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也是个好记性的,看过听过,也就记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图上老头子亲笔画出的倚栏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说来解毒的法子也不难,甘草、绿豆、连翘、桂枝…只需有这些,分量对了,就可解毒。这些东西,也都是十分常见。并不难寻。所以倚栏娇虽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后发觉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难。

但这花的毒在香气上,往往等到人发现就已是来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苏彧到的及时,发现得及时,待到天明,只怕这屋子里就已没有一个活人。

因着送花来的婆子,口称是奉了刘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闹的时候。所以苏彧也就没有张扬,何况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卧房内。叫人看见了,总又要分辩上了一番,麻烦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寻了这些东西来。

等到东西齐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里找了个小炉子开始煎药。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着看,看了两眼视线就落在了他俊秀的侧颜上,感慨道:“你怎地什么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们又都是头一回来刘家,他竟连煎药的瓦罐跟炉子,都飞快寻了来,着实惊人。

苏彧却只道:“刘家的路。拢共只有那么几条,连记都不必特意去记。”

若生不由艳羡:“好记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变得话多了?”

“是吗?”若生哑着声轻轻呢喃了句。“也不知怎地,总想说说话。”

她大抵,是害怕了。

苏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着吧。”

若生微怔,摇了摇头:“憋不住…”

她心里头像是有团火在烧,越烧越烈,越烧越热,心肝脾处处都似乎被烧得干了,像风里的石头似的。大风一刮,就“哗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说啊说,听见自己跟他的声音。就仿佛能安定下来一般。

“嗓子都哑了。”他将脸转了回去,望向小火炉。

若生就扭头去看扈秋娘跟绿蕉,俩人服了解毒丸,梦呓似的说话声总算是止住了,扈秋娘也不哭了,只趴在床沿,似沉沉睡去了一般,绿蕉也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她深深新叹口气,蹙起了眉头,眼睑微垂。

厢房,是江氏亲自选的,来往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江氏派来收拾屋子的,乃至于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也都是江氏准备的。

客房的位置在刘家算偏僻的,但本就是留出来给客人用的屋子,为图清净,偏僻一些也是常事。

但正是因为位置偏,所以先前这屋子里又是砸碎了镜子又是打翻了东西的,一阵阵闹腾,也没有人发现。

一切的矛头,似乎无形中就全指向了江氏。

可若生心底里,却觉得这事并不是江氏做下的。

暂且不论江氏如何看她,究竟是真的对她这个故人之女充满怜惜,还是根本就心存厌恶,江氏都没有这样做的本事。

她如果能果决到若生今日才刚刚留宿刘家,就能痛下毒手,也不至于叫梅姨娘那般有脸面。

梅姨娘在刘家能有今日这般地位,江氏要么就是真的心慈手软,不愿意为难她,要么就是无能。不管是哪一样,那样的人,都无法果决至此。

若生垂眸沉思着,心头一跳,将心中所想低低吐露了出来,“梅姨娘…”

“刘刺史的妾?”苏彧正在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看向了她。

若生道:“先前在花园里被捉到的丫鬟拾儿就是她的人。”略微一滞,“处处可疑。”

苏彧一下下摇着扇子,静默了须臾,忽道:“我查过这个人。”

若生微惊,再看他时,就见他的面色冷了下去。

他摇头道:“她的背景,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乡野长大,五六岁上下就被卖进了歌馆,长大后四处讨生活,后来就进了刘家。”

第088章踪迹

一个由婢女抬的姨娘,只这般看上去,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打眼的地方。

可若生心里头已有了疑虑,就忍不住又往深里想了想。然而余毒未清,想得多了,她这额角的青筋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烦意乱,再也想不下去。

好容易药也煎得,苏彧盛了滚烫的一碗出来,嘱她喝下,她接过轻呷了一口,舌尖顿时一麻,这浓稠的一碗药汁,忒苦。但良药焉有不苦口的,她对着碗吹了吹,仰起头来便将一碗药给灌了下去,咕嘟几口,一嘴都是苦涩,连带着喉咙里也是一阵一阵的苦,一直苦到心尖尖上去。

苏彧瞧着,也没做声,只将空碗往边上一搁,就道:“再过片刻,这天也该亮了。”

“天亮?”若生的舌头沿着贝齿打转,想要将那苦意消去些,是以说话声也显得有些腔调古怪起来,倒像是她刚刚在正月里的木犀苑醒来时,尚不知该如何言语时差不多。

苏彧道:“倚栏娇不是寻常四处就可以见到的花,有人送了花到这间屋子里,就一定也会有人来收了去。”

所以,至多捱到天明,那悄悄来清场的人,势必会出现。

若生的神智清明了些,原本一团浆糊似的脑子也慢慢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兼之口中一直泛起苦涩来,她的意识就愈发变得清醒起来。

