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便笑了下:“阿九真聪慧。”

她捻着掌中佛珠,抬脚踩上了台矶,率先往前走去。

这点苍堂,建成多年,可不管是大太太周氏还是连二爷,此番都还是第一次被云甄夫人特地请了来。

按理,这一回也该是连大爷来的才是,可连大爷去世多年,膝下也没有儿子,所以只能由大太太周氏代劳。然而周氏孀居多年,吃斋茹素,礼佛而活,点苍堂里的事,她委实也并不想涉及。

云甄夫人亦早有预料,所以派去大房传话的人,还特地多叮嘱了一句,务必到场。

大太太周氏,这才放下了她的经文,领着丫鬟亲自来了点苍堂。

此时,已近戌时二刻。

天边一轮弯月,挂得极高,满天的星子似乎也由此变得比平常更加明亮一些。清凌凌的月光,透过窗上糊着的绡纱,落在了地上。可屋子里的灯,太亮,这稀薄的月色不过转瞬就尽数被灯火给吞没了。

从点苍堂外头看,那里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周氏跟连二爷到的最早,紧跟着到场的则是连三爷。

云甄夫人到时,时辰正正是戌时二刻。

只有连四爷,迟到了。

周氏跟连三爷虽然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瞧眼前这阵仗,皆明白事情不小,便也就一直沉默着,谁也没有言语。

唯独连二爷浑然不觉,听说定好的时辰都过了,就蹙眉道:“老四没规矩。”

云甄夫人安抚地看他一眼,笑了笑,随后回头同窦妈妈压低了声音说:“去看看。”

窦妈妈应声而去。

少顷,竹帘微晃,连四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连二爷关切地问:“老四,你怎么来迟了?”

连四爷面色难看,恍若未闻,只脚步迟缓地往里头走。

第166章一字杀

他走得那样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生根在地上,可后头似有疾风暴雨,吹打着他,让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前走。

连二爷叫他面上阴沉沉的神色唬了一跳,悄悄侧目去看自己身旁坐着的连三爷,用眼神发问,老四这是怎么了。可连三爷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四房近些日子有些动荡,林氏更是在几日前回了娘家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但这些事,是否足以令连四爷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连三爷不敢轻易断定。

毕竟点苍堂的地位,在连家一向不大寻常。

像云甄夫人的千重园一样,这地方原本也只是独属于她的地盘,今儿个众人齐聚一堂,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连三爷素来性子沉稳,眼下更不会轻易出声。

大太太周氏也在等,等着云甄夫人先说话。她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指间来回滚动的檀木佛珠,眼角的细纹,在通明的灯光下,似乎淡去了。

室内寂静得近乎可怕,就连蛾子循着光亮扑在窗纱上的声响,都变得异常清晰。

连二爷觉得不对劲,坐立难安,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思及了方才若生叮咛过他的话,他又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不敢吐露半个字。她说,得先等姑姑开口,连二爷便老老实实记下了。

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连四爷身上,看了很久…很久…

云甄夫人则斜斜倚在榻上,手心里把玩着一样东西,连眼角余光也不瞄连四爷一下。

她掌心里的东西,棱角分明。在灯下泛着冷冷的玉色,上头有刻过的痕迹,像是字。

那是一块印章。

她就那样随意地将它丢在自己的手心里,没有丝毫掩盖。

是以连四爷尽管离得并没有很近,还是看见了它。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块印章了,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儿个这样叫他心惊肉跳。掌心冒汗。

天气那样得热。他掌心里满布的黏腻汗水,却是冰冷的,犹如寒冬腊月里的湖水。能令人冷彻心扉。

午后离开了千重园,他便苦思起来,该如何改变自己当下的恶劣处境。

但只要一想到云甄夫人主意已决,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除非他能回到过去。扭转乾坤,将一切都抹平。否则不论他现如今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次谈话。

毕竟,连家是他们一群人的连家,分家之事。总得众人都应允了首肯了,才能进行。

他深吸了两口气,勉强落了座。将视线从云甄夫人掌中的印章上收了回来。

连二爷隔着连三爷转头看他,眉头紧皱。一脸都是不明白。

他察觉,便对望了过去,勉强笑笑,叫了声“二哥”。

连二爷就高兴了起来,面上不解一扫而光,点点头:“得守时,下回可不要再迟了。”

连四爷万万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当即一噎,连笑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今儿个请你们来,是有一桩要事需谈。”这时,倚在榻上的云甄夫人终于开了口。

底下的人,除连二爷外,皆神色一凛。

当中更以连四爷为最,一刹那间握紧了拳头。

大太太周氏道:“是什么事?”

云甄夫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分家。”

周氏悚然一惊,一直紧紧攥着的佛珠亦脱手而去,落在了她膝上,发出几声簌簌轻响。

“阿姐怎地突然提起了这个?”连三爷亦吃惊不已。

连二爷则左看看右看看,端起一旁几上的茶杯吃起茶来,一边小口啜着,一边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众人。

云甄夫人依旧冷静如常,只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的那块印章来,说:“连家不能散,所以今次只是将老四分出去而已。”

在场诸人闻言,立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连四爷。

连四爷面上阵青阵白,说不上话来。

众人不明真相,也不敢说什么。

云甄夫人攥紧了手,面向大太太周氏,问道:“所以,大嫂以为如何?”

周氏怔怔的有些出神,连佛珠都忘了捡起,闻言只是说:“是否应该从长计议?”

毕竟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都还不知道呢。

云甄夫人便也没有追问,又看向了连三爷,说:“老三你以为呢?”

连三爷一向温和平缓的语调也有些急了起来,不答反问:“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后,转向了连二爷,这才缓缓笑了笑,问道:“老二你觉得呢?”

