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心一酸,摇头道:“不会的!”

她一直以为父亲不明白生母去世的事,所以总顺着他的话胡乱说,哪里知道,他却是因为怕她伤心,才装不懂。

“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坚定地道。

第118章善意的谎言

连二爷似是不信,声音愈发低微了下去:“可是万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这世上的事,便是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是能肯定的。

所以他仍旧是怕,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只用红着的眼睛望向了若生,紧张地道:“小祺有了孩子的时候,也是人人都说不会有事的!”小祺日日还笑得那般开心,谁曾想到,有一日她会突然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消失得那样干净,干净得令人心酸——

幸好,幸好她终究还是留了若生给他。

若生年幼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照料她,但仍时时陪伴在她身旁。小祺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努力地像个父亲的样子,养育照顾若生。

他尽力了。

许久之前,他就已经是个父亲了。

为了不叫若生知道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而难过,他这么个不擅说谎的人,也是瞒啊瞒,硬是瞒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因为惶恐害怕跟无助的情绪,向她倾吐了出来。

然而在这之前,他始终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得那般巧妙。

如果方才不是他亲口所言,若生恐怕仍然想不到他早已心知肚明。

她娘死了,他再也等不到小祺回来的那一天,他一直一直都知道。

若生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一点点将眉眼弯了起来,笑着问他:“金嬷嬷可曾同爹爹说过,人死了会去哪里?”

连二爷不妨她突然问起这个,不由得愣了下,“我不记得了…”略微一顿。他复又道:“但是我记得小宝没了的时候,金嬷嬷告诉我说,小宝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那您可知道西方极乐世界里都有些什么?”若生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

连二爷抬手揉揉眼角,摇了摇头:“都有什么?”

若生随手拣了块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说:“那里头呀,有佛祖。有菩萨。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汉…”

“没有凡人?”连二爷皱皱眉,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若生微微侧过脑袋,浅笑着冲他一颔首。然后解释说:“那是佛祖的地盘,自然没有凡人。”

连二爷忍不住惊呼:“当真?”

“您不信?”若生俏皮地眨眨眼。

连二爷摸摸鼻子:“我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能胡乱相信。”

这时候,他倒是又显得谨慎起来了。

若生无奈失笑。终于将话头扯到了亡母身上:“娘亲就在那呢,您怎么能不信?”

连二爷怔了怔。而后忽然重重点头,道:“那我信!”言罢又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可是、可是你不是说那里头没有凡人吗?小祺怎么会在那呢?”

若生笑吟吟说:“娘亲是个好人,好人才能去西方极乐世界。这去了以后,便不是凡人了。”

“哎呀!”连二爷惊讶万分,一把从树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若生急切问道:“小祺成菩萨了吗?”声音又响又亮,激动极了。

若生就道:“可不是!”

“菩萨小祺…”连二爷兀自嘟囔着。方才面上的郁色终于消去些。

若生也跟着站起身来,斜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循循善诱道:“菩萨都是有大能耐的,爹爹您说是不是?”

话本子连二爷可没少看,闻言当然是想也不想便点了头,认认真真地肯定道:“这是当然!”如果菩萨没有大能耐,旁人还为何要拜菩萨?寺庙那么多,菩萨的金身也那么多,香火旺盛的地方也不少,可见菩萨的确是有大神通的。

连二爷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一事却叫他忍不住疑惑了起来,问若生:“可小祺是什么菩萨呢?”

“…”若生顿时语塞。

放眼连家上下,只有若生孀居的大伯母一人吃斋念佛。若生知道的这些事,也都是无意间从她那得来的,连半吊子都称不上,所以如果要问她都有哪些菩萨,她是连一个也派不出。

思来想去,她满脑子就只有个地藏王菩萨。

可这…不管怎么看,都不便往她娘脑袋上安才对。

她狠狠心,索性胡诌了一个她自个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菩萨出来,而后同父亲道:“所以爹爹只管放心就是,有娘亲看顾着,谁也不会出事的!”

连二爷被她绕了进去,真的相信小祺成了菩萨,终于高兴了起来,又想着有菩萨保佑,顿时安心了许多,但很快,他好容易落回了原处的那颗心却又飞快地提了起来,眉头一皱,神情变得局促起来,凑近了若生小声问:“我先前不理你,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若生笑言:“再有下回,可就真生气了!”

