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没有一丝相同信念的两个人。在那个深冬的夜里,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风雨来袭的大海上胡乱挣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样紧,哪怕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也死死不肯松手。

许久以后,当她们一道坐在窗下,迎着明媚的日光,做针线活的时候,雀奴忆起往事来,难得笑了笑,说她当时那模样,活像是刚从地里头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个人当替身,就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听得哭笑不得,但仔细想想却也是那么一回事。

她差点,将雀奴的裤管都给抓破了…

指甲许久不剪,蓄得颇长,平素没有用处,那会倒是极有用。

但雀奴说完,敛了笑,却郑重同她道了谢。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着她,明明是她亏欠了雀奴无数,可雀奴却来向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见她的时候,雀奴心里头的打算。

那孩子当时,已觉世上了无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见母亲了。即便她当年好不容易才从恶人手中脱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过得两年,她自己却不愿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个除夕之夜。

一个人孤身在外,没有任何一个能够依靠的人,又生了一双人人觊觎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过得都不好。

若生看着她的那双异眸,心里的酸涩几乎要满得溢出来。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蓝色的那只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说,你能活着,我也一定能。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难的事了…

她们的出身迥然,经历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爷既将她们送作一块,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时,她便知道,这一次是时候由她来回报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从雀奴口中零星得来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刘刺史,而今更是从拾儿口中验证了当时郑氏说过的话,可见雀奴离她已是咫尺之远而已。

所以不管说什么,她都不相信雀奴会死在那口水井里。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过区区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还活着!

若生将心中纷杂的念头一收,正色问拾儿:“可还记得当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谁?”

拾儿摇摇头:“这哪能记得住,而且我当时也只是听见了声音,并没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来转过脸向扈秋娘道:“天马上就要亮了。”

外头昏暗的天色。已经慢慢见了白,即便隔着窗子,屋子里的人也能感觉到外边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会有多灿烂。

“奴婢立马就将来龙去脉给问出来。”扈秋娘笑了下,一面当着拾儿的面将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马大,若非一张脸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儿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

拾儿盯着她的手,打了个激灵。

扈秋娘往前迈了一步,而后抬手。

拾儿嘴里“哎”一声。身子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

若生便适时出言道:“暂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声带困惑。

若生对拾儿道:“再加五百两,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说与我听。”

拾儿霍然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满是震惊:“再加五百两?”那就是一千两了!足足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若生见状,朝扈秋娘摆一摆手,财大气粗地道:“去取一两千的银票来。”而后她看着拾儿轻笑了声。“宝通钱庄,你自去兑了就是。”

宝通钱庄,也是连家的,只是知道的人并不多。

少顷,扈秋娘从绿蕉那领了银票来交给若生,若生便直接将银票塞进了拾儿手里,口气泰然自若地道:“你点一点。”

拾儿显然被她这阔绰的做派给惊着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厉害。一双手捧着银票,颤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个不休。过了好一会,她才哆哆嗦嗦地将银票给点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

拾儿咽口唾沫,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当真给我?”

“你说了自然就给你,这是交易,银子是你应得的。”若生眉眼弯弯。“我说话,也从来都算话。”

拾儿攥紧了银票:“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刘家?”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急切得很,刘家在她口中就像是个龙潭虎穴。

若生听出了几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时想走,我就让你何时走。”

拾儿低下头去:“姨娘让我到了时辰就来搬花。”

“什么花?”若生问。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话中已从先前的“我”变作了“奴婢”,声音听着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说那花的茎先紫后绿,花开为白,十分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将花搬去哪里?”

“梅姨娘只让奴婢将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还有呢?”

拾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脑袋低下去:“她让奴婢不管在这屋子里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

“先前花园,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儿说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便点了点头。

若生话锋一转:“说一说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拾儿顿了顿:“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里的下人私下都传,说是夫人给弄没的。”说着说着,她的胆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着却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至于梅姨娘,那就不同了,虽然她面上看着也是温温柔柔的,可没人的时候,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总能叫无意间撞见的拾儿浑身一冷。

那眼神,忒吓人。

拾儿抓着银票,轻飘飘的几张,却像是山一样重,又像是烙铁,握在掌心里,滚烫的。

她被这热意一激,嘴里的话也越发流利起来,很快就将梅姨娘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外头的天色也逐渐亮了许多。

最后,她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梅姨娘,于栽培花木一事上极擅长。”

若生皱了下眉头,微微颔首,转身要走。

拾儿在后头追着问:“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让奴婢离开?”

她迫不及待就要离开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转过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儿张皇:“您说您说话算话的!”

若生笑:“眼下这情形,正好能打一词。”

“什么?”拾儿有些傻眼。

“出尔反尔呀…”

第090章温柔冢

拾儿面露震惊,张皇地张了张嘴,可未及言语,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块巾帕给严严实实堵住了嘴,挣扎半天也只发出几声呜咽来,连她自己亦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她久去不回,梅姨娘心中也渐渐生出不安来。

外头黑沉沉的夜色早已被晨风吹散,露出后头薄白的天光来。

启明星甫一升起,天空便也跟着泛出浅淡的橘色。

梅姨娘坐立难安,想想那盆花,又想想拾儿,终是一咬牙,站起身来,几步走至窗边,将紧闭的窗子推开了细溜儿一道缝,举目往外看去。小径幽深,上头空无一人,檐下悬着的灯尚未熄灭,仍照得长廊亮堂堂的。

然而梅姨娘定定看着,胸腔里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的那颗心却像是沉入深潭一般,只觉周围漆黑一片,那廊下的光明,丝毫照不进她心间。

