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跟苏彧亦飞快返回了马车。

扈秋娘已接过了雀奴,正在悉心照看着。

马车立即动身,扬尘而去。

忍冬却留下了。

那传闻中的凶宅,重新空置了下来,但只约莫过了一刻钟,就有另外一队人,从巷尾过来。忍冬上前去,扫了一眼那辆灰扑扑,极不起眼的马车,压低了声音问车夫:“可安置妥当了?”

车夫答:“都备好了。”

忍冬便点一点头,摆摆手放了他过去,自己退去了一旁隐于角落。

很快,这辆马车载着的人,就住进了这座宅子,住进了原本该由雀奴住着的绣楼。

打头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神色轻佻地扫了一眼屋子里得陈设,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后,她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回头同身后伺候自己的婢女说:“哎哟快瞧,那可是大师的画作!值钱得紧,卖了能换无数个你呢!”

婢女比她还年轻些,闻言撇撇嘴,搬着行囊进了里头,而后才道:“琴娘子,快些进屋来吧。”

被称作琴娘子的女子摇着扇子,走了进去,嘟囔起来:“这么热的天,怎地也不开窗?”说完又嫌起这宅子看着寒碜,“除了厨娘跟车夫外,这地方连个鬼影也没有!”

婢女在她身后翻了个白眼。

琴娘子又唉声叹气地靠在了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也不知那位爷,何时来。”

婢女比划着:“花了那许多的银子让您住进来,您还怕他不来?”

“聒噪的小蹄子,要你多嘴!”琴娘子将扇柄重重敲在了婢女头上。

而此刻已经远在京城另一角的若生,正在听扈秋娘说雀奴身上的伤。

新的旧的,有些已很多年了,只怕是她尚在家中时就受的伤。

若生眉眼沉沉,许久没有言语。

扈秋娘望着雀奴,则想起了那日自己问若生这人该如何救时,若生说的话来。

她只说了两个字,“木贼”。

——偷梁换柱,是为木贼。

如今,她们已将这“木头”给成功偷出来了。

第147章八灯巷

可这根“木头”,还未长成,便已有了腐朽之意。

扈秋娘自幼也是穷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一见雀奴身上那些陈旧而不起眼的伤痕,便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一处是叫火燎的,那一处是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

她差点便叹息出声。

但瞧着若生郁郁寡欢的模样,那一声已经流露到嘴边的叹息,又叫她给憋住,咽了回去。

身下车马辚辚,她望着若生,嘴角翕动,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眼前的三姑娘,看着同平常似乎有些大不一样。

就是扈秋娘已跟了若生数月,也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阴沉的神情来。

脸还是那张脸,眉眼也还是原先的眉眼,杏眼雪肤,一如既往的娇俏,可那面上的神情,叫人看着几乎要激灵灵打个寒颤。

扈秋娘低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重新看向了怀中的雀奴。

而若生,也就一直没有出过声,像她买了要送予连大太太的那尊玉佛一样,寂然无声。

马车飞驰而过的道路,渐渐从狭窄的巷子,变作了宽阔的街道,不多时,就又变成了窄巷。再往前行了片刻,马车也进不去了。

于是,车夫便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拉车的马儿,来回踱步,半响才安静下来。

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若生眼前的车帘子就被只手撩了起来。

苏彧的声音在外响起:“人可醒了?”

若生钻出车去,担忧道:“尚未,一直在昏睡。”

“先将人带进去吧。”他略一颔首,命前头的人先去将门开了。

巷子尽头的那间小院子,极不起眼。

然而当若生越过苏彧看过去的时候。她却愣住了,而后神色大变。

她未戴帷帽,面上神情自然一览无余。

苏彧微蹙眉头,问:“有何不对?”