很快,扈秋娘跟绿蕉也在茫然不知所措中服下了解毒的药。

身上灼热渐消,喑哑的声音,也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卧房里燃着的微弱火光。也在须臾过后熄灭,这已并不十分漫长的寂夜,重归了安宁平静。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药味,也被花香给掩了过去,不细细去嗅,便不会察觉。

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逝。

终于,这浓重的夜色里,多了一点极其轻浅的脚步声。

若生如果不是屏息躺在那,只怕也不会注意到这轻得几乎就要听不见的动静。

随后。“吱呀——”一声响,似有人推开了门。

她照旧没动,蜷在薄被中,像是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蜡像一般。

她在心底里轻轻数着,一步、两步、三步…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忽然,“嘭”的一声,黑暗中有什么重物倒地了!而后屋子里便大亮了起来,若生遂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趿了鞋子往卧房外去。

扈秋娘正蹲在地上打量着不速之客,见她出来。轻唤了一声“姑娘”。

绿蕉则匆匆取了件外衫来,为衣着单薄的若生披上。

“是个小丫头?”若生低头往地上看了一眼,皱眉低声问道。

扈秋娘面色微异。小声道:“姑娘,这是我们白日里才在园子里见过的拾儿。”

“哦,是她…”若生听见她说是拾儿,心中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她先前就已怀疑上了梅姨娘,这会来的人是拾儿,反而瞧着更没错了。若生看一眼扈秋娘,问:“可知如何问话?”

扈秋娘在连家也有几年了,虽然一直在外头,并不在京城宅子里办差。但到底是跟过云甄夫人的人,问个话自然是不难。她正色对若生点了点头。道:“奴婢领了她去后头。”

“仔细着些,不要打草惊蛇。”若生心知这些事上扈秋娘远比自己厉害。闻言便也只颔首道好,叮咛了两句。

扈秋娘应个是,转眼就将拾儿像抗麻袋似的给抗了起来,三两步就将人给带了下去。

倚栏娇的毒,来得凶猛,去的却也快。

她们吃了药没过多久,那些中毒之后的症状,就都渐次消了,至这会,已是没有大碍。

可绿蕉不放心,又自责,觉得是她没有照料好若生,这才叫自家主子也中了招,她简直罪该万死。她又一贯是个实诚人,这般想着就也这般告诉了若生,若生听了倒笑起来:“防不胜防的事,怎能怪你。”顿了顿,她朝着方才扈秋娘退下去的方向指了指,继续道,“你若自责,过会叫她听见了,她岂不是更要自责起来?”

绿蕉跟着她,是为了照料她的起居,而扈秋娘,就又带了一层保护她的意思,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即便主子不怪罪,扈秋娘这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

绿蕉听了觉得甚是有理,便也赶忙点头应是,说奴婢再不提这事了。

果然,少顷扈秋娘回来,绿蕉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那意思来,便一直低着头,不敢正面看她。

扈秋娘上前来,道:“姑娘,那个拾儿的嘴,颇严。”

若生往前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心里自然也没有底气,闻言皱起了眉头:“可是需要时间?”

扈秋娘只说拾儿嘴严,却没说不能问出话来。

“是,奴婢同她耗一耗,她终究会耐不住的。”扈秋娘坦然解释。

若生盘腿坐在床沿,目光镇静:“好,那就依你的主意办。”然而话说到这里,若生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同扈秋娘道:“我亲自去见一见她。”

扈秋娘讶然:“姑娘要亲自审问?”

若生一面下床穿鞋一面摇头,她哪里会这些,只是有件事她方才突然间想到了,就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待到穿好了鞋子,她就道:“绿蕉将这屋子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秋娘跟着我一道去。”

扈秋娘想了想,隐约间也明白过来她是要去问什么话,便也就陪着若生过去了。

到了充当盥洗室的耳房里,若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角抱着腿哆嗦的拾儿。

终究只是个小丫头,再能干,也是怕的。

若生上前两步。站在那,望着她的发顶,道:“你是梅姨娘身边的人。”

拾儿没有言语。也没有抬起头来,恍若未闻。

若生也不恼。慢慢地在原地将身子矮了下去,放低了声音再道:“你可是两年前入的刘府?”

先前在刘家的花园里,扈秋娘发现了拾儿后,江氏的女儿锦娘因为心有不满,后来不经意间嘟嘟囔囔说了好些事,比如拾儿是几岁入府的,她先前瞧着拾儿不错想要来了,却不想人去了梅姨娘那云云。说了好一通话。

若生因想着梅姨娘,一边听一边也悄悄记住了不少。

也不管拾儿将脑袋抵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她像是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又一句,最后道:“这府里,应当有个与你年岁相仿,名叫雀奴的女孩,不知你可曾见过?”

