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在心中推演起来,然后心头一跳,顿时有如擂鼓一般,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他暗道不好,转身就往若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是大不好。

他安抚着若生,面上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好在他带着的解毒丸见效很快,少顷,若生便睁开了眼,眼神重归了清澈。

瞧见苏彧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变,而后抬起手来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撩了袖子往上一看,有伤,顿时长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苏彧沉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086章剥茧

若生身子瘫软,往地上一坐,摇了摇头。

昨日傍晚时分,她送走锦娘后,便命绿蕉跟扈秋娘将东西收拾了,打了水来净面净手,暂且准备歇着去。这屋子里也就没有再进过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处掌了灯时,外头也只来了个元宝。

她迷迷糊糊想着,脑子里却是越想越像是一团黏稠的浆糊,理不清楚。

舌根处又有一阵一阵的微凉的苦涩不停涌上来,难受得紧,不过因了这清凉的苦意,她原本正变得干燥而刺痛的咽喉,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里有何不寻常的事?”苏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将装着解毒丸的小匣子递给她,让她去给扈秋娘跟绿蕉服下。

不知为何,三人同在一处,可瞧着症状最严重的却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苏彧到的及时,被她抓在手里的那把小银剪子,这会只怕已不知扎在哪里了。扈秋娘则只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哭哭啼啼没有另外的动静,绿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梦魇了一般,只嘴上嘟囔着。

若生知道她们无事,面上神色稍变得镇定了些许。

她哑着嗓子轻声谢过苏彧,取出解毒丸分别给扈秋娘跟绿蕉喂下,而后才退回到苏彧身边,小声道:“打从我们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对劲的事。”

然而记忆虽然这般告诉她,但眼前的情况,却时刻提醒着他们,周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

苏彧道:“解毒丸药不对症。恐怕也只能压制个把时辰而已,根结何在,一定要尽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忆。很重要,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有可能就是线索,乃至于真相。

若生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里头乱糟糟的,就连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见到了苏彧,但那个苏彧。却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旧没有头绪,只得抬起头来望向苏彧,轻轻咬了下唇瓣,问:“我方才,可是梦魇了?”

据闻,有人在梦魇后,会如白日里清醒时一般自行起身,胡乱走动,甚至于还会作诗画画等…但一旦醒来。就会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

她方才的样子,应当就是如此。

可苏彧却道:“并不算是梦。”

“那是怎么了?”她刚才意识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但苏彧,应当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着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结舌,“是什么妖术不成?”

苏彧语气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罢了,照脉息、瞳色、模样等来看,也像中毒之状,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后,已见药效。”

若生闻言,提着一口气。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寻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这会听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无色无味无形的毒,只要是人为的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苏彧问:“可还记得这屋子里的陈设?今儿个用过的食水,碰过的东西?”

若生扶着床柱勉强站起身来,沉思着点了点头。

“可站得住?”苏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声:“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仿佛半点力气也无,休说走动,就是站在那也觉得浑身乏力,腿脚酸软。

苏彧微微敛目。

房中燃着的灯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离。

他忽然上前来,手一抬就将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记得,可有哪里不对劲?”

若生四下里一看,除却先前似是被她折腾出来的狼藉外,屋子里的摆设,依旧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样,就连位置也没有变化。她轻声呢喃着:“用过晚饭后,我便没有再用过旁的东西…”

但晚饭,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绿蕉跟扈秋娘,则跟刘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样。

“可曾嗅到过什么古怪的气味?”苏彧的手稳稳扶着她,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听上去也显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却在顷刻间大变。

气味!

她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闻见过的香气,那馥郁芬芳,又令人无法辨别的香气,即便是这会,也似乎仍然萦绕在她的鼻间。若生一下握住了苏彧的手,蹙起两道秀眉,面色难看地道:“是花!”

白日里,太阳还未落山,锦娘尚未过来之前,有两个婆子捧了几盆花送过来,说是香气安神,宜搁在室内。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闻名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富贵与否,门前屋内摆上几盆花,都是极常见的事。

若生所住的这处屋子廊下,就摆了不少。

那两个婆子另又搬了花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她没有留心,扈秋娘几个也没有当回事,那几盆花,就都被搁在了屋子里。

她回想着,一股阴寒飞快窜上了背脊,失声道:“送花来的那两个婆子,说是奉了刘夫人的命!”

“是哪几盆?”苏彧眸光渐冷,扶了她往亮堂处走,随即抄起那盏灯来。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阵剧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声音也少了两分颤意,“两盆在入门的地方,一盆在卧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苏彧便半扶半抱地将她先带到了那两盆入口处的花前,灯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经半谢了。另一盆则花期正好,开得娇艳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苏彧却只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便摇摇头道:“是绿珠跟晚山春。无毒。”

这两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种过的品种。并不罕见。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边的花架子前。花架不高,上下三层,一共搁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过去,根本记不得这上头究竟哪一盆是后来那两个婆子送来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搁在这上头的。

然而当他们走到花架近旁时,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气,就登时浓郁了起来。

想着有毒,若生拽着苏彧吃力地想要往后退。

苏彧扶着她没动。面上淡然,举高了灯去照那架子上搁着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暂时不会有事,至于你已中毒,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言罢,他依次将那架子上的花名,说了出来。

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搁在第二层的那盆花。他仔细看过后,却没有立即说出花名来。

若生一瞧,便知他们找到了那盆花。不觉心神凛然。

苏彧静默片刻,鲜见的声带迟疑地道:“这花,好像是…倚栏娇…”

若生不明白:“倚栏娇有毒?”

