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闻言,也不禁愣了下:“平州裴氏的裴?”

“应当就是这个裴。”

苏彧沉吟:“这倒是有趣…平州裴氏明明在十二年前死绝了,而今却突然冒出来个会种倚栏娇的女人不说,来日这大胤天下,竟还会出个裴相,只是不知那位裴相爷,同平州裴氏可有关系。”

若生叹口气:“坊间只说他有从龙之功,很得新帝器重,破格提拔,非是一般人。”

苏彧忽然冷笑了下,没有再言语。

启泰,新帝,裴相…

将来的日子,只怕当真有趣得紧!

尤其是陆立展其人竟然死在了太子长孙少沔登基之前,这可不论怎么看都没有道理。

他的面色也渐渐阴沉下来,眉宇间冷意弥漫。

若生瞥见,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日自己说漏嘴时,他阴鸷的模样来,当即眼皮一跳,随手从小碟中抓起一颗蜜饯鬼使神差地塞进了他嘴里。

他一愣,而后神色竟就慢慢放松下来,不紧不慢张嘴说,还要。

这下子倒换若生尴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一把将一碟子都递给了他。

苏彧悠悠然吃了两颗,才道:“梅姨娘,是陆相的人。”

第096章摸瓜

若生老老实实想了下,举一反三:“所以,刘刺史也是陆相的人?”

“算是,亦可不算。”苏彧慢条斯理拣着小瓷碟里的蜜饯吃,眉眼舒展,神色放松。

若生瞧着,一想来日方才,有些事只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清楚的,便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只被梅姨娘放出来的信鸽,叫人一箭从天上射下来,却并无大碍,只被箭头擦伤了翅膀,一时惊慌之间坠了下来而已。这会他们字条也已看过,就让人重新将字条绑回了鸽子腿上,略一收拾就将它放飞了。

灰羽的鸽子如蒙大赫,拼命扑棱着翅膀逃远。

可一来它的翅膀终究还是受了伤,二来将它放走的人也是早有准备,是以它在瓦蓝的天空上努力地飞,地面上追踪它而去的马匹,也是紧追不舍。饶是鸽子飞得再快,也始终不曾逃离他们的视线。

不多时,信鸽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刘家上空。

而此刻依旧坐在亭中的若生,仰头望着碧空上的一抹白云,忍不住问道:“你既知倚栏娇的事,那是否知道裴家同连家之间有无干系?”

她问得很轻,但苏彧仍听进了耳朵,遂摇头道:“从未听闻。”

就连“倚栏娇”这株花的由来,他亦只是从师父重阳老人口中得知的。而老头子之所以会特地将裴家的事拿出来说与他听。只怕为的就是昔日他送给裴家家主的那些曼陀罗花种。

曼陀罗亦是毒花,且在大胤并不常见,所以如果当初老头子没有将花种送人。裴家大抵就也不会培育出“倚栏娇”来,若没有“倚栏娇”,那也就自然没了将来平州裴氏灭门的惨事。

虽然老头子嘴上没有明着提过,但苏彧跟着他多年,自然明白他那张厚颜无耻的老脸下藏着的其实是愧疚跟懊悔。

即便那事并不能怪他,他也依旧记挂了多年,觉得平州裴氏遭遇的那场祸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意地将“倚栏娇”跟裴家的事告诉了他,又嘱他记住解毒的法子。

他少时不觉。只将那些事当成故事来听,可随着日渐长大,他经的事多了,便开始觉得平州裴氏的那桩祸事。不一般。

裴家人既知“倚栏娇”有毒,也已将花深藏了起来,不叫外人知道,又怎会不小心将花掺进贡花中?故而不小心这说辞,坊间的人听了不信,昔时尚还年轻的嘉隆帝听了更是不信。

不是不小心为之,那就是故意的,是有意谋害主上。

这样的念头在众人心中一动,任凭裴家人如何辩解。都再无用。

当年负责选贡的平州刺史,亦因为失察而被革职押送大理寺,后判流放。死于半途。

那之后,平州上下大小官员,不论缘由,一律变更。

事情闹得极大,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硕大的气泡。一戳一灭,最后气泡碎尽。这锅水也就冷了下去,平州依旧是平州,每年的贡花也照旧广征,只是担了责的官员愈发的小心谨慎,只是再没有裴家的花木送入京城。

至于裴家“谋害”主上的罪名,究竟是否藏有冤屈,也无人再去关心。

奇的是,坊间多年来,竟也鲜少有人谈论裴氏一门的事。

所以梅姨娘为何会冲若生动手,只有她自个儿才清楚。

然而梅姨娘这会总算是清醒了过来,明白自己昨儿个突然之间对若生下手的行为过分莽撞冲动,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竟是差点了没了转圜之法,所以她好容易从婆子手中逃脱,又给外头送了信,此时就只想着该如何让自己偷生了。

大仇未报,她不想死。

有展叔叔在,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叫她真死在刘府。

眼瞧着鸽子飞得不见踪影后,她就长松了一口气,藏到僻静处,只等着人来救自己。

这几年,她也断断续续往刘府安插了几个人手,换了往常,有这几个也就够他们脱身的了,可时至此刻,局面已是极坏,那本无人见过的账簿也依旧不见踪迹,她只能冒险将消息匆匆递出去。

她隐在暗处,死死绞着自己的十指,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本账簿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当日刘刺史口中所言,其实只是他的醉话?