连二爷松口气,总算有了精神,拽着她要去看鸟笼里关着的鸟雀。

爷俩并肩走着路,他忽然侧目看向若生,兴致勃勃地问道:“等阿鸢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就叫小宝好不好?”

“小宝?”若生呢喃念着这两字,蓦地想起了自己曾无意间看见过的那本手札,父亲在自己出生那一天,曾也在纸上写下过“小宝”这个名字,说觉着姑姑为她取的名字不好,远不如叫“小宝”来得好听。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

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个名?

这可还真是,念念不忘了。

虽然她觉着这名听着也算讨喜,可那是她唯一的弟弟,万万不能任她爹胡来。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万个不赞成。

连二爷不忿:“哪里不好?比你的名字可好听多了!小宝小宝,多么朗朗上口!”

若生听着,一把拽住不再让他往前走,等到连二爷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时,她便粲然一笑。朗声说:“叫若陵吧!”

连二爷嘟哝着:“哪及小宝呀。”

若生见状不觉笑出声来,谁让她同父异母的幼弟,的的确确就叫做若陵。

“罢了罢了,到时候也让阿姐给取一个就是。”连二爷摇头晃脑地说着,迈开腿继续往前走了去,但只过一会,他就又忍不住要来同若生争论。是“小宝”这名好还是“若陵”这名好。

父女俩说着话。呆到了夕阳西下。

天色未黑,若生便在明月堂陪着他们用了饭。

夏日里白昼漫长,天色也黑得较平常更晚一些。

掌灯时。时辰就已不早。

若生便也就没有在明月堂多留,径直回了自个儿的木犀苑。洗漱过后,她散着头发坐在灯下看书,绿蕉就拿块帕子为她擦湿发。

淡淡的香气就伴随着绿蕉力道适中的动作。一点点在夏夜里散开去。

若生“哗哗”翻着书,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丛蔷薇养得可还好?”

绿蕉笑着答:“奴婢白日里才亲自去看过。您放心。”

蔷薇花期长达近半载,眼下正是次第开放,一派繁荣的时候。

若生合上了书,叹口气:“明知自家墙上有个洞。却不叫人去修葺,这样的主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了。”

绿蕉道:“有那丛蔷薇花遮着。倒也不显。”

“眼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若生又叹一口气,将书搁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元宝把来连家的这段路摸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不带走岔的,但轻易更改路线总是不安全,所以那墙上的洞,若生想了许久该封,最后却还是没有封。

回京后,元宝跟着苏彧走了,谁知没两天却又悄悄跑了来,来了也不闹,乖乖地进门,仰面往地上一躺,四肢摊开,等着若生给自己揉肚子,不时发出轻快的“咕噜”声来,模样极享受。

等到暮色四合,它就又麻溜地甩甩尾巴,回家去了。

当真是,来也一阵风…走也一阵风…

十足潇洒。

但它悄悄来了两趟,却并没有带任何东西,显然不是苏彧发了话让它来的,全是它自个儿自作主张。

慢慢的,元宝来的次数多了,木犀苑里的人就时常会在廊下看见一只肥猫蹲在那,仰头盯着挂在窗下的铜钱。

大多数时候,铜钱都是不搭理它的,只偶尔听见喵喵声,会猛地一扇翅膀,扑底下的人一头灰,再顺便叼两粒米朝元宝吐。

元宝立马炸毛,可它够不着铜钱,只能急得在地上乱转,转啊转,就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张嘴就舔,舔两下又给吐了,嫌难吃,飞奔至若生身边,要小鱼干“漱口”。

自打若生跟苏彧熟悉起来,元宝总黏着她,她手边便也备上了元宝爱吃的东西。

元宝吃过一回,食髓知味,就牢牢记住了。

不过这一次,它已经有数日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不是被苏彧给拘了起来。

若生莫名地还有几分想它。

“姑娘,元宝那小东西又来了。”这时扈秋娘忽然打从外头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微微一侧身,露出自己身后跟着的大猫来。

“喵呜…”它昂着脑袋轻轻叫唤了声,越过扈秋娘迈着小短腿朝若生走了来,走到边上就献宝似地一举爪,按到了自己身前悬着的锦囊上。

若生怔了下,凑近仔细看过,才认出来这就是原先用过的那只锦囊。

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元宝带着空锦囊来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后,她在平州问了苏彧,他却说是元宝偷的…

思及此,若生不免多打量了元宝几眼,这猫精怪得很,该不会又偷了一回吧?