映入她眼帘的花,高约一尺有余,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灯火的光亮照在上头的缘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些微淡淡的黄绿色。茎枝则是暗暗的绿,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却是紫色的。灯光掩映下,一股奇诡扑面而来。

叶作卵型。上头有细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则作漏斗形。却是重瓣,层层叠叠,一瓣又一瓣。

这是若生从未见过的花,先前那些,她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尔也曾瞥见过,可眼前的这一盆花,她长至这么大也从没有看见过。

“有大毒。”苏彧神色微变,“竟真是倚栏娇!”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着他的视线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见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极小的鸡子,黑褐色,上头还生着细小的尖刺。

她听见苏彧的声音里,慢慢有了波动。

他说,这世上,竟还有倚栏娇…

口气,竟是诧异的!

若生不由大惊。

“平州裴氏一门全灭后,这花,也随之没了,世上再无人见过倚栏娇。”他转过脸来看她,眼中神色莫测,说着若生从未听说过的事,“倚栏娇是由曼陀罗花跟另外几种无人知晓的花一并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独创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闻其香过上几个时辰,就会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却早在他最开始说的那一句话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两辈子,竟仍孤陋寡闻至此,也是怪得很。

听了她问话的苏彧,却似乎并不觉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时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听说过裴家,委实再正常不过。

然而这样的花,早已不存于世,此刻又怎会出现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着白日里那婆子口中说的,是夫人命她们送来的,不觉喉间一痒,捂着嘴重重咳嗽了起来。

刘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无干系,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时又是极好的手帕交,为何要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苏彧也没有容她继续深思下去,他说:“既知是倚栏娇,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第087章抽丝

也是幸而他当年跟着老头子住在重阳谷里时,老头子四处搜罗这些事叫他记下,说是学时无用不怕,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变,保不齐哪一天当初学过的东西,就能护你一命。

他彼时年岁尚且不大,可见老头子端的是难得的义正辞严,便也从不敢放松,只努力将他所教所言尽数记下。

裴家的惨案,发生在十二年前,苏彧当年不过五岁。他从师父重阳老人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才刚刚十岁。

那一年,重阳谷里的春天来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亲跟哥哥一块接回了京都,等到打从京里回去时,山谷里的花就已是开遍了,蝴蝶翩跹,鸟雀栖息在树枝上,发出清脆又悦耳的鸣叫声。

老头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门口,身上蒙块布,打着响亮的呼噜。

就那样看过去,邋里邋遢躺在摇椅上的人,没有半点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苏彧有时候亦会忍不住想,只怕是老头子自己,也从来没有觉得自个儿是什么大儒过,他就是个嘴馋人懒不讲规矩,脾气古怪的老头而已。

但老头子收了他当弟子后,也算尽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阳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见重阳老人。

重阳老头兀自躺在摇椅上,将身上用来遮阳的布掀开了一角,从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苏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顿饭?”说完,他又将脸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没一会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噜。

苏彧至今还记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时那震惊的眼神,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亲自收拾了被师父弄得一团乱糟糟的厨房。勉强给二哥做了顿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马蹄声在山谷里渐渐远去。老头子也醒了。

他懒洋洋地将身上的布一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而后将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块大石头道:“坐下,师父与你说个故事。”

伴随着说话声,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苏彧委实拿他没有办法,也不做二话就依言在那石头上盘腿坐下了。

老头子看着,点一点头。满意道:“你可有去过平州?”

“我打五岁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里,过起了倒霉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过十岁的他说话间声音里还带着稚嫩。

老头子听了望天翻个白眼:“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不用你答。”

“…”

“虽然你没有去过平州,但平州盛产花木,你小子理应还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会大肆征选出最好的奇花异草,以做贡品送入京城,入选者。不仅会得大笔赏银,一时间名声也会大噪。所以平州的花农,多得数也数不清。人人都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大选中脱颖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为出众的一门。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为营,历经数代后,已是平州极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于故去的先帝爷在世时,见了平州送来裴家培育的花木时,曾龙颜大悦地脱口赞叹道:“百花之王,当属平州裴氏。”

这段轶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乐道。

然而。裴家的无限风光,却在十二年瞬间湮灭。

苏彧尤记得。老头子当时亲自从屋子里摸出纸笔来,仔仔细细给他画了一株花出来。然后指了那花感慨道:“这花,名叫倚栏娇。”

裴家当时的家主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死的时候,还未过而立。

这倚栏娇就是由他亲手所培育,花开极美,气味香甜,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奇花,花色虽是白的,可当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晃动的时,就犹如春日湖水一般,潋滟夺目不提,仿佛还带上了些艳丽妖娆之意。

但这花,却有大毒,单单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轻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栏娇后,并没有将这花搬出来给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来。

老头子说到这的时候,口吻是遗憾的。

但他当年还小,又一贯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头子缘何遗憾,闻言就问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为何不毁了去,还要悄悄藏起来?”

老头子听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说完,他却叹口气,又好好解释了起来:“这人呐,千辛万苦找到了一样东西,又岂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何况,裴家那小子还是个花痴,花痴见了花,那就跟男人见了漂亮姑娘似的,哪里还舍得移开眼睛。”

年不过十岁的苏彧,自幼跟个老头住在山谷里,逢年回趟京都,见的那也都是父兄母亲,听到这话后就更想不明白了,问:“为何男人见了漂亮姑娘就舍不得移开眼睛?”

老头子气得拿毛笔来涂他的脸:“你不喜欢漂亮姑娘?”

“不喜欢。”他老老实实答。

重阳老人一噎,赶忙将话头给扯回了原话上。

他也不再说裴家的事,只指着那图上自己画的花慢慢将毒性如何,怎样解毒一一告诉了他,叮咛他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