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却丝毫不觉劫后余生,只认定这是天大的耻辱,当即嘶声大喊。

若生坐在床沿外侧的一张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盯着她的双眼摇了摇头:“不,我若要救你,根本便不会叫你吃今日这顿苦头,而且你已经活不久。我将你带出刘府,只不过想要找一个答案。”

梅姨娘亦死死盯住眼前神色沉稳的少女,剧烈咳嗽起来。

若生往后一倒,靠在了软枕上,道:“世上知晓倚栏娇的,便无几人,裴氏灭门后,能栽培出倚栏娇这种花的,就更是从未有过。拾儿说你擅种花木,那送至我房中的那株倚栏娇,想必便是出自姨娘之手。”她笑了下,声音里却并无笑意,“倚栏娇这等奇花,栽培之法定不会外传。不知梅姨娘你,是裴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说出了“倚栏娇”来,梅姨娘当即被唬住,面上神色飞快变幻着,就连那喉间的痒意似也叫她生生忍住了,“你怎知那是倚栏娇?”

世上有“倚栏娇”这花时,若生尚不知事。理应不该知晓。

梅姨娘惊怒交加。忽然拔高了音量,似拼尽了一身的力气般咬牙骂道:“定是云甄夫人那毒妇告诉你的!”

身为云甄夫人身边最得宠爱的晚辈,她从云甄夫人口中得知倚栏娇的存在。是极有可能的事。

梅姨娘如是想着,又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将眼前若生视作云甄夫人,将一腔忍耐多年的恨意都倾泻了出来:“连氏毒妇。便是千刀万剐,也难叫我泄恨!”

“十二年前的事。同姑姑有关?”若生见她眼中恨意断非作伪,不由心头一紧。

梅姨娘咳着血,蓦地狂笑不止:“有关?若不是她肖想裴家百花谱而不得,动手陷害裴家。裴氏一门何至于落得那样的地步?她难道也是好脸面的不成,这样的‘大能耐’她怎会不说与你听?”

“我便是做了鬼!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连家人!我要挖出她的心来瞧一瞧,究竟是何种颜色。才能叫她那般贪婪而恶毒!”

说得急了,她竟语不停歇。一气说了许多赌咒之言。

死到临头,骂总要骂个痛快淋漓!

可若生先前还担心着,当听到梅姨娘骂出的那几句话时,一颗提着的心顿时就落回了原处。

她冷静地打断了梅姨娘的话:“姑姑此生只认得一种花,旁的不管何种珍品置于她眼前,于她而言都跟枯草无甚区别,她要裴家的花谱做什么?贪?连家涉足的行当多了去,可就偏偏没有做过花木营生,要了裴家的花谱有何用处?更何况…”她沉下了声音,“姑姑只怕是瞧不上这门行当挣的银子。”

每年平州选出珍品入贡,到了宫里头后,嘉隆帝随手就能赏给云甄夫人。

再多的花,再奇的花,又能怎样?

左右姑姑她老人家只喜千重园里种着的蜀葵花,至于旁的,她根本连正眼也不看一下。

若生冷着脸看梅姨娘:“你若没有记错,就必是叫人蒙了。”

梅姨娘愣住,她怎么可能是被人蒙了?她尖刻道:“你是连家人,自然不肯承认!那毒妇连我家中幼弟弱妹皆不肯放过,心黑手辣,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爹是个傻子,生的女儿也愚不可及!”

“啪——”

若生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骂姑姑,是因梅姨娘认定姑姑害裴家灭门,她不知真相,暂且忍耐。

骂她,无碍,只管骂,左右不痛不痒。

但辱及父亲,就是将死之人,也绝不能忍!

当下,梅姨娘被她掴得偏过脸去,辱骂声戛然而止。

若生已知梅姨娘糊涂,便索性冷声道:“除你之外,我还认得一位会弹笑春风的人。”

她不问梅姨娘从何学的琴曲,只说自己认得这样的人,梅姨娘果然上钩,当下瞪大了双目,舌头打结,方才的气势竟是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而后猛地摇起头来:“果真是连家人,自小心肠歹毒,我娘已仙逝十数年,你怎敢拿这样的话来诓我?!”

这支“笑春风”,是她娘当年,自个儿谱的曲,同裴家的倚栏娇一样,世上独一无二!

若生听到这,也是心神一凛,恍然大悟,霍然起身。

既如此,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裴家就一定脱不了干系!

第098章戳破

昔时她问及玉寅时,玉寅笑称“笑春风”此曲乃玉真亲自所谱,世间无二。

她彼时正是满心只有他的时候,听了这话并不怀疑分毫,且又因只是单单一支琴曲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偶然间从锦娘口中得知梅姨娘最拿手的那支曲子也叫做“笑春风”时,她心下只觉熟稔又疑惑,却还不曾将事情想得太深。

然而梅姨娘听到“笑春风”,便提及了母亲…

若生一手扣在雕花的扶手上,五指渐渐收紧,道:“这支曲子,莫不是你娘所著?”

