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秋娘按在雪梨肩头上的那只手,蓦地施压,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扣住了她的肩膀。

像是要脱臼一般的疼痛,立时涌上了雪梨的心头。

“啊——”她叫了一声,这回是真疼了。

若生敛目含笑,问:“腹痛可好些了?”

雪梨战战兢兢答:“好、好些了。”

“那么,可能继续走?”若生再问。

雪梨眼中含泪,煞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道:“能,奴婢能,奴婢好了…”说完,她吞吞吐吐地扭头同扈秋娘说:“多谢秋娘姐,我这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让扈秋娘松手。

扈秋娘的手,却没有移动分毫。

雪梨急了,又不敢再胡来,只得受着,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若生叫了声扈秋娘,转过身去,让她将雪梨带到自己边上来。

雪梨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鞋面不错!我倒不知你绣活做得这般妙。”若生垂眸看了一眼,笑着赞了句。

雪梨的脑袋便低得更下了,声若蚊蝇:“姑娘谬赞了。”

若生敛去笑意,徐徐道:“你可是在害怕?”

“奴婢不怕…”

若生叹了口气,静默了一瞬,忽道:“雪梨,这苜园,你去过几回?”

雪梨一哆嗦:“奴婢从未去过!”

世上的事,只要没有证据,那就都还不能下定论。

雪梨嘴硬着。

一行三人,穿过了一孔如意门。

若生正在笑,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斜刺里走来了两个人。

第199章始料未及

华衣妇人,领着个青衣婢女。

若生脚下步子微顿,飞快侧目看了一眼扈秋娘。

与此同时,正从另一边缓步走来的华衣妇人,已然瞧见了她,笑着张口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闻言,便也立即回望了过去,笑盈盈走上前去,墩身一福,道:“三婶。”

姑姑不在府中,大伯母孀居茹素诵经,几乎不出院门,她的继母朱氏如今有孕在身,亦不会出现在此。至于四婶林氏,早在四叔受伤之际,便毫不犹豫舍弃了四叔跟一双儿女,离开了连家。

是以,纵然还隔着些距离,纵然若生一眼望过去,并没有认出人来,但瞧见那一身穿着打扮的瞬间,她便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她的三婶管氏。

“你怎么在这?”三太太见她没有喊错人,以为她这回是一眼便将自己给认了出来,面露欣慰,“前些日子说你病了,这身子可好利索了?”

她掌着中馈,这些琐事,她自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若生便笑着道:“已好利索了,劳三婶挂念。”

三太太听她口气不算疏离,面上笑意更浓了一些,亦停下了脚步,立在门边,同她说起话来:“你这莫非,是准备往苜园去?”

若生心中一震,勉强维持住镇定之色,回道:“没有,只是闲来无事,随处走动走动而已。前些日子总是困倦,便贪睡了些,结果也不知是不是睡得多了,这身上反倒是乏力得紧,出来走走。想必能好些。”

三太太一边听一边点头,说:“正是这个理,年岁轻轻的,合该多活动活动筋骨。”

“不过,三婶,您这是做什么去?”若生站至墙根阴凉处,视线越过三太太管氏的肩头。落在了候在不远处的另几个人身上。扈秋娘看着雪梨。雪梨一脸的心神不宁,在边上,就是三太太带着的青衣大丫鬟。微微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更看不到脸上神情。

但若生的注意力,却仍尽数放在三太太身上。

她在等。等着三太太回答她的问题。

方才扈秋娘来报,说发现有人正在去苜园的路上。可那时,雪梨尚在木犀苑里,所以那人就必然不可能会是她。

然而若生一行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三太太管氏。

这事,未免有些不对劲。

如果方才就是三太太,府里的人。又怎么会不认得她?

难不成人人都同若生一般,记不清人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若生的呼吸声越放越轻。眉眼间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三太太见状,还当她是畏热,笑说“这天太热,回头就在木犀苑里走动走动吧”,而后才回答道:“便是我,也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这若不是有事需去一趟苜园,我这会定然还躲在屋子里呢。”

若生闻言,神色一松。

——三婶没有撒谎,亦没有避而不谈。

由此可见,苜园此行,对她而言,并不是不能谈及的事。

但若生仍然追问了一句:“去苜园做什么?那园子不是荒废许久了吗?难不成,是要重新修缮?”

