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微怔。这才注意到他所指的那一处因绳索留下的淤痕,同他所说的自缢之人的死状不符。

他语速极快。言罢又指向了玉真的喉头部位,声音依旧平静清越:“绳索若勒在喉头之下部位,死后舌头伸出口外;绳索若勒在喉头之上的,死后舌头便不该伸出口外。”

“他脑后的淤痕显示,绳索是相交而过的。”若生倒吸了口凉气,“不是自缢!”

苏彧淡淡“嗯”了一声,举起玉真的右手来,仔细看他指甲,道:“指甲上有抓损痕迹。”

若生听明白了:“他挣扎过?”

自缢尚且不好受,叫人勒住脖颈,无法呼吸,只要尚有一分求生意识的人,恐怕都会拼了死命的挣扎。

如此看来,玉真当时分明是极想要活下来的。

一个想活的人,又怎么会自缢?

然而若生仔细看了看玉真脖颈上的淤痕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苏彧敛目,低头去看,一看轻笑了声:“原来在这里。”

若生微有诧异:“你看出了什么?”

“我们要寻的凶器,是一条绣了青竹纹样的腰带。”苏彧说着,拿起了一旁案几上搁着的“绳索”来。

这是窦妈妈命人将玉真放下来后,取下来亲自放好的。

苏彧将东西递给了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东西的宽窄皆不对,上头亦无花纹。”

而玉真的脖子上,有花色图案般的淤痕。

若生看着手中帐子制成的绳索,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这帐子的料子不算结实,但撕扯起来,响声清脆,两个婆子就守在门外,不可能听不见。”

苏彧道:“容易,不在门外自然就听不见了。”

若生眼神微变,忽而扬声唤了扈秋娘入内。

“姑娘有何吩咐?”扈秋娘躬身问。

若生道:“去盘查各处门房上的婆子小厮,今日都有谁出了门,又有谁出了门至今未回!且将各处都严加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扈秋娘微讶,道:“姑娘是否要先知会一声三太太?”

还有外院,外院可不归三太太管,还得另外寻人说明才可。

若生却沉着脸冷声说:“来不及了,你只管去办,旁的事回头再议。”

扈秋娘闻言,这才答应了个是领命急步退了下去。

“你是疑心,凶手是玉寅?”苏彧微微皱眉,“倘若真是他,只怕的确是来不及了。”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断气个把时辰之后的事,如果凶手要跑,如今哪里还能逮的着。

若生更是明白,是以懊悔不已,恨自己掉以轻心。

苏彧忽然道:“倒是我的错了。”

“虽叫你的事分了心,但到底是我不够谨慎。”若生一怔,随即恍然,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外去,边对苏彧道,“爹爹难得见你一回,恐怕这会正怪我派人叫走了你,害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呆着,剩下的事我自个儿想法子,便劳烦你去陪一陪他吧。”

苏彧默默看她两眼,说:“也好。”

终究是连家的事,他能插手的余地委实不多。

不过他应了好后还是道:“我寻几个人手,先在外头找一找。”

连家的人有连家的门路,他有他的,既要寻人,多一个法子总比少一个好。

若生知他并不是那么愿意搀和旁人之事的人,却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自己,心中愈发感激。

她亦立即将这件事告诉了三叔。

先前窦妈妈跟三太太并未将这事说到连三爷跟前去,若生却觉得事到如今是不得不说了。

府里的人已寻了有一会,却始终未见玉寅,纵然人不是他杀的,他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云甄夫人不在府中,千重园里却出了事,谁也不敢放松。

连三爷立刻便派人带着玉寅的小像,出门去找。

须臾扈秋娘回来禀报,说门房上的人道,今日不曾见够玉寅。

三太太听着松口气,轻拍着心口道:“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性子再狠辣,也不会对兄长下手吧?”

若生蹙眉:“可有谁不对劲?”

“有。”扈秋娘道,“有一个人,听见奴婢寻玉寅的时候,结巴了。”

第219章不见

若生道:“拉下去细细审问。”

扈秋娘应个是,说:“奴婢已准备妥当了。”

“好,你且去吧。”若生微微颔首,转而面向三太太道,“三婶,窦妈妈可是出来了?”