梅姨娘望向她的眼神似淬了毒,声音却还是逐渐低弱了下去:“是也不是,与你有干系?你休要再言,不如一刀杀了我!”

她已知自己活不长久,让若生杀自己,不过是愤恨所至,口不择言,言罢竟自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口中声音忽轻忽重,神情也慢慢变得恍惚起来,眼瞧着就要不成了。

心念电转,若生蓦地松了手,低下头去看她,问:“平州裴氏一门十二年前便已无人生还,世人皆知,可你即便不明着承认,我也知道你就是十二年前偷生的裴家女!但当日裴家不肯认罪,抵死反抗,惹得皇上震怒,派兵镇压,将偌大一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见一则杀一,没有人能活着逃出裴家的门。以你如今的年岁来看,你当年也不过才十岁上下,便是再聪慧能干,也绝不可能孤身而逃!所以,是陆立展救的你?”

梅姨娘眼中的光亮已像是火盆子里的灰烬一般,即将熄灭。面上黯淡无光。

可听见“陆立展”三个字的时候,一丛火苗飞快地就从她眼底“噌”一声蹿了上来,将她一双眼烧得通红,烧得亮如星子,目光锐利。

她咬紧了牙关,从齿缝中吃力地挤出话音来:“你胡言乱语!”

朝廷鹰犬突至平州,铁蹄得得而响。将自祖上起便只做花木营生的裴家踏得粉碎。

连宅子带花木。从壮年男子到嗷嗷待哺的稚儿,皆像是蝼蚁一般,被人碾碎成齑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唯一活着的裴家人,如果没有陆立展,她也一定早早就下了黄泉去见父母了。

陆立展如今身居相位,十二年前却还离这个位置颇有距离。他那时已是官身,却敢为了一份情义潜入裴家。救下了她,这样的事,一旦被人知晓,他亦犯下了逆谋大罪。是掉脑袋的事。

所以梅姨娘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了,却也忍不住扬声反驳若生的话,不能叫人知道!

然而她慌乱之中脱口而出的辩驳。却恰恰验证了若生心中所想所猜。

如果不是陆立展救下的她,她何至于这般激动?

若生当即明白过来。如果说是陆立展在十二年前救下的梅姨娘,那她如今身在陆立展旗下,当他的棋子,也就说得通了。

可她心中念头一闪,突然出声道:“姨娘好糊涂!”

梅姨娘咬牙撑着一口气,听到这话心头莫名一颤。

若生摇头:“皇上震怒之下派出的人马,将裴家包得铁桶一般,除非他带了重兵来救你,不然你们都只有死在一块的份!但便是我也知陆相当年还不是陆相,他焉能调兵遣将同皇上抗衡?姨娘这么多年来,难道便没有想过,他如何能出现在裴家?”

这事思来想去,分明就只有一个可能!

——陆立展,就是当年奉命带兵去裴家镇压的官员!

梅姨娘怎么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若生目光如炬看向梅姨娘,却见梅姨娘面上浮现出凄苦之色来。

她震惊,瞧这样子,梅姨娘也是疑心过的!

可她为何仍旧认定是连家的罪孽,却听从陆立展的命令?

梅姨娘一言不发,呕出一口血来。

若生盯着她面上神情,眸光倏忽一黯,紧紧皱起了眉头,她再试一句:“你送出去的信鸽,叫人射杀了。”

“你胡说…”梅姨娘声若蚊蝇,语意慢慢变得凄凉起来。

她初遇陆立展的时候,年纪尚小,还是孩子,只知自己能逃出生天,不叫裴家的百花谱落入恶人手中,终不会辜负祖父母跟父母的殷殷期盼,心中欢喜而难过。因陆立展救下了她的命,她感激不尽,听他说是父亲的故友,她也从不疑有他,喊他展叔叔,视他为父为友。

可人终究是会长大的。

随着岁月长河逐渐湮没往事,她心中的疑窦却像是枝头上的花似的,凋谢结了果,一日日变得硕大。

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回忆起自己逃出人间炼狱般的裴府时,那些她本不愿意回想的沉重往事。

她依旧深信陆立展的话,惨案的源头,便是云甄夫人的贪婪跟毒辣。

可云甄夫人是不会亲自领兵到裴家去镇压动手的,那时连家的几位爷也都还未入仕,这自然也不会是他们做下的。但当时一定有人领了嘉隆帝的命令带兵前往平州府,那领头的官员是谁?

她暗中打探过,无人知晓。

她去问陆立展,陆立展不答反问,你若是报仇,应当寻谁报?

自是云甄那毒妇!她斩钉截铁地道。

他颔首,说这样便足矣。

可足吗?

其实她心底深处一直觉得是不足的,她恨不得杀光当年所有参与过裴氏灭门惨案的所有人!

但那么多的官兵,官员,昔年选贡花的人,运送的人…她怎么有能耐一一查清楚,又一一杀掉?