三太太摇了摇头,笑着道:“你姑母不曾发话,这园子哪里能修缮,该荒还是得荒着。”

“那您这是…”

三太太面有羞怯,似乎琢磨了好一会,才终于放轻了声音同若生说:“是你三叔,不知怎地起的兴致,说要在苜园见上一面。”

若生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突然间在自己跟前面露羞意,原来是这样的事。

府里上下,无人不知,连三爷夫妻俩恩爱有加,极其和睦。

这约在苜园见面,只怕是什么夫妻间的小情趣?

若生想到这,耳朵也有些烧了起来,到底是长辈的事,她方才追着问三太太,此刻想来,却是过了…

“三婶…”她略有些讪讪起来,唤了一声三太太,张张嘴想要说些别的,眼睛里却突然映入了一双鞋。

一双绣鞋,鞋头微微翘起,绣的似乎是玉兰花。

但那鞋帮子上,有着零星几点绿意。

她乍然望过去,以为是叶子,可定睛一看后就发现,那根本不是叶子。

那是鞋面上沾着的绿色草汁!

还有那双脚,应是天足,虽然看着也是秀气,但却比一般女子的脚似乎略大上那么一些。

若生的脑海里便浮出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来,他在苜园发现了一只脚印。

他一比划,她就知道那必然是女子的脚,可她同样也记下了,那只脚比她见过的大部分姑娘的脚都要大上一点。

视线沿着那双绣鞋,一点点向上移。

若生口中的话,便也就随着视线流转一点点咽了回去。

她话锋一变,同三太太道:“三婶好福气!”

三太太闻言直笑。

她便趁机问了句:“三叔可是让她来与你传的话?”

三太太一怔,转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丫鬟,笑嗔一句:“忒精怪,你怎地知道?”

若生亦笑:“您只带上了她,这其中意味难道还不明显?她自然是有功,您才愿意让她同行。”言罢,她忽然道:“好三婶,您也带我一道去吧!”

“…阿九,这…”三太太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说,不由得语塞。

若生模样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吟吟撒娇道:“好三婶,您便让我跟着去吧,我也想瞧瞧三叔到底起的什么兴致!”

三太太窘然:“这、这…”她原就有些羞怯,叫若生一缠,这两颊都要快要红透了,偏生又是长辈,得端着,这一来二去,她就有些神情恍惚起来,又羞又尴尬,索性摆摆手说,“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需办,这一时半会只怕是去不了苜园了,阿九你去吧,你去了便同你三叔说上一声。”

“急事?”若生撒了手,站定,正色起来,“想必是要紧事,那三婶您就快去吧,我稍后见了三叔替您解释,请他回去见您。”

三太太忙不迭要走,直说:“好好,辛苦你了。”

若生一福:“三婶好走。”

三太太转过身去,准备原路返回。

一直站在扈秋娘雪梨身旁的那个大丫鬟,见状蓦地面色一变,失声喊了一句“太太”。

第200章谁在那

声出突然,在场诸人皆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去。

三太太更是蹙起眉头,道:“怎么了木蓉?”

名唤木蓉的青衣丫鬟闻言,匆匆自扈秋娘几人身侧走了过来,到近旁后,话音焦急地道:“太太,三爷还在那候着呢。”说这话时,她并未放轻声音,一旁离得不远的若生,便也就清清楚楚听了个正着。

三太太羞恼,斥了声:“木蓉!”