早在他们决意救出雀奴的转天,这座小院子就先备好了。

银子是若生出的,地方是苏彧挑的,所以此刻是若生第一次看见这座院子。

这地方远僻。鄙陋。距离达官贵人聚集的平康坊,十分遥远,同先前雀奴所在的地方。也是一东一西,隔了大半个京城。方才马车一路行来,可花费了不少工夫。

自小长在平康坊连家大宅里的若生,理应从未涉足此地。

但若生盯着那座院子。脑海里却清晰得浮现出院子里头的样子来。

她艰难问道:“这条巷子,是不是叫八灯巷?”

苏彧微惊。旋即敛目,低声说:“难道,那时你便藏身于此?”

“远不止如此…”若生见状心头了悟,他们此时身处的这条巷子。果真就是八灯巷。

那一年,她身无分文,雀奴穷困潦倒。俩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就这么凑到了一块。穷愈穷,只能赁个最便宜的落脚处。八灯巷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巷子窄得连车马都过不去,可见清贫。

这里的人,顶多知道龙椅上坐着的人是哪一位,至于人是如何坐上去的,则是半点不知,更不消说能认得京城里的勋贵世家。

藏身于此处,再稳妥不过。

可若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般巧。

她忽然间,也有些明白了过来,为何那天夜里,苏彧会突然出现在八灯巷里。

这是因为,他原本就摸清了这地方呀——

她苦笑了下,道:“我亦是在八灯巷里,见的你呀。”

苏彧一怔,而后蓦然微笑起来:“这倒是极巧。”

“的确是巧。”若生微微摇了摇头,耳旁碧水一般的精细耳坠子跟着晃了晃。

她知道,命轮的轨迹,正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

前一世,她知道八灯巷的时候,已是连家落魄之际。那时的她,遍体鳞伤,苟延残喘,而雀奴已稚气全脱,长成了冷静能干的女子。但如今,雀奴还只有十一岁,连家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她们走进八灯巷的日子,足足提前了数年。

头顶上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若生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亮堂起来。

她望向苏彧,面容凝重,沉声道:“一定能避开的。”

那些凶险,定不能重蹈覆辙。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嗓音里少了两分踟蹰,多了些许恳切。

苏彧凝视着她弧线优美的侧面,默然点了点头。

一行人迈过门槛鱼贯而入,扈秋娘先抱着雀奴进了屋子,将她小心地安置在了床铺上。突然,雀奴梦呓起来。她说得飞快,声音忽轻忽重,话语支离破碎。

没有人听清她的呓语。

若生蹙着眉头俯下身去,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像是一块烙铁。

若生指尖轻颤,飞快地收了回来。

方才在绣楼里瞧见雀奴时,她面上就似乎有病态般的潮红,果真是病了。

“得请个大夫来好好看一看。”若生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扈秋娘。

扈秋娘却迟疑了。

寻常大夫,只怕嘴不严实;熟悉的大夫,却又不便请。

若生亦知这点,沉思片刻,她吩咐了句扈秋娘让她好生照看雀奴后,快步出了门。

苏彧正站在檐下同人说话,见她出来,便抬了抬手让人下去了,道:“想请大夫?”他方才号过雀奴的脉,若生便也不瞒他,大步走至他跟前,直言道:“烧得滚烫,得请。”

苏彧说:“我已命人去请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轻轻地吹着,拂过若生纤长的眼睫。

眼角微热,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道:“多谢——”

他命人去请的,是贺咸的未婚妻,慕靖瑶。

慕靖瑶自小跟着慕家老爷子研习医术,虽然未曾悬壶济世,可医术高明,远胜坊间寻常大夫。

若生方才想到的人,也正是她。

慕家上上下下,就连丫鬟婆子也能认得几样药材,慕家的姑娘,自然是懂医的。

不过若生并未料到,自己尚未开口,苏彧便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万分感激,他面上神色却依旧淡然平静,只是望着生了青苔的檐角,缓缓说道:“借了贺咸的面子。”言罢,他别过了脸去,“不过,他的面子不借白不借,左右他比元宝还烦人…”

