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墙壁上,微微垂首,正在把玩着三块骨牌。骨牌尚余棱角,还不是若生昔年见过的样子。

他的神情,格外的专注,骨牌相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也似乎满藏力量。

若生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目视着她,淡然问:“是这间院子?”

当年的事,若生同他零零碎碎说了一些,却到底不完整,许多事他并不清楚。

若生点了点头。

八灯巷里住的都是穷苦老百姓,谁也没有这个闲心闲钱来整修屋子,能住便住,不到要塌的那一日,谁会特地修缮?所以她进门时,便肯定了,那时她跟雀奴暂居的院子,就是这一处,就连墙根处堆得跟个千年老王八似的大石头,也没有一点变化。

苏彧一把将骨牌收起,丢入锦囊,站直了身子,声音慵懒地道:“你头一回见我,是在哪里?领我去看看。”

若生应了个好,依言带着他去了。

他沿着墙根走了一圈,忽然又问:“我死后,埋在哪里?”

这一点,若生没有仔细提过。

她也没有料到,他们会这般巧回到这里,更没有准备他会这样问自己。她略有些踌躇。

“难道未埋?”苏彧眼中掠过了一丝震惊,而后喃喃道,“暮秋时节虽然天气已渐渐变凉,但尸体经过两三日,面上、两肋、胸前肉色便皆有了变化,至多四五日,口鼻内就有液体外流,全身膨胀发臭,生出蛆虫,六七日后毛发…”

若生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打断了他的话,道:“埋了!埋了!”

“哦?”他幽幽问,“埋在哪里?”

若生无法,哀叹一声,只得领他前去。

那地方现下还只是块杂草丛生的泥地,挨着墙,是后来她跟雀奴入驻后,才修成了花圃。

苏彧低头看了一眼,挑起了眉。

若生干干一笑:“坐南朝北,日头再大也不怕晒,顶好的地方…而且埋下去后,这花都开得更好了…”

“这块地,风水不佳。”他站在那,缓缓踱到她身旁,眯起眼睛,极慢、极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第149章站在哪边

若生闻言,却不赞成:“如果这块地风水不佳,如今想必也就没有我了。”

苏彧低低“咦”了声。

她微微别过脸,似莫名地有些不敢看他,道:“我死后,只怕也是埋在这的。”

雀奴身上没有银钱,便是有心为她寻块好地方葬了,也是无能为力。这花圃里,后来则叫她跟雀奴一起种植了好些花草,有她喜欢的,也有雀奴爱的。她卧床的那些日子,就总念叨,要是哪一天她去了,就同那些鲜花作伴吧。

那些花香,会伴着她,走过寂寞而荒芜的黄泉路。

嗅着它们,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这样的话,她说过好些回,雀奴定然听进了耳朵里。

若生舒口气,抬脚踩了踩那块地上的泥,说:“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苏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突然轻笑出声。

若生立即转头去看他。

他微笑,面容显得那样平静而从容,见她朝自己望了来,微微颔首道:“如此看来,你我此番提前认得对方,也必定是命数了。”

事上的事,有果必先有因。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其间千丝万缕,息息相关。

若生却只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我初次见你之时,你身受重伤,趁着夜色突然而至,显然是在避人,这避的八成也就是伤了你的人,可有谁,能将你伤成那样?又有谁,会将你逼得逃入八灯巷?”

她说着,声音忽而一顿。随后皱起眉头,狐疑道:“不过,最叫我觉得想不通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苏彧薄唇微抿,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骨牌来,置于掌中,漫然把玩着。他的眼睛。变得幽深暗沉。低声问:“是什么?”

“是你。”若生道。

他愣了一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若生在耳边用十分困惑的声音说:“明明你醒来时。尚有一口气在,虽然你说已无回天之力,但世间名医无数,你亦不缺银子人脉。试一试,总好过试也不试。可你从未透露过身份。也从没有让我们去定国公府报信的意思。”

而且,依苏彧眼下的境况看,他手下从来都是有人的。

即便当时不便联络苏家,也理应寻个法子通知叫他手底下的人才是。

可他。亦没有。

若生回忆着往事,愈发困惑不解:“你时寐时醒,到底捱了些光景。可坊间也从来没有过苏家找人的消息。”

她过去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今知道了。却也是半点想不起当年,“苏彧”这个人,后来怎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乃至于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若生也不大记得。

她只记得,新帝即位,京城大动,原本昌盛的家族凋零了的有不少,原本默默无闻的人家突然一跃成了新贵的也有不少。

就好比,当年那位十分年轻的裴相爷。

在太子长孙少沔登基成为新帝之前,世上有几人认得他?

