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府里汲汲营营几年,想要将这事掩过去,乃至瞒住了江氏,都不是什么大难事,可刘刺史的伤情,却是她无能为力的事。

大夫来看过,摇摇手,哎哟大人这病,只能暂且吃着药,再看看情况。

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

兴许能好,兴许一辈子就都这样了。

梅姨娘抹着泪送了大夫出去,转头就去找人灭了口。

她尚未找到东西,刘刺史的命,就还得留着。可东西藏在何处,刘刺史不说,他们也就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瞎找。她匆忙之间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回音,命她务必将账簿找到,同时还要堤防着会有另外的人抢先一步。

因为刘刺史既然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来,这世上就绝不会只有他们才知道账簿的存在。

然而四处都寻遍了,依旧不见那本账簿。

梅姨娘不觉疑心账簿是否被刘刺史藏在了外头某一处,甚至于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们才会遍寻不着。

所以她已然下了决心,要在杀掉刘刺史后脱身而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家来了客人。

拾儿回来告诉她,其中一位是特地来拜访夫人的,据闻是京城连家的三姑娘。

她彼时正在弯腰搬花,闻言手一松,“哐当”一声,好好的一盆花,霎时枝叶残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里。

她怔怔看着,眼眶蓦地热了起来。

裴家当年,似乎也是这样“哐当”一摔,就碎了…

第091章灭顶之灾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声音微哽,背对着拾儿问道:“没有听错,果真是京城连家的姑娘?”

“没有错,奴婢听得真真的!”拾儿重重点头。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禁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念出了一个名字来:“云甄夫人!”

拾儿没有听清:“姨娘说夫人怎么了?”她误以为梅姨娘是在说江氏。

梅姨娘听了,也不分辩,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残花吩咐道:“将东西仔细收拾了,我去去便回。”借口刘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得命令自行进去,所以即便离开一会,梅姨娘也不怕会有人发现刘刺史的不对劲。

她便暂缓了离开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后去了前头,以刘刺史的名义,同江氏胡乱说了两句话。

说话间,她的目光,总像是不经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极年轻的模样,瞧着不过豆蔻之龄,然而年岁虽轻,眉眼间隐隐流露出来的盈盈意味,已是极美。

她用眼角余光瞄着,舌根一涩,脑海里就再次浮现出“云甄夫人”四个大字来。

京城连家的掌权人,姿容高贵冷艳,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个活得极肆意,极张扬的女人。

梅姨娘长至如今,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她岁数尚小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见过云甄夫人一眼。

华服高髻。玉容无双,似乎只是轻轻一抬手,那股气韵就足以叫人艳羡了。但是她心中没有羡慕…

又或者,当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脏里,也是藏了艳羡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愤恨更加浓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愤恨之外的情绪,只要一出现,就会被这股黑暗给吞噬殆尽。上头永远没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几何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是鲜红而透亮的,那样的干净,没有一丝因愤恨而弥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十岁,还是个孩子,仍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请安,而后跟着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转悠,跟着祖父学如何培育花木。母亲说,她将来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应传授给她的,但她生来就有天赋,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亲自带着她教上一些。

父亲也疼她。

疼到何种地步呢?

母亲让她跟着嬷嬷学针线活时,她不愿意,母亲训斥女儿家怎可连半点女红也不会,来日嫁为人妇,难道连一双袜子也不为夫君缝制?手艺如何不论,是否愿意不管。但这份心意,总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听。

母亲恼火,父亲便出来打圆场。说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会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将来给梅姐儿招赘。

他说得振振有词,又觉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来。

母亲更恼,说见着他们父女俩就生气,摆摆手赶他们走。

她赶忙溜走,可跨出门去又忧心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遂跟父亲大眼瞪小眼,俩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谁知叫母亲看个正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训她翻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慢慢说亲了,成日里还跟个猴儿似的。

说完又训父亲,没有半分严父模样。

她也一直以为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脾气好,可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板起脸来,也是极严肃的。

母亲则是反着的,临了临了,一贯较之父亲严厉许多的她,哭得像是泪人儿似的,滚烫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烧一样的热,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气,亦是一阵一阵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头烧毁的声音,一点点从里头炸开来。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亲平素亲自种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她听着那声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烟熏火燎的,她连究竟是哪一株被烧毁了也看不清。

母亲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烟雾里,朝她嘶声力竭地喊:“快跑——”

她连头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泪洒落在身后,像断了线的珠帘,那样多、那样多的泪水…自那以后,她便鲜少再哭了,人的泪,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过一场后,这泪啊,以后就很难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过一般,变得*、黑漆漆的。

裴家的园子,每一条小径,每一棵树,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难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临终的那一句遗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跑得两眼发黑,力气不支,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咬牙哭着又爬起来,蜷缩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声,也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她骇极,双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呜咽着。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时遍布铁锈味。

朝廷鹰犬,似猎鹰,又似猎犬,凶猛而残酷。

即便是当年不过十岁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经去了,母亲也去了,父亲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亲了,就连她年幼的弟妹们,恐怕也难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还能再见他们。

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准备再看一看这熟悉的园子最后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个人。