“嗯!”连二爷想着若生的话,也不管云甄夫人在问什么,张嘴就是一个“嗯”字。

这便是,同意了。

连四爷立时瞪大了双目,眼珠子都快从里头掉了出来,也顾不得旁的,匆忙看向连二爷:“二哥,你当真这般想?”

连二爷:“嗯!”

连四爷听得气血上涌,“你就这般不愿意兄弟留下?”

“嗯!”连二爷继续他的一字杀绝招。

连四爷彻底崩溃,当着云甄夫人的面,又不知如何是好,生生气白了脸,嘴唇哆嗦着,看向了云甄夫人。

幸而,除开连二爷,在场的还有两位!

他看了一眼云甄夫人,忽然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在正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而后悔恨不已地哭诉起来,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如何委屈,又隐晦地表示云甄夫人眼下正在气头上,她说的话,都是气话,不能当真。

周氏就有些踟蹰起来。

连三爷的眉头却渐渐皱紧。

“老四!”云甄夫人坐在那,一直放任他说,等到他终于喘了一口气停下了,她猛地断喝了一声,“你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你心中没有连家!没有父母!没有我这个长姐,也没有你的几个兄弟!你挖空了心思只想分刮连家的银子,我如今给你机会光明正大的分刮,你又婆婆妈妈,成何模样!”

话音未落,她再次问起了周氏跟连三爷。

周氏捡起佛珠,飞快捻着,闭上了眼睛:“大姑姐做主便可。”

连三爷十分震惊,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只要长姐考虑清楚了,三弟我没有意见。”

连二爷点头,大声地道:“嗯!”

这么一来,连四爷是不想分,也得被分出去了。

可连二爷回到明月堂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金嬷嬷:“今儿个,阿姐叫我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金嬷嬷摇头:“您都不知,老奴这没去的,就更不知了。”

连二爷在廊下就着昏黄的灯光来回踱步,暗想,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嘴一瘪,也不管夜深了,拔脚就朝木犀苑去,“阿九肯定知道!”

第167章底线

金嬷嬷忙去拦:“二爷,太晚了,还是明儿再去问姑娘吧?”

连二爷顿住脚步,转头问:“什么时辰了?”

“将至亥时了。”金嬷嬷匆匆回答,一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要把他送回屋子里去。

连二爷踌躇着琢磨了一下,的确有些太晚了,这才作罢,忍下了没有去。但他心里头记挂着发生在点苍堂的事,躺下后竟是辗转反侧大半天不得入眠,睁着眼盯着帐子顶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则今天夜里,难以入眠的人,却远不止他一个人。

他尚且只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这才辗转难眠。

可连大太太周氏跟连三爷二人,忧心忡忡的却是分家一事。

人人都知道,云甄夫人护短,护连家之心,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昔年父母将重担交托给了她,她接过,就至今未曾放下,几位弟弟亦是她一手带大,不管哪一个,在她心中的分量都不轻。

是以,她会说出“分家”二字来,便足以令人诧异了。

但先前众人齐聚点苍堂时,云甄夫人并没有将缘由仔仔细细说明,在场的人也就都是糊糊涂涂的。

大太太披着衣裳,跪在蒲团上,就着烛火,诵起了经文。

连三爷则在灯下枯坐了一宿未眠,三太太管氏来劝他早些歇息,他也是只是道。没有睡意。

管氏微微皱了下眉,小心试探着:“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姐要让老四离开连家。”连三爷长长叹了口气。

管氏怔了下:“难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连三爷颔首,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连家人的根基,其实并不在京城,但自从他们父辈迁居京城后,这座宅子就成了他们的根本。连四爷若是分了出去,这座宅子,自然也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钱财可分,大宅却是不能分的。

谁当家。这宅子就给谁住。

他们不分家。当然住在一块。

分了,只怕连四爷连平康坊也不能再住。

三太太管氏十分吃惊:“为了什么?”

连三爷苦笑:“我若知道,也就不会像这会一样难安了。”

恰恰就是因为云甄夫人连事情都不愿意说明,才显见得她是气得狠了。

管氏也跟着叹气。说:“这般说来。她午后发火。恐怕也是为的四房的事。”

连三爷问:“午后发火?”

“可不是,发了好大一顿火。”管氏摇了摇头,“似乎就是在段家那边来借了冰之后的事。”

连三爷低喃:“段家…”

管氏道:“来的好像是世子爷。”

虽然段承宗已非世子。但众人的称呼还是一时难改。

连三爷心头一震,只觉不好,但又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心中愈发难安。静默片刻后,他终是说:“罢了,左右大姐主意已定,这件事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去想了。”

管氏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浅浅笑了笑,催促他赶紧休息去。

三房明亮的灯火,很快也变得幽暗了。

再过一会,三房便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偌大的连家,都沐浴在了微弱的星光底下,四处都黑着,除了几盏灯笼外,也就只有千重园的上房里,还燃着灯光。

云甄夫人尚未入睡。

她亦没有唤人伺候,就连窦妈妈也被她给赶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

朦胧的几团光晕,落在她的衣裳上,连带着她的人,都变得遥远空灵起来,那样得落寞。

她知道,自己仍在生气,气得瑟瑟发抖。

但她一向不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在面上,一旦流露出来,那就是真的气极了。她这一回,就是气极了。段承宗每说一句,她心中积聚的怒气就多一分。生连四爷的气,生自己的气,更生段承宗的气。

搬弄是非,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的男人,哪里算的了真男人?

段承宗在那口沫横飞地数落着连四爷的不对,映入她眼帘的男人,却活像是只猴子。

干瘦的,毛发凌乱,吱吱乱叫。

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也敢到她跟前来,责备她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