她盯着看了片刻,始终不见拾儿身影,心头愈加焦躁,兀地一抬手将那微微开了道缝的窗子,“哐”一声,又给关了回去,而后转过身去,面向了不远处的那张大床。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那床上挂着的帐子却还是冬日里用的,看上去又厚又重,沉甸甸地垂在那,将一张罗汉床笼得严丝密缝。

梅姨娘趿着软底珍珠绣鞋,脚步极轻,一点点朝着那张大床而去。

到了近旁,帐子里“嗬嗬”的奇怪声响,就骤然清晰了起来,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吹——吹——吹——发出的声音却残旧而不成样子。

她似懊恼般。霍然扬手将帐子一掀,撩起了一角来,帐后锦被霎时映入眼帘。

也是极厚实的冬被,初夏时节里只这般瞧着,也似要叫人热出一身汗来。更不必说躺在那下头的人。

此刻被捂在这床被子下的人,亦是热坏了,面色涨红,额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子,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听上去也像是在喊热一般。

梅姨娘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嫌恶地皱紧了眉头,而后才不情不愿地将那被子掀开了一侧。

锦被底下的人一动也不动,只大口喘着气。

瞧那眉眼,赫然就是刘刺史。

他被梅姨娘一记耳刮子打得偏过脸去,嘴一歪。口涎横流,将好好一枕头给染得湿哒哒的,令人作呕。

梅姨娘看着,厌憎极了,那原本就已经皱得紧紧的眉头,这会更是将那一个“川”字印得几要深入骨髓。

刘刺史嘴里呜呜呜呜个不休,大睁着眼睛斜着瞄她,眼神仿佛淬了毒。

梅姨娘冷笑。明知他已无法回应,仍道:“怎么,如今知道不好受了?”

她心中烦闷。索性也不再去看他,只一把在床沿坐下,松了手,任由手中的帐子滑落下来,将自己也笼了进去。她背对着刘刺史坐,眼睛望着墙角矮几上的一只三足青瓷小香炉。口气愈发讥诮:“事事留一手,倒是没错。可你既在他手下讨生活,就该把招子放亮些。既要私藏账簿,那便藏严实了,将口风也收紧了,何苦就漏了风声祸害了自己?”

刘刺史喉间的“嗬嗬”声愈响,似是恨极。

“恨毒了我?”梅姨娘笑得更冷,更漠然,“真真是个傻子…”

打从她踏入刘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指望过能真叫刘刺史对自己动心过。何况那玩意要来也无用,她不稀罕。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刘刺史竟然也是枚多情种,不过一个妾,也是日日温存,视若珍宝。

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当初下的那步棋,在这场博弈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因为失去了那个孩子,她在刘刺史心中的模样就显得愈发的楚楚可怜,柔弱万分。

刘刺史娶过两房妻室,可不管是前头那位还是现如今的江氏,都没有能像她这样的,红袖添香,娇柔妩媚。

他极好这一口。

梅姨娘也就乐意叫他陷进去。

久而久之,刘刺史也就真拿她当个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温柔乡,英雄冢也。

而且刘刺史恰恰还称不上是个英雄。

刘刺史这枚棋子,一贯是极有用的,上头也愿意留着他。他官做得不错,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这就够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仅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监视而已。

只要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谁也不会动他,兴许他长命一些,还能活到百岁混个人瑞的名声。

可刘刺史安分吗?

说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当然也就知道未雨绸缪的要紧。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他醉糊涂了,恐怕他今日也不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犹记得,那天刘刺史兴致颇好,嘱她温了几壶酒后,又要她在旁弹琴助兴,一会吟诗一会胡乱唱曲的。

等到酒过三巡,酒意渐渐上了头,他就伸长手臂揽了她进怀中,探手往她衣衫下头去。

她满心厌恶,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着他平素也不过脱了衣裳摸上几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应对,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药,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厉害上许多,揉着她折腾了很久。

她几要作呕,正要推开他想法子敷衍过去的时候,蓦地耳垂一烫,然后便听到他粗喘着的声音说,“一个个的皆以为老子是条狗,却不知他们的狗命都在我手里…”

他应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这样的话。

梅姨娘当即怔住,想着他这话说得怪异,立刻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佯装着,娇声问:“老爷手里有什么宝贝在?”

“宝贝?那是当然…”他赤红着双目,“他们做过的蠢事,我都一桩桩记下了…”

她如遭雷击,思及自己留在他身边几年,竟从不知道这件事,顿时浑身发冷,赶忙追问起来。

可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刘刺史,却只嘀嘀咕咕骂起人来,绝口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梅姨娘明白过来他手头必有一本账簿在,但账簿在哪,才是最打紧的。

一等刘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将这消息给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来,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时候,刘刺史先醒了,他先揉着太阳穴吩咐她沏茶,后来忽然将手落下,眉头一皱,张嘴就问:“我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说了什么?”

梅姨娘哪里敢应,只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摇头道:“老爷夸婢妾的琴弹得愈发好了。”

刘刺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将茶杯接了去。

因着外头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内点了灯。

刘刺史忽然说:“闷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着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应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问:“你当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梅姨娘心头一跳,知晓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记得的,又见他神色渐凝,似有杀机,当即沉下纷杂心绪努力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做了什么怪梦?”

“怪梦?”刘刺史低低道,“不像是梦。”他仔细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再喜欢,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他缓缓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见,毫不犹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刘刺史猝不及防,没有料到她竟会突然向自己动手,脚下一个趔趄,踩进了湿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声摔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台矶上。

梅姨娘这时才有些慌张起来。

她还没有找到“账簿”,甚至没有得到回信,刘刺史还不能死。

上头只让她看着他,可没有给她权力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