她仓皇抬头,撞进了一双陌生的眼睛里,是个儒生打扮的男人,看着比她爹更年轻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连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儿?”他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来,起身便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来!”他一把将她背了起来,带着惊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炼狱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极小的门,藏在花木间,是她爹当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们可以从母亲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儿用的,连母亲都不知道这门在哪里。但他背着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说他是父亲的挚友。

救出她后,他问及弟妹身在何处,想要将他们也一道带走。

她连思量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工夫也没有,恨不能立即告诉他,他们都在哪里,可她半点不知,事发的时候,她同母亲在一道,弟妹们应当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长叹了一声。

后来,她跟他去了京城,舍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无一人,偌大的宅子,也尽数烧成了灰烬。

从那一天起,她心里就充满了愤恨,恨意那样强烈,又无处发泄。

她想报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却告诉她,这个仇,她报不了,因为她的仇人,是连家,是云甄夫人。休说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领着她遥遥去看了云甄夫人一眼,告诉她,若真想报仇,那就不能轻举妄动,得等。

等到时机成熟,大仇方可得报。

他说,“梅姐儿,这仇也是我的仇,连家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的。”声音是轻的,话语里的意味,却格外的深沉。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时会怔怔地看她,低喃:“这双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谁?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长大了,他也日渐成熟稳重起来,走得越来越远,站得越来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云甄夫人时,只觉得报仇二字,遥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觉得那日子是一点点越来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触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时欢喜,同他表明了心迹。

他面上却并没有欢喜之色,只是眸光渐黯,终于转过脸去,疏离而淡漠的说了一句,“哪怕再像,终究也还是不一样的。”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来见过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来见她,头一回提起了刘刺史。

那样的事,她原不该答应的,即便裴家没了,她也依旧还是裴家的女儿啊,是父亲手心里的明珠,可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觉便应下了。

他很高兴,说梅姐儿,这件事我只愿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会让我失望的。

她得了这话,也是欢欣鼓舞,浑身一热,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叫连家人也尝尝裴氏一门受过的苦难,只要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于是,她到刘刺史身边,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帐子,上头绣着葱郁的花草,开得像她记忆里裴家园子里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经渐渐大亮,拾儿还未回来。

她看一眼刘刺史,眼中弥漫起杀意来。

忽然,外头有人来禀,说夫人请她前去。

第092章强硬

梅姨娘将将要抬起来的手,又缓缓落了下去。

时辰尚早,江氏也从来不曾给她立过规矩,更不必说如今刘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这会派人请她过去做什么?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来,脚下未动。

外头来传话的丫鬟,却是急了,又催促了两声。

依着往常,怕惊扰了刘刺史,梅姨娘断然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终于还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帘子一撩,人已到了外边。传话的丫鬟松了一口气,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气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这倒是不曾,只说让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颔首,说了句“走吧”,随即迈开了步子朝着江氏那去。

初进刘家的时候,她也拿江氏当个人物看待,毕竟是刘刺史的正妻,而且刘刺史同前头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双儿女,没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没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她面对江氏的时候,是十分谨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发现江氏其人根本不足为惧。

她轻轻松松地就让刘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于没用多久,她连身子也有了。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这般不合时宜。

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细,生怕自己会怀上刘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还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会留他。她连犹豫也不曾犹豫分毫,便狠心地将他当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从此以后,不仅刘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绵软性子菩萨心肠的人,即便被人诬陷。也仍当她是个可怜人,反而心怀愧疚。

她在刘府里的地位,一点点稳固。

于刘刺史那样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来敬的,而妾才是拿来交心跟宠爱的。

在这一点上,江氏连为她提鞋的本事也无。

但她本意不在争宠上。对这些事也无甚兴趣,刘刺史不过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连棋也称不上。

梅姨娘心底里,对江氏视若无物。

江氏既使人请她去,那她就去。左右江氏也使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然而绣鞋才刚刚踏上台矶,她迈开的脚步就顿住了。廊下站着的几个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儿个见过一面,这会再见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连三姑娘身边,唤作扈秋娘的替身婢女。

梅姨娘的脚步鲜见的踟蹰起来,久久不曾迈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见了她。便迎上来,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着您呢。”

“不巧。我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来…”梅姨娘捂着小腹,低低“哎哟”了声,蹙着秀眉,脸色也果真白了下来,“我去去便回…”

言罢。她转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拦,急声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时候了,说不管怎样。都要请您先进去见她一面!”

梅姨娘听着这话强硬得不似江氏往常会说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经走到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见过夫人一面不迟。”几个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这会不容她推脱,三两下就将人给扶上了台矶,又有婢女动作飞快地将帘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将她拥了进去。

梅姨娘自进刘家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不觉下意识将颗心提了起来。

进到里头,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绯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儿锦娘说着话。

梅姨娘面上立时神色变幻,来回几息才平静下来,可她心里这会已成了一团乱麻。

倚栏娇怎会无用?

她亲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见过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没有用处!

瞥见若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牙便咬紧了。

裴氏一门不复存在后,她遥遥望着云甄夫人那张脸,曾在心中发过誓,今后若有机会得遇连家人,不论是谁,乃至老弱妇孺,但凡只要冠着“连”姓的,她皆不会放过,当是见一则杀一!

血债当血偿,裴氏一门上下数十口人,除她之外,无一人生还,连家凭什么昌盛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