可说这话时,他眼中,分明蕴着淡淡的笑意。

第148章望诊

慕靖瑶来得很快。

连家同慕家没有太多交集,若生也不认得慕靖瑶,加上慕家的姑娘其实鲜少在外走动,寻常宴会,能不露面便不露面,她们此番还是第一次见面。然而慕靖瑶同若生想象中的人,颇为不同。

在没有见到慕靖瑶的面之前,若生一直以为慕家的姑娘,必定生得一张冷艳面孔,为人性子极其冷淡,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亲近。

可一见着慕靖瑶的人,她便愣住了。

眼前较她年长几岁,已及笄了的少女只穿了身水青色的常服,面上未施脂米分,一见人,未语先笑。

说来,慕靖瑶那张素面上的眉眼五官,的确精致冷艳,生得十分动人。但她一笑,似春风拂面,冷意全消,瞧着再易亲近不过,

若生看着,就想起了贺咸来。

她只见过贺咸一两回,早记不得贺咸生得何等模样,可贺咸的行事说话,她还历历在目。

据闻贺咸同慕靖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经常走动,他二人也自小就玩闹在一处,感情极好,而今婚期已定,只等成亲了。

若生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俩人般配!再般配不过!

她悄悄想着,不由多看了两眼慕靖瑶。

慕靖瑶也在打量她,用好奇万分的目光,探究地看着她:“不知这位是?”

苏彧懒懒答:“是连家的三姑娘。”

他显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可见信任。

若生不觉又高看了慕靖瑶两分。

慕靖瑶呢喃着“连家的”,一面上前来同若生道:“我竟还是头一回见连家的姑娘…”

“慕姑娘。”若生笑着说道。

她便摇头晃脑说:“生分!生分了!叫我曼曼姐吧!”

若生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曼曼应是她的小字。可小字。非亲近之人不便称呼,并不是谁都能喊的,她们今日不过是初见。她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苏彧说了句:“就这么叫吧。”

若生闻言,也就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曼曼姐”。

慕靖瑶笑得眯起眼睛。

苏彧蹙眉:“你同问之那小子,可是越来越像了。连笑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这叫夫妻相!”慕靖瑶大大方方地说完。翻了个白眼,“五哥你不懂!”

苏彧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你怎知我就不懂?”

慕靖瑶哈哈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了两眼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正去吩咐人准备笔墨过会让她写药方子的若生,转过脸来看向苏彧,收了笑轻声说了句:“这倒是,没准过些日子。你就懂了。”言罢,她又腹诽了两句贺咸。这么大个事,竟然半点没有同她透露过。

她抬脚往屋子里走,一面走一面背身对着苏彧道:“五哥,你可别跟进来。”

苏彧顿住脚步。疑惑地发出个鼻音来,“嗯”?

慕靖瑶已进了门,动作娴熟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道:“得脱衣检查。”

听说雀奴身上有伤,那自然也得细细看过一遍才好。

她说完。终于扭头向他看了来:“哦,对了,若是可行,且将连三姑娘也一并给留在外头吧。”

苏彧愈发疑惑。

她无奈解释:“万一伤得厉害,她看了难过怎办?”若生言及雀奴时,眼中的关切跟担忧可丝毫都没有加以掩饰。

苏彧听了这话,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眉头舒展,沉吟道:“你去吧。”

这就是答应了。

慕靖瑶摇摇头,继续往里头去,见了若生并不多言,先伸手细细探过雀奴的额,发觉烫得厉害,又去看雀奴的舌苔、眼睛…一一看过后,她为雀奴号起了脉,不过手指甫一搭上去,她便同若生道:“五哥似乎有事要同你说。”

若生紧张兮兮的,闻言手一抖,犹豫了下没有动弹。

慕靖瑶便道:“你先去瞧瞧吧,她只是有些发烧,等吃了药烧退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若生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结果等人一不见,慕靖瑶便看向了一旁伺候着的扈秋娘道:“替我将她的衣裳去了。”

屋子外,若生才刚刚找见苏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