所以陆立展的话也委实没有错,报仇便要冲着云甄夫人去报,报得这一仇,自己也就勉勉强强能够有脸去九泉之下见裴家人。

她将自己心底里的那点疑惑尽数压了下去,压得深深的,再不叫它出来。

她从未明说,可她也是疑心过的。

这会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薄薄的一层纸,她强压下去的那些东西就都仿佛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挡也挡不住。

她惶恐、害怕、茫然失措。

他不会骗自己的…一定不会的…

他是个好人,至少对她而言,是个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人…

梅姨娘通红的眼眶里终于流出了泪水来。

一滴两滴,奔流成海。

她紧紧闭上了双目,身子一软,朝着床铺倒了回去。

若生轻声说了一句:“会弹笑春风的人,是个男子,今年足十九。”

梅姨娘眼皮微掀。

她继续道:“他还有一个兄弟,小他两岁。”

梅姨娘睁开了眼。

“他二人,如今皆在连家。”若生话音淡漠,“你有几个兄弟,想必并不是多难查的事,裴家上下拢共那么几十口人,翻一遍总会找到的。”

“呵…”梅姨娘似笑了声,“你错了,我并无兄弟…”声音一顿,她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没了气。

扈秋娘上前来拉若生:“人没了,姑娘莫要站在近旁,过会沾染了晦气。”

若生蹙着眉,却只淡淡说了句“人都没了,哪里还有晦气可沾”,一边上前弯腰,抓起被子盖上了梅姨娘的身子,静静看了两眼而后转身吩咐下去:“寻块地方将人葬了吧。”

时已入夏,尸体久放不得。

扈秋娘听她话音坚决,也就不再多言,让绿蕉送了她出去,自己也往另一边去。

谁知出得门去没一会,她就叫老吴给拦住了去路。

扈秋娘不虞:“什么事?”

老吴眯着眼睛:“你瞧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打从望湖镇开始就事事都听三姑娘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知道什么,你倒好,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今又是要做什么去?”

若生用着老吴,可刘家的事,暂且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他,是以他只知道若生从刘家接出来个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做什么就更不知道了。

扈秋娘并不待见他,闻言冷笑了下:“该叫你知道的时候,姑娘自然会吩咐。”言罢,她转身即走。

老吴被远远落在身后,瘦小的身形在夜色下显得愈发猥琐。

他冲着扈秋娘的背影“呸”了声,吸吸鼻子,扭头往亮堂处走去。

至廊下,他遥遥看见若生,不由“咦”了声。

天色已暗,扈秋娘在外走动不奇怪,怎么三姑娘也出来了?

他上前去,弯腰请安:“三姑娘怎地这会出来了?”

“哦,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交给谁办我都不放心。”若生眉目间神色如常,“想来想去,也就交给你去办,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老吴闻言,想着到底还是得让老子办事,心中一喜,腰就稍直了些:“不知三姑娘要办的是什么事?”

若生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来:“是极要紧的事。”

老吴见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不由笑了起来:“三姑娘只管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那上天摘星星的活,小的都能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你赶明儿打扮成我的模样,乘了马车,领几个人和我一道出门,出了巷子我往东走,你往西面去。”

老吴诧异得嘴里的话都磕绊了:“打、打扮成您的模样?”

若生上下打量他一眼:“换了衣裳,身量瞧着必是差不多,不看脸,只怕认错也是有可能的。怎么,你不愿意?”

第099章账簿

老吴怪声笑了笑,既不应允也不回绝,只道:“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说笑?”

好端端的要叫他一个大老爷们扮成豆蔻年华的少女?老吴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若生这话是当真的…

可若生焉是说笑?听得老吴这般问,她当即说:“若是说笑何时不能说,非得我这会特地来寻你说?你若是觉得不喜这事,大可以明说不愿,我总不至使人强行给你换衣梳妆。”说完,她话锋一转,“我就不信,这事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老吴听到这,终于醒悟过来她字字句句都再真不过,心间顿时犹豫起来。

她是主,他是仆,主子发话,做属下的哪能说什么不喜不愿。但如果应下了,这事也委实太过叫人不快。

踌躇几番,他的腰弯得更下了些,“能为姑娘办事,那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小的怎会不愿!”

若生便微笑起来:“待到事成,少不得要好好赏你。”

“不敢不敢,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老吴的口气变得谄媚了起来。

像他这样的人,钱财就是最要紧的东西,有银子,脸面身份乃至心头好,都是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

老吴再三保证定将若生要办的事办好,而后才来问若生:“只是不知三姑娘这回要办的是什么事?”

方才说话间,他就已是想了又想,可思来想去半天,他还是丝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事,才会需要让他扮姑娘。

他的确好奇得紧。

但若生却并不答他。只端着一脸的高深莫测徐徐道:“明日出了门,你自会知道。”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何必这会便告诉小的?也好叫小的多做准备。”

“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做的事就是。”若生杏目微敛,漠然说了句后,就抛下老吴转身而去。

这时,夜色已经十分深浓。站在无灯之处。当真伸手不见五指。

小宅新购,地方虽小,但胜在五脏俱全。绿蕉在外间烹了茶。送进耳房里。

若生歪在官帽椅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