“找到人了!”突然,周围脚步声杂乱,纷沓而至。

梅姨娘听见声音,面色陡变,未及转身,人已被从后按倒,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来捉她的婆子粗手粗脚的,力气极大,按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梅姨娘神魂未定,被人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后心上,疼得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婆子见状,气得笑了起来:“你说你好好呆着便罢了,就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敢跑?”

另一个婆子也讥笑道:“当自己是那长了翅膀的东西呢,拍拍翅膀就能跑!”

梅姨娘听着这些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她怎么会叫人找到?

她趔趄着被人扭住了胳膊,推出门去。

几个婆子因丢了人挨了训,这会一肚子的怨气,沿途对她冷嘲热讽带辱骂。

可梅姨娘已一个字也听不进耳里。

她如今既能被人找到,那就只说明她利用刘大郎脱身的时候便已经叫人盯上了!这么一来,她的信,是否还能平安送出,也就不得而知了!

梅姨娘身子一软,牙齿“咯咯”打着冷颤。

加上又出了刘大郎的事,江氏这下子更不愿意留她活命,妖精似的人,留得一日就多一日祸患!

江氏发了狠,让人将她当庭杖毙,动手的婆子也是不敢放松,死命往下打。

梅姨娘身娇肉嫩,焉能禁得住这个,不多时就被打得皮干肉绽,两眼冒金星。迷蒙间,她拼命地想,怎地还无人来救她,怎地还无人来…

可那只鸽子,被苏彧命人放走后,却没能飞到目的地,在半途就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一支箭给射穿了,血珠四溅,“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苏彧的人跟若生手下的人,各自朝着两个方向追着那鸽子,可谁也没有发现射箭的人。

消息送回刘家,苏彧抱着元宝,冷然说了句,弃子。

若生叹息。

只怕梅姨娘也不曾料到,她一经出事,便成了枚弃子,根本无人想要她活。

“那伙子人行事倒算缜密,知道梅姨娘这会飞鸽传书定无好事,当即便射杀了鸽子藏匿起来,明哲保身。”苏彧低头说着,一面专心致志顺着元宝背上的毛。

元宝打个大大的哈欠,模样极享受。

若生下意识侧目去看,一看傻了眼。

苏彧为它顺了毛,顺着顺着,就顺手将它背上的长毛编成了一根根麻花辫…短短的,戳在那…还有编了两记就散了的,乱七八糟…

可惜元宝后脑勺没长眼睛,自然看不到这一幕,兀自乐颠颠的四仰八叉地趴在主子腿上。

“梅姨娘那边,应当也差不多了。”若生嘴角抽抽,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笑出声来,只得慌忙垂眸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但一见她移开了目光不再看自己,元宝便忍不住了,“喵呜——喵——”

一通好缠。

可若生哪里敢看它?

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她便乐坏了。

苏彧一张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不好看?”

“绝色!”若生摇头,憋着笑,昧着良心夸道。

苏彧没吭声,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元宝则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似是听懂了一般,谁知这笑叫苏彧瞥见了,它脑袋上立即轻轻挨了一记指头。它委屈,扭头去看他。苏彧挑一挑眉:“男子汉大丈夫,你既不是母的,说你绝色你有何可乐的?”

“喵…”元宝龇牙。

苏彧将它的脑袋给扭了回去,抬头看若生:“时辰差不多了。”

若生朝着亭子外的天空看了一眼,颔首道是,随后笑着逗了元宝了两句,转身出了亭子。

扈秋娘立刻快步跟上去,贴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拾儿呢?”若生问。

“也已经送过去关着了。”

若生沉吟着:“好。”

而后她去见了锦娘,同锦娘告别。锦娘虽知家中出了事,也知同父亲同梅姨娘有关,但她年纪尚小,那些个腌臜的事,江氏并不愿意叫她知晓,所以这会江氏去处置梅姨娘了,锦娘还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若生马上要走,只满脸不舍,“连姐姐,往后若得了机会,我定去京城看你。”

“好,若有机会,让晴姨带了你来便是。”若生笑着说了两句,锦娘的面上就也带了笑,高兴起来。

略聊了一会,若生便随锦娘一并去同江氏告辞。

江氏歇着,闭着双眼,似极疲惫,见人来仍强打精神笑着道,“以后得了空,再来。”

