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亮太过刺目,逼得人无法睁开眼去看。她拼命想要睁开,可眼皮沉重而酸涩,泪珠儿没一会就蓄满了泪框,在眨眼时沿着眼角簌簌而下。许是因为有了湿润的泪水,眼睛渐渐变得没有那般难受。

若生就低头朝躺在地上的人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绿蕉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眼睛甚至还圆睁着…

可她已没有呼吸了。

若生的眼神逐渐变得茫然起来,茫然地沿着绿蕉的面孔往下看,最终视线定格在了她心口处的那道剑痕上。

伤口薄而窄,却很深。

若生死死盯着,意识忽然迷糊起来。

她怎么会知道这道伤口,是剑痕?

“阿九,快走!”

怔仲间,身后忽然多了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头。

若生愣了下,语气狐疑地问道:“你何时点了灯?”

“这些事容后再说!”苏彧不答,拖了她就要走,若生却蓦地将手往后一抽,连连后退。

苏彧皱眉看着她:“事不宜迟!”

若生不语,看看地上死去的绿蕉,又看看这屋子,最后看向苏彧:“你究竟为何深夜过来?”

“傻姑娘…”苏彧面上清俊冷硬的线条,伴着这似是无奈的三个字,逐渐柔和起来。“我是来救你的。”

若生闻言,往后疾退两步,靠在了满地浮雕象牙镜架上。

那镜面光洁明亮。在烛火照映下,一片潋滟之景。

若生的呼吸声乱了。又平静下来。

苏彧在缓步朝她走近,再次伸出了手来,放得轻轻的声音近似蛊惑:“阿九,快跟我走…”

“你为什么唤我阿九?”若生屏息而立,手按在了镜架上,凉意阵阵。

苏彧轻笑:“为什么?你难道不愿意我这般唤你?”

他的手伸得更近了,指尖已触上了她的肩头。

若生退无可退,侧目望去。眼神立变,忽然将身子一矮,侧身往边上一退,抄起搁在上头的镜子就往他身上砸。

这人,不是苏彧!

他方才朝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是右手!

苏彧右手手腕处有伤,虽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但痂仍在!

然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右手手腕处的肌肤,光洁如玉。根本没有一丁点受过伤的痕迹!

若生扭头撒腿就跑。

就在这时,她手臂一挥,也不知碰到了什么。上头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忽而一暗,她摔在了地上,正要爬起来时,耳畔传来几声猫叫。是元宝的声音,若生张皇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一低头却就看见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喵…”

四周一片昏暗,方才的那点光亮,就像是假的一般。

有夏虫攀附在窗纱上,嘶嘶轻叫着。

若生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发干,难受得厉害。左手手背上亦一阵一阵的疼。

她便用另一只手去摸。摸到几点湿漉,是血。

“喵!”元宝又叫了一声。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这时,若生听见了绿蕉的声音,她似在梦呓一般,嘟囔着,妈妈我错了…

若生一愣,随后便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循声赶了过去,那窄小的软榻上,绿蕉正好端端地躺着。

“绿蕉…”若生喊了她一声。

可睡在那的绿蕉,只是胡乱说着话,并没有回应她。

但她能说话,就是活着的。

若生知道了这一点,心中已是大松。方才的那一切,应当只是她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吧?如是想着,若生就要去点灯,然而她才刚刚迈开一步,就愣在了原地。

若那只是个梦…为何镜子碎在了地上?

寒意遍身,她好容易松下去的那口气,霎时卡在了那,不上不下。

“喵呜!”

脚边多出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若生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赤着脚的,她仓皇俯身,将脚边的小家伙抱了起来,匆匆去将灯点上了。

已燃得差不多的灯光,是微弱的。

若生一转身,突然发现这屋子似乎变了样子。

那张床不见了!扈秋娘也不见了!