据闻,不管是他的出身,还是他的年岁资历,都当不起相爷一职。

奈何新帝对他青眼有加,隆恩浩荡,愣是将他一路提拔,直至官拜丞相。

若生而今想来,只觉迷雾重重,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由得同苏彧道:“虽然那时的你并未提及半分,但我想,你遇害的事会不会同新帝有关?”问完,她似在一瞬间清醒过来,“难不成,你是昱王一派的人?”

启泰年间的皇帝,正是现如今的太子殿下长孙少沔!

朝野之中,能与他一较高下,争夺皇位的人,也只有昱王长孙少渊一人。

皇家人人为棋,亦人人为棋手,鲜有兄弟情义之说,更何况这俩人本就为着一张龙椅厮杀过,一旦分出了胜负,赢家焉能放过输了的人?

更何况太子睚眦必报,不止如此,据悉就是连过去任何为昱王说过话的人,都一一处决了。

是个手段十分残暴的帝王。

嘉隆帝亦有雷霆手段,可论性情凶残,却远不及他的儿子。

只不过那时,若生离朝堂已太远,许多事终究只是耳闻,真假难以分辨。

“昱王?”苏彧却清清楚楚地说道,“那张龙椅,也不该是他的。”

若生一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后,手心里竟是沁出了冷汗来。不该是昱王的,显然也不该像是太子的,那如今还被嘉隆帝坐在身下的那张椅子,究竟该属于谁?难道——

“自然,长孙家的东西,同我就更没有干系了。”像是猜及若生的心思,苏彧淡淡道,声音温和而平静。

夏日傍晚的天空,忽然雷声隆隆。

若生仰头朝上方望去,天色已愈发昏暗了下来,乌云重叠,似乎下一刻就要坠下豆大的雨珠来。

她皱起了眉头,站着未动。

苏彧说:“有些事,待时候到了,再告诉你。”

那些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若生而言,知道得越多,那潭子浑水,她也就淌得越深,愈发难以抽身。

故而,时机未至之前,尚不该叫她知道。

否则,只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苏彧眉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道:“走吧,该落雨了。”

言罢,他率先越过她,向前走了去。

若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望向他的背影。

少年清瘦的脊梁,挺得笔直,他的人,像一把泛着泠泠寒光的薄刃。

叫人盯着多看一眼,便觉冷意弥漫。

他是不是恼了?

她轻轻咬住了唇瓣,将视线收回来,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檐下,恰逢扈秋娘从里头推门出来,一见她便说:“姑娘放心,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若生面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来,大步往里头走去。

慕靖瑶正立在木桌前头提笔开方子,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笑着道:“回头我让人送些东西去连家给你。”

若生微讶。

她复又低下头去,才解释说:“她身上有些陈年旧伤,结了痂后便留了痕迹,我那有些药膏,正合用,祛除疤痕十分有效。”

听她想得如此细致,若生急忙道谢。

慕靖瑶却停笔抬头看着她,揶揄地笑了笑,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第150章静候

若生并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闻言只感激不已,笑着摇摇头,道:“可万不能再麻烦你了,还是我使个人去你那取吧,不必特地派人送。”

“客套什么。”慕靖瑶直笑,拾起桌上的药方,双指捏着吹了吹,见墨痕略干,便将其递给了若生,“让人照着这个去抓药便可,上头的药都很常见,各家药铺里一般都有存货,随时可买,若是一时间有没有找到的药,便打发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去替你准备。”

随后,二人又说了几句,慕靖瑶终于答应下来,让若生派人去她那取药膏。

约定了取药的时间,慕靖瑶看看天色,见不知何时已是黑云压顶,道一声“糟糕,这是要下雨呀”,转身便收拾了东西要回去,一边收拾着一边还不忘记嘟嘟囔囔说贺咸这会也不知在做什么,说罢又来同若生道:“回头得了空,来府里坐坐吧!”