眼下这境况,她也无心再留若生。

若生的行囊也是一早就使绿蕉打点妥当,同江氏告辞后,她就离了刘家。

可离开刘府后,她并没有照先前同江氏母女说的那样,即刻启程回京,而是进了一间小宅子。

暮色四合之际,有个人被送了来。

——赫然便是奄奄一息的梅姨娘。

第097章干系

梅姨娘挨了一顿好打,身上几无好肉,一阵阵的痛钻心似的,她并没能多抗几杖,就晕死了过去,到最后已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紧咬着的牙关都要松了去。

江氏终究是心软,明明心中已恨毒了她,见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忍再看,遂拂袖离开,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得一会,下头的人来回她,说回禀夫人,那梅姨娘气绝了。

江氏听罢,心头腾升起一股畅快来,可这畅快中隐隐还夹杂了两分悲戚,似情不自禁的可怜起了梅姨娘,又可怜自己,她情绪低落,便也无心再去管梅姨娘的事,只冲着婆子摆一摆手,吩咐道:“使人将她埋了吧。”只多留一夜,她也不愿。

不过丧事虽不办,但人既已去,到底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言罢,她阖眼往雕花椅背上沉沉一靠,再不言语。身旁侍立着的丫鬟婆子见状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就连退出去的脚步声也放到最轻,恨不能贴着那地砖轻飘飘的飞出去才好。

这之后,并未过多久,江氏跟前就再次来了回话的人,道是已将梅姨娘的尸身拿席子裹了送出门去了。

江氏掀了掀眼皮,侧目朝半开着的窗子外看去,前庭已空,但方才梅姨娘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模样似乎犹在她眼前,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瑟缩了下。

几息过去,江氏道:“往后休再提她。”

众人连忙齐声应是。

然而谁会想到,婆子口中已然气绝身亡的梅姨娘,这会却并没有真的断气。

江氏虽然是家中主母,但平素待人亲和。并无积威,底下的人真怕她的,寥寥无几。哪怕就在她发了狠,要梅姨娘死的时候,下面的人也是惊讶多过惶恐害怕。

是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见了自己穷极一生也挣不够数的银子,能按捺住。不动心的人委实不多。

刘府里。多的是像拾儿一般的人,往日里瞧着也算忠心耿耿,但眼前真出现了大笔钱财。就只能冲着那银钱去了。

梅姨娘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分明还有…可收了钱的婆子,自然是张嘴便能昧着良心说她已经气绝了。

昏迷中的梅姨娘叫人裹在席子里,抬出刘家角门。一把丢进了马车里。

几个婆子见赶车的马夫眼生的很,却也是一言不发。抛下“尸首”就落荒而逃,这死人,总是晦气的,能不碰就不碰。碰了能逃也是拔脚就逃。

马儿打个响鼻,蹄子踏在地上,“得得”而响。一会工夫就从刘府消失不见。

打从刘家跟着几个婆子出来的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可才转过个弯。连人带马车就都失去了踪影!

来人微惊,又往前寻了一段,却还是不见马车痕迹,只得承认是跟丢了,扭头回去寻人商议,说梅姨娘的尸体不见了。

被若生派去赶车的护卫,穿着刘家小厮的衣裳,甩掉了跟踪的人,则是长松一口气,本着小心为上,连抽了马儿几鞭,加快脚步往若生所在的小宅赶去。

但他们到时,天空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梅姨娘仍活着,气息却更加微弱了,得了江氏的令,几个婆子一开始也是下了死手的。大夫来过,未见到人,只把了脉,摇头说脉象虚浮,弱不可察,是将去之相,医不了。她伤及肺腑,已活不长久,而今苦撑着一口气,只怕是心中仍期盼着她背后的人能来救她于水火之中。

流了不少的血,身上大抵又疼得厉害,梅姨娘面色惨白,哆嗦着,似冷极。

若生略一想,便让绿蕉在屋子里燃了本不该这个时节出现的火盆,将屋内烧得热气弥漫。

扈秋娘又上前给梅姨娘喂了温水。

半盏洒半盏喝。

梅姨娘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未黑透,屋子里便已经点了灯,光线明亮到几乎刺目的地步。

梅姨娘甫一睁开眼,就又飞快合上。

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扈秋娘给她喂下去的那半盏热茶有用,恹恹的她忽然间似乎有了精神,只过一会就又重新将眼睛睁开了来,四处张望起来,随后她看见了若生,双目瞪大,面上痛苦和疑惑交杂,似不明白为何自己临死竟还要见到连家的人。

她许是将眼前一幕当成了梦境,口中声音喑哑地呢喃着:“老天爷…真是凉薄啊…”

该死的人没死,她却要死了。

她低低说着,眼眶通红,里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人一旦伤心到了极致,反倒是只觉痛,而无泪可落。

“梅姨娘。”若生声音平静地唤了一声。

梅姨娘霍然将头高高抬了起来,急切而冲动地朝她看来,身上伤口牵动,痛楚更重,她呕出一口血来。

若生眉眼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