“太太…”木蓉飞快地看了若生一眼,勉勉强强将话语里的焦躁给压制住,低下头去。

三太太见状面色不虞,将眉头皱得极紧,过了会方才同若生笑了笑,说:“天日热,你若乏了,便早早回去歇着,切莫累着。病虽好了,可人这身子骨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康健起来的,还是得多加注意。”

若生面上声色不动,笑吟吟应是,道谢,送三太太回去。

气氛尚可,三太太转过身去,准备穿过如意门,沿若生来时的那条路返回。

裙袂飞扬,她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里。

若生在后头目视着,心下微松口气。

尽管那事若是真的,她此番便是搅黄了三叔三婶的好事,但纵是如此,也好过叫三婶遇到危险。

如果这事是假的,其一便可能是三婶方才所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字字都在骗她,那么苜园的事,雪梨的事恐怕也就同三婶脱不了干系,她让三婶去不得苜园,这留出来的光景,便能叫她细查一遍;其二便是三婶毫不知情,这般一来。有问题的便是她身边传话的那个大丫鬟木蓉。

她刚刚佯装好奇,故意令三婶羞窘。

果然,三婶推脱了两句,就要折返,生怕同她一道去苜园见了三叔,更加窘迫。

而木蓉的反应,就值得推敲推敲了。

若生一面目送着三太太。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木蓉。

她甚至悄悄瞥了一眼雪梨。但雪梨面上神情与方才并无差别。

依雪梨刚才那模样来看,她的胆子,委实称不上太大。如果木蓉同她相识,她此刻定然会有变化。

若生思忖着,觉得眼下这事,愈发有趣起来。

三太太的脚步则已经慢慢走远了。

她的大丫鬟木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脚步沉重。似是不愿意走。

若生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的绣鞋上。

如今这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任。

一旦这木蓉所传的话是假的。那三婶未去苜园,不管是何阴谋都无法得逞,三叔回来同三婶一对话。那就更是破绽全露,她便是想赖。也是百口莫辩!

若生将心一沉,拔脚向前走去。

扈秋娘押着雪梨,大步跟了上去。

雪梨的脸色,却逐渐好看了起来。

方才三太太后来说的那几句话,她可全都听见了。故而她便以为,连三爷当真就在苜园,若生此番过去,也只会看见连三爷而已。

这便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雪梨提心吊胆走了半天,到现在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若生的眼神,越来越冷。

前往苜园的路上,除了先前的三太太管氏跟她的大丫鬟木蓉外,她们便再没有遇到别的人。

所以不论苜园里有什么,今儿个针对的,都是连家三太太!

若生站在苜园门前,盯着那把遍布锈迹的琐,看了又看,忽道:“雪梨,你先进去。”

雪梨原本已经恢复了常态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张皇了起来。明明说是来见连三爷的,为何她面上的神色如此凝重?而且那有婢女走在主子前头的道理,为何突然间要她先行?

难不成,她还是知道了什么?

雪梨胸腔里的那颗心,乱跳起来,一下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震动得厉害,叫她连话也说不出,一个“是”字,也无法答应。

是以若生的话音落下后,周围便只余下一片寂静。

雪梨知晓自己的反应不对,但是这舌头好像不是自个儿的一般,半天也没能伸直了,嘴也好像无力张开发声。

“没听见姑娘的话?”扈秋娘在她身后将手一抬,推了一把她的肩头。

雪梨便趔趄着往前跌去,好容易才站稳未曾摔跤。

她面有忿色,抬起头来就想要怒骂扈秋娘,可一看若生漫不经心地站在边上望着自己,她的怒气就在一瞬间全变成了畏惧,心里“咯噔”一下,恍惚间有些明白过来。

扈秋娘胆敢这般对待自己,自然不会是任意为之。

她是得了若生的首肯的!

念头一闪而过,雪梨的双腿却全软了。

“去吧,你走前头。”若生微微扬了扬嘴角,催促了句。

雪梨颤巍巍地往前挪了一步,而后一步两步三步…她硬着头皮越走越远…

三爷在哪?连三爷的人,到底在哪?

她一边走一边急迫地四下张望起来,可不管她怎么看,这地方都不像是有人在的。雪梨慌张了起来,突然之间已分不清自己方才听到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若生此举,又是如此古怪,这脚下的每一根草,似乎都变得诡谲了起来。

而扈秋娘就跟在她身后,跟得不近不远,却一点方向也不偏离。

突然,雪梨的视线里映入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