她慌忙往身后看去,刚刚还跟在她身边的元宝也不见了踪影。

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元宝…”

可回应她的是空荡荡的回音。

她四处看,却四处不见出口…她开始胡乱拍打墙壁,可就连这拍打的声音,都显得虚浮而无力,听上去混沌得很。

若生面上现出了骇色来。

然而,她此刻用力拍打墙壁的动作,落在元宝眼中,却不过就是在凌空拍打空气。一下又一下,古怪得很。

元宝盯着她手背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害怕似的“喵”了声,急得团团转。

它想出去,可门窗紧闭,它根本出不去。

它眼睁睁看着睡在那的扈秋娘也爬了起来,跪在脚踏上,冲着床哭,娘,你别卖我,别卖我…

元宝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另一边的若生,这时忽然抬手抓起了一旁用来修剪灯芯的小银剪。

元宝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窗户外传来一声轻响。

第085章担心

“咔哒”一声,原本关紧了的窗子就被轻轻松松打开了来,而后人影一闪,屋子里便多了一个人。

元宝闻声转过身去看,只一眼便飞奔过去,嘴里“喵呜喵呜”的一通乱叫,肉爪攀着来人的裤管不肯松开,背上黄白相间的毛炸开了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即便此刻见到了主子,也没有好上多少。

然而它叫唤得厉害,苏彧一站定就先伸手将它的脸给捂住了,低低说了句:“噤声。”

可元宝受了惊吓,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被捂住了嘴,也仍是闷闷地叫唤着。

苏彧皱了皱眉,将它往地上一丢,说着“藏好了”,一面驱了元宝去椅下。

元宝便也随着他的动作,瑟缩着在那张镂花的椅子底下紧贴着椅腿,团成了一个球。与此同时,被若生拿在手里的那把小银剪子,也将将就要戳到她自己身上。

她如陷梦中,浑然不察。

烛光愈发微弱下去,屋子里头的气氛也越来越显得诡谲异常。

苏彧一个箭步上前,手越过她的肩头,一把将剪子夺了下来往墙边搁着的长条矮几上一抛,另一手已将她制住,凑到她耳边喊了一声“连三”。

俩人靠得极近,身子几乎贴在一块,但周围气氛诡异,竟是半点旖旎也不见。

他一连唤了她三声,从“连三”到“连姑娘”一气不间断地喊了过去,可她紧皱着眉头。眼神浑浊,似根本不曾听见。于是乎,他心中一动。开口唤了一声“阿九”。

这是若生的小字,非亲近之人。不会这般喊她。

果然,他一声“阿九”余音尚未落地,被他锢在怀中的少女便好像清醒了两分,眼神变得清明起来。

然而就当苏彧以为她醒过神来时,她猛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重重推了出去,随后大口喘息着后退了两步,嘴里用嘶哑的声音念着。“你不是…不是他…”

苏彧面上神情一冷,一把靠近过去,将她困在墙角,像捂了元宝的脸似的,毫不犹豫地用手将她低低嘟哝着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她显然觉得这般姿态十分不适,挣扎着用手来扯他的衣裳。

苏彧面露不耐,但也不去管她,只兀自用自己空着的另一只手翻开了她的眼皮,然后盯着瞳孔仔细看去。

她原本生得水波潋滟,一笑就似有深泉在其中。要将人看得溺进去的那双眼睛,此刻里头遍布血丝,乌黑的眼仁也散大了些。

苏彧眉头紧蹙。又去探她的脉息。

一下一下,急而促,又快又重。

他指腹所触之处的肌肤,也是滚烫。

就着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线,她两颊上的病态潮红,同样一览无余。

教授苏彧长大的重阳先生,什么都会一些,但真正谈得上精通的却也只是几样而已,岐黄之道。就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老头子不擅长的东西。几乎跟着他长大的苏彧,也不擅长。

普通的风寒之症。把脉开方子,不过尔尔,但涉及疑难杂症,就非他可行。

但他这般看着若生的症状,却也不像是病。

昨儿个午后,她还好端端的,不可能睡上半夜,就突然病成了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何况这屋子里的人,绝不止她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苏彧见她脉息越走越快,眼眸一沉,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个极小的银匣子来。

不过近两寸长,不及一寸高。

他指尖一点,那匣子就无声地打开了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两行黄豆大小的绿色药丸。

这是贺咸的未婚妻,以医传家的慕家女,亲手制了的解毒丸,拢共不足十枚,置小匣中,可让人随身携带。

苏彧拈起一粒,直接就往若生口中塞了进去。

若生就死命挣扎起来,用舌头抵着那药丸,不肯吞下去。

苏彧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想着这解毒丸,遇上常见的毒,倒是能吃下便解,但若是不常见的,吃上一枚也不过只能暂时压制而已,瞧她这样子,也是拖不得,他便将药丸用手指送了进去。