慕家的姑娘,素来不大在外走动,慕靖瑶自小跟着祖父学医,出门的时候就更少得厉害。

京城里的姑娘,她熟识的不过屈指可数。

是以她想邀请若生过府说话,再真切不过。

若生便也不再推辞,笑吟吟应了下来,亲自送她出门。

苏彧站在檐下观天,听见脚步声回头瞥了她们二人一眼,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慕靖瑶闻言,却是笑得打跌:“哎哟五哥,这话要是叫问之听见了,他必然得高兴坏了,你竟也知道关心旁人了!”

“我是忧心你一个不慎,牵累了我。”苏彧面无表情道。

慕靖瑶嗤了声。凑到若生耳边,轻声说:“他就是死鸭子嘴硬,其实心软得不成样子。元宝那丑猫你见过了吗?问之说,那就是他见不得元宝孤零零的,所以去哪都带着,恨不得长在一块才好…”

苏彧拉下一张脸:“我可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慕靖瑶略略后退半步,站到了若生身后。嘟哝道:“我走了。”

“信不信我回头截了贺咸的舌头。”

慕靖瑶拽住了若生的袖子。忙说:“眼瞧着要落雨了,阿九你送送我!”

苏彧微微扬起下巴,拿眼梢瞥向若生。

若生反手握住了慕靖瑶的手掌。一叠声道:“是是,雷声都震耳朵了,曼曼姐还是快些家去吧——”一面双双转过身背对着苏彧,飞快朝大门走去。

门外巷子极窄狭。只能行人,却不能行车。慕靖瑶的马车停在外头,这一路只能步行而去。

“等等。”苏彧道,“我去送吧。”

若生脚步一顿。

慕靖瑶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叹口气:“回头得了空记得来慕家寻我。”

若生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好。

苏彧已从她身后走了过来,随手按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掰。将她身子调转了个方向,道:“去让人抓药吧。”

眼瞧着若生果真听了苏彧的话。转身回去了,慕靖瑶痛心疾首道:“好好一姑娘被你吃得死死的,吃得死死的呀!”

他奇怪地扫了她一眼:“是何意思?”

慕靖瑶一愣,面如死灰:“五哥你说说你,白长个聪明脑子,还不如元宝…”

苏彧再懒得同她纠缠,只开了门,要赶她出去。

“可怜的小阿九必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慕靖瑶戴上帷帽,摇摇头,走了出去。

苏彧在她身后听了个清楚,神情自若,恍若未闻。

走至马车旁,慕靖瑶爬了上去,帷帽一摘,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匆匆忙忙又撩了帘子探出半张脸来喊住了他,压低声音询问道:“五哥,上回开的那药,吃着可还好?”

苏彧顿了下,说:“没有什么大起色。”

慕靖瑶眉眼一垮,长长叹了一声:“只怕还是药性太过温和了,见效慢。”

苏彧颔首,不语。

她又叹了一声,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松手放下帘子,让车夫走了。

不多时,黄豆大的雨珠也伴随着电闪雷鸣,从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天色突然间,就黑成了一片,明明还未至掌灯时分,却已像足了夜里。

若生坐在条陈旧的小杌子上听雨,有雨水沿着屋脊哗啦啦地流淌,像一条湍急的奔流。

她双手托腮,望着雨幕,喃喃自语起来:“爹爹该等急了。”

出门之前,谁也没有料到会耽搁到这个时辰。

好在眼下天色看着虽黑,却到底还未黑透。

夏日的雨来得又大又急,歇得也快,再过一会,这阵雨小上一些,便启程家去吧。

思忖间,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立刻转过头去,道:“他今儿个一直未曾出府?”

苏彧道:“下了雨,只怕就更不会出来。”

若生皱起了眉:“原想着有三表姐缠住了他是好事,可这般一来,却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再去那绣楼了。”

如果真要再隔上半个月才去,那他们便也就有得等了。

他眺望着雨幕之外,闻言说:“依他的性子,只怕耐不住缺了这一回。”所以这半月之内,段承宗必定会去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