第119章重五

元宝则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也不动一动,不由得歪歪头,叫唤了起来,“喵——喵呜——”

夜色正寂寥,轻轻的猫叫声,恍若婴童细语。

它模样乖巧地将爪子放下,搭在了若生的鞋面上,蹭了两下。

“里头是空的还是装了东西的?”若生扬一扬眉,终于俯身探手将它脖子上挂着的锦囊给摘了下来,一面又扭头问扈秋娘,“什么时候瞧见它的?”

扈秋娘笑着答:“就方才,吴妈妈说起今儿个夜里看天象保不齐有雨,想着让人将铜钱带到屋子里来,奴婢便过去了,哪知一转头就发现了元宝。”

若生嗔道:“它倒是每回来都先去寻铜钱了!”

早几回,它可都是马不停蹄地来寻她的…

须臾,锦囊的系带在她指间松开来,口子展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一张字条来。

原来不是空的。

若生将纸条取了出来,正要展开,伏在她脚边的元宝蓦地又叫唤了两声,嘴边的胡须抖啊抖,像在得意地笑。

“元宝。”若生叫了它一声。

它立马高高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喵”了声。

若生便垂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吟吟道:“辛苦了。”

锦囊里头既然不是空的,那这字条定然就是苏彧写下的,所以元宝时隔几日突然间又冒了出来,应当为的就是来给她送信。它往常过来,也都是挑了白昼来的,这在入夜后过来,却还是头一次。

也不知苏彧要同她说什么。

二人回京后,见面总不如在平州时来得方便。自打苏彧来连家接走了元宝后,他们就再未见过。

若生暗暗揣测着,将手里的字条展开来。

薄而窄的一张纸,上头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重五见。

若生微微一怔,呢喃着将这三个字给念了出来。

一旁伺候着的扈秋娘闻言,皱一皱眉,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这莫非是什么哑谜?”

“重五。是端阳节呀。”若生将字条揉作一团。笑着摇了摇头,“不提倒是真的全给忘了。”

五月初五,是为重五。正逢端阳节。

端阳节这一日,饮菖蒲酒,食五毒饼,乃是风俗。

但在大胤。除这些之外,还有一项顶要紧的习俗。大胤朝多水。漕运兴隆昌盛,水路繁多,所以每一年的端阳节,大胤各地都会举办赛舟大会。天子脚下的京城自然也不会例外。

重五日的赛舟大会是大胤一年一度的盛事。

连家掌着水路多年,这样的盛会,当然少不了连家人的事。

尤其连家迁居京城。入驻平康坊后,又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京城每年重五时节的赛舟大会便会有连家人亲自到场主持。

云甄夫人嫌闹腾,轻易不会露面,所以主持盛会的事就落在了若生的三叔跟四叔身上。有时是连三爷去,有时是连四爷去,俩人一道出现的时候,也不多。

但重五日的赛舟大会,究竟是怎么个流程,若生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想一想,这么多年,她有记忆以来,好像只去过一回!

而且就是那一回,似乎也没能留多久便回来了。至于为何早早离场,她已记不大清楚。

她将揉成一团的纸条置于灯火之上,指尖一松,纸条便落了下去,不过一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冒出几缕青烟来。

扈秋娘见状不觉问道:“姑娘可是要在重五日出门?”

“今儿个是初几?”若生不记日子,如今突然要想,半天也没能理清楚。

“初二了。”

若生蹙起眉尖:“三天后就是端阳节了?”

难怪那天她偶遇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时,那丫头连连叹气,说好些日子没见着过父亲了。可见三叔是忙着办正经事去了,脚不沾地,连陪四堂妹多说两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说来三叔既忙着,四叔想必也躲不开,是以她将老吴的事说了后,四叔连传了底下的人去问话的也没有,显见是忙。

但除了太忙外,四叔想必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拿她当回事,没准根本就不曾想过老吴的死会有什么猫腻在。

不过他不来折腾,若生还乐得自在。

她空了手,便随意拣起边上搁着的一柄扇子把玩了起来,抵住自己下颌,沉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