当下这话该打住,不该再问,但一想到若生口中的启泰元年,是真的,他的好奇就再也无法抑制。他靠得更近了些,声音也更轻了些,“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了?”

嘉隆帝若是驾崩。即位的理应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长孙少沔。

若生轻声道:“是。”

太子长孙少沔,于宣明二十二年。荣登大宝,改元启泰。

她记得。牢牢的。

因为同一年,她那位身为太子妃的段家三表姐,病逝了。年纪轻轻的,只留下一女,便往黄泉去了。后位终究同她无缘,那凤印,也从来没有叫她握到手中过,留给她的,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悼词…

就连风光大葬,她也未曾享过。

因着嘉隆帝也才走不久,她一个尚未来得及封位就已经离世的太子妃,自然得一切从简,除了形制内的,一概不得僭越。

于是坊间还有传说段家机关算尽,好容易供了个太子妃出来,最后却只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必是段家祖坟没有冒青烟云云。

说来,对若生而言,那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事而已。

她是启泰二年的早春时节死的,这记忆,也就较之别的事更清晰一些。

“宣明二十二年,太子即位,改元启泰,时年暮秋,你我初见。”若生苦笑,按在起棱扇柄上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

这等话如果叫外人听了去,那她这脑袋,就是姑姑去求情,只怕也保不住了,没准还得牵累连家满门。有史以来,多的是那些祸从口出的人。所以她这般细细一说,苏彧原本阴鸷的眼神,就变得越发的冷了。

因为没有人,胆敢胡乱编出这样的事来。

若生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将撑在身后的手一收,挡在了脸上,小声嘀咕:“再看下去,这脸上只怕都要被看出洞来了。”

苏彧冷笑:“连姑娘还有怕的事?”

“怎么没有…”若生避开了他的视线,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了些,“拇指粗细的虫子怕不怕?绿油油的,落在菜叶子里,都快比菜叶子大了!”

“不要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呢?一看苏大人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哪曾择过菜叶子,定然也就没见过虫了…”

苏彧眉角一挑:“启泰元年,连姑娘遇见在下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平而稳。

若生张开手指,透过缝隙朝他看去。

一看之下,不觉愣住了。

他面上神情是极其一本正经的,他是真的在问她那一年出了什么事。

若生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黯淡,“死了。”

“嗯?”

“你死了。”

“…”

若生皱皱眉头:“不要伤心,兴许这一回,事情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糟。”

苏彧咬牙:“我伤心什么?”

“那就不要害怕?”若生把手放了下来,袖子一落,露出腕上一抹盈盈翠色来。

她说完,本以为苏彧会接话。跟元宝一样炸毛着恼,毕竟她说了他会死,听上去不像是真话。倒像是诅咒,但凡是个人听见了想必都不会觉得高兴才是。可苏彧却沉默了下去。一言不发。

若生不觉腹诽,难道真的不是人?

就在这时,苏彧问了句:“那一年,原本该是宣明二十二年是不是?”

若生颔首道是,如果太子长孙少沔没有即位改了年号,那自然就还是宣明二十二年,正好的,断不会有错。但她不知苏彧为何要问。眉宇间不觉流露出两人狐疑来。

苏彧却笑了下,笑意安静而清朗,眸色却愈发的幽深了。

他说:“若是宣明二十二年,那我正该二十二岁。”

言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未曾回京之前,一直跟着师父住在重阳谷里。他师父重阳老人什么都会一些,教他的时候,也就教得极杂,不管什么想到了便都教上一些,偏偏他又是个悟性颇好的。老头子教了,他就能学会。

真论起来,品酒一事。就算是他在老头子手底下经历过的最凄凉的事。

有一天,老头子开始教他些神叨叨的东西。

这神叨叨三个字,是老头子自个儿亲口同他说的。

此刻回想过去,苏彧似乎还能清晰地看到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掏出三枚铜钱来,懒洋洋道:“小子哎,今儿个师父我教你些神叨叨的玩意,保你学会了将来就是流落街头,也能摆摊骗钱吃饭。”

他彼时尚小。听了这话就忍不住冷着脸反驳老头子,说我厨艺好能做饭。看的书多能上茶馆说书去,再不济我还能上去给人洗衣裳去。我成日里给你洗衣裳,洗了一件又一件,你说干净不干净?我怎么能骗钱吃饭?

老头子听得哈哈大笑,倒在地上打滚。

刚刚被他捡回来养了没多久的元宝,小小的一只,也跟着老头子一道打滚,喵喵乱叫,气得他当天晚上就断了这俩的伙食,愣是没有下厨房…

老头子半夜抱着元宝来找他,说乖乖,师父胡说八道的,等你学会了那就是大神通,别人等着给你送银子呢,当然不用你骗钱了。

三言两语哄了他点灯穿鞋又去了厨房…

明明他这厨艺还是他给教的,一等到他会做饭了,那老头就连粒米也不知道怎么洗了。

后来,他也真学会了那“骗钱”玩意,也牢牢记住了一句话——人不可为自己占生死。

所以,师父临终的时候,忽然吩咐他取了那三枚铜钱来,说左右阳寿已尽,要借此机遇为他占上一卦,也就权当了了这一场师徒情分。

结果卦象大凶。

凶中之凶。

老头子说他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倒霉的卦象…

那卦象上显示,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将有一场大劫。

老头子安慰他,人生百态,世事无常,没准日子一久,这命数也是可变的,大劫化小,小劫化无,就这么过去了也说不准。

可他自个儿也看懂了卦象。

那上头说的,分明是极其凶险的死劫。

而且老头子光安慰,却没有说出半点破解的法子,可见卦象之凶。直到老头子要咽气,才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若得天机,兴许还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