若生问了这么一句,可心中却其实并不抱希望。

虽然拾儿也是两年前到的刘家,同雀奴被刘刺史买下的时间差不离。但她们没有见过面的机会,更大。

然而谁知若生的话音才刚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拾儿忽然将头抬了起来。飞快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山野间的小兽一般。

若生一愣,旋即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知道她?”

拾儿紧紧抿着嘴,依旧不吭声,只这回却没有再将头低下去。

“你知道她!”若生见状,心中已然明白过来,拾儿即便不曾见过雀奴,必然也是知道的,“我同你做个交易可好?”

拾儿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抛出这么一句来。身子一僵,往墙角缩得更厉害了些:“什么交易?”

她有兴趣了。

若生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雀奴的事,我给你自由。”

但凡家中有钱能将日子过下去的人。又非家生子,有几个愿意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的,然而赎身不易,销籍更是艰难,“自由”二字是十分诱人的。

若生不等她说话,再加一份筹码:“再许你五百两银子。”

拾儿的双目骤然瞪大。

一年能有个十几贯钱,已是不错,五百两对她而言,堪比天文数字。

拾儿咬住了嘴唇,身子紧紧缩成了一团,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大风浪,“您怎么知道雀奴?”

“她就像是我嫡亲的妹子。”若生的眼神很温和。

拾儿一时看得失了神,良久方道:“其实我不认得她…我只是、只是曾经见过她一面…根本算不得认识…”

若生摇摇头:“你只要将见她那一面的情形说出来即可。”

拾儿用力抿了抿唇:“我初到刘家的时候,在浆洗房上当值,浆洗房在刘家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地方,有一日我正在洗衣,也不知从哪突然冲出来个人,一下就把我给撞翻了,连井边的水桶都给摔了出去。”

“那人就是雀奴?”

“我那会并不知她是谁。”拾儿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惊恐起来,“我爬起来一看,地上倒着个人,身上脸上都湿漉漉的,有只眼睛是蓝色的…她身上穿的是绸,不像是府里的丫鬟…我就以为是府里的姑娘,赶忙上去扶她,可谁想到她忽然爬起来就要往水井里跳!我拉也拉不住,急得要哭,她却还来掰我的手指。”

若生听得眼皮直跳。

“我没拉住…”拾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听见后面闹哄哄的,有人在找什么如霜…她就在井里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是如霜,我是雀奴…”

拾儿颤栗了下:“她掉下去了。”

第089章交代

若生心尖一凉:“她死了?”

“我害怕,连地上的衣裳都没有捡起来,就一口气逃走了…”拾儿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说,她当时因为害怕,未及雀奴话音落地,便已然先松了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里的水很深,当时又正值隆冬腊月,井水冰一样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冻得通红通红,就像是厨房角落里那烂了的萝卜似的,一按就是一个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复如常。

这人,整个儿落进了深井里,冻也能冻死了,更何况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会就能像块石头似的沉下去,溺毙了。

但看着若生的眼睛,她只摇头道:“但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所以雀奴,兴许是死了,兴许又还活着。

她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明确。

若生的一颗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头一样,“扑通”一声,在刺骨的水里不断地下沉,再下沉,仿佛深不见底。

良久,她终于缓缓道:“你说,他们叫她什么?”

拾儿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头倏忽皱紧,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雀奴并不曾提及过“如霜”这个名字,但雀奴的确曾经说过。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的都不是属于她的名字。

雀奴,其实只是她的乳名。

吴亮不是个东西,有了雀奴后,就连见也没见过她几面。更不必说为她亲自取名。因着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唤她作“雀奴”,众人后来也就都这般喊她。

她娘是东夷人,东夷崇尚的图腾,据闻便是只模样古怪的大鸟。

是以,她的乳名里,也带了个雀字。想来她那背井离乡多年苦苦求生的母亲心中,至死也都是怀念故乡的。

雀奴同她娘其实也不亲近,她娘去世的时候,她年岁尚小,并不知事。但待她长大。见惯了嫡母兄长等人的丑陋嘴脸后,就不免对死去的生母多了几分想念,这想念到最后越来越浓,也就全变作了那个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块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着的血虽是截然不同,但心里头,却是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加亲近的存在。

如果没有雀奴,就不会有如今的她。

如果没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时便没有雀奴这个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时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飘着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四野寂寂里不时传来几声炮竹声。那原本应当喜庆的喧闹,不管是落在她身上,还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气。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里却是不想死的,于是苦苦挣扎。妄图活下去。

而雀奴当时,却正在准备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