若生一时不查,药丸一咕噜就咽了下去。

她面上露出悲愤之色来,忽然贝齿一紧,就咬在了苏彧指尖上。

偏她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渐渐没了力气,这咬的也没劲。

苏彧轻而易举地将手指抽了回来,可上头被她柔软的唇瓣无意间擦过的地方,却莫名灼热了起来。

他忽然间,有些心思浮动。

咽下了药丸的若生,蹙着眉,皱着脸,阖眼踉跄着摔在了他身上。

苏彧将人一把接住,静默了片刻,幽幽轻叹了声:“笨手笨脚。”

已然闭着眼似睡去一般,重新安静下来的若生却像只小猫似的紧紧将胳膊缠在了他身上。

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小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眼泪蹭到了他衣服上,嘴里呢喃着:“爹爹我错了,你不要走…不要走…”

苏彧原见她鼻涕眼泪糊了自己一袖子,准备顺手就这么将人丢在一旁的,可谁知她突然说了这么几句话。

她是连家二房的姑娘,她爹自然就是连家的那位二爷,连则致。

苏彧回忆了一遍,连家二爷小孩儿心性,平素并不同人打交道,就是连家的门也出得没那么多,出远门,只怕是没有的事。

那若生哭着说的不要走,又是什么意思?

思忖间,小声哭着的少女,蓦地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苏彧猝不及防,手一顿就落在了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似劝慰一般。

若生的哭声,竟也真的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成了抽泣。

苏彧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还有她那张哭得通红的脸,意外的。竟然半点气也生不出来。他暗暗想,自己只怕是失心疯了…

白日里,他一面从刘大郎口中套话,一面在刘家逛了一圈记住了地形,天黑后,便悄悄动了身。

京城的那天雨夜里,陈公公在看过永宁后同他提起刘刺史的事时,刘刺史的境况就已经不妙了。

但他一直没有死。这便证明,刘刺史手里还有那群人想要的东西。陈公公提及的那本账簿,眼下仍不知所踪。刘刺史藏的东西,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可刘刺史没有死,却中风了,根本无法言语,也无法提笔写字,即便他有心告诉旁人,他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刘刺史只要还有一分神智在,他为了保命,就绝不可能将自己藏匿那账簿的地方。轻易吐露。

所以,那本谁也没有见过的账簿,就成了他们角力的对象。

刘刺史既然能将账簿一藏就是这么多年,在仕途上也从来没有遭人弹劾过,一直走得十分平稳,甚至于三年多前一跃升至平州刺史,可见他并非是个无能之辈。

但观其多年来从政的风向、行事、作为等等,便不难看出他是个骨子里极为苛刻的人,偏偏这苛刻中还带出几分怯懦。因着这怯懦,又令他无法真正的相信旁人。所以他手头才会留有那本账簿。

这样的人,若要藏东西。绝不会藏在距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他必得日日想见便能见到那物,夜里才能安然入睡。

是以苏彧推断,那本账簿极有可能就在刘家,想必那边也已派人搜罗过,但他们并没有成功找到账簿。

刘刺史,将东西藏得十分严密。

苏彧只能亲入刘府再寻账簿。

今儿个夜里,他原是要去夜探刘刺史的。白日里准备得妥当,他一路行至半途,才遇上了两个婆子。婆子提着灯,袖着手,信步走来。他便一个纵身,燕子似地落到了树上,隐在了枝桠间。

就在这时,那两个婆子走过小径,手中提灯昏黄的光晕扫了过来。

苏彧眼尖地看到有只小虫趴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片绿叶上,而后振翅一飞,它就落在了绿叶旁的一朵花上。

这树许是正当季,花开得极好。

那小虫就落在了花蕊处,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行飞到了下头的一张蛛网上。

蛛网黏住了它的腿,它的翅膀。它挣扎来挣扎去,再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一切不过只是一转眼的事,那两个婆子走过后,周围便重新黯淡了下来,陷入蛛网的小飞虫,也就从苏彧眼中“消失不见”了。

蜘蛛织网,飞虫落网,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那飞虫是在落于花蕊后,突然自行朝着蛛网一头栽下去的。

这便怪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