三太太攥着块绣海棠花的帕子,摇了摇头,发间华胜轻轻晃动几下,道:“还不曾。”

窦妈妈去审问那两个守门的婆子,已有了一会,但至今还未出来回话。

由此可见,她必然是问出事情来了。

若是无事,窦妈妈早就便应当舍了那两个婆子不再白费工夫才是。

若生心中了然,便朝三太太略笑了一笑,道:“也罢,府里的事还得劳烦三婶操心,窦妈妈那还是我亲自去一回探探情况。”

三太太道:“你只管去。”话音却有些低了下去,她到底是忧心得紧。

抓了玉真看管起来后,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玉真突然之间会没了气的。这般一来,回头怎么同云甄夫人交代,便不好说了。

何况眼下,就是玉寅恐怕也不见了踪迹。

三太太说罢,深深看了若生两眼,叹口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若生抿了抿嘴角,则大步朝窦妈妈那去。

结果才进门没片刻,她便瞧见窦妈妈迎面从廊下走了过来,慌忙加快脚步上前,还未开口,窦妈妈先行皱眉摇头说:“恐是糟了。”

若生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微顿,面色沉了下来。

窦妈妈亦声音沉沉地说道:“那二人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清楚话,只拼命推说里头没有动静。她们不知情,等到发现人时,已是来不及了。”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再糊涂的人也知道能将自己摘干净了就一定得拼命摘干净了去。俩婆子已知玉真死了,二人这责罚是受定了,哪里还敢说是因为自己吃了旁人送的东西,泻肚上茅房去了。

反正只要她们俩一口咬死了里头没有出过大动静。玉真是如何上吊的。如何死的,她们全都不知道,上头至多治她们一个办事不力。打发去外院又或是直接打发去庄子上过活罢了。

怎么也好过和盘托出——

一旦全说了,这玉真的死,就真的同她们脱不了干系了。

纵然她们自己心知肚明,玉真的死。不是她们干的,她们也从未与人合谋过什么。

可只要话说出了口。这有没有干系,哪里还能由着她们说了算?

俩婆子是铁了心不说。

然而窦妈妈转头便冷笑着拿捏住了二人的命脉。

俩人的儿女都在连家当着差事,儿女的前程在这一刻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起来,不说实话。连根拔除,说了实话,纵是有错也能从轻发落。酌情处治。

软硬并施,两个婆子很快就动摇了。

窦妈妈又道。便是不说,只凭眼下状况来看,也能治她们一个连坐之罪。

毕竟玉真的死,并非自缢。

她从若生派来的人口中听得消息后,直接便拿来吓唬了两个婆子。

俩婆子一听,顿时便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如果人是自缢而亡的也就罢了,可若是叫人谋了命去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二人抢着话将玉寅来送酸梅汤的事给说了,说着还不忘强调,玉寅送了酸梅汤后便离开了,连句话也没递给玉真,更不必说进门。

但二人喝下酸梅汤后,一前一后去了茅房,中间空当,可委实够杀个人了。

“妈妈饶命,小的知错了——”俩人哭着喊着求饶起来。

窦妈妈一言未发,返身来寻若生。

若生道:“玉寅已经不见。”

窦妈妈懊悔:“奴婢实不该放他出来。”

“姑姑的吩咐在前,妈妈也只是照着姑姑的命令行事,怪不得你。”若生口气平淡,内心实则也懊恼,自责不曾仔细问过窦妈妈,姑姑临行之前都有何吩咐,可想来这些事终究也难以处处顾及,姑姑吩咐窦妈妈的话,千重园里的事,本就没有什么她插手、插话的余地。

而今若非出了大事,她也理该是被瞒着照料着的那一个。

思及此,若生垂眸道:“府中人事皆该整顿了。”

连家在京城的根基不深,府中规矩不严,行事作风一向松散,纰漏何止一两个。

她往前不觉,如今越是往下走,越觉得处处不成样子。

门房上的人尤其重要,但玉寅跑了,便足以证明连家门房上的人不像话。

扈秋娘回来后,墩身行个礼,道:“姑娘,问出来了。”略顿了顿,她继续说,“那人收了玉寅一匣子的银钱首饰,悄悄放了他出门。”

若生挑眉:“一匣子?”

扈秋娘点点头:“就是一匣子,奴婢清点了一番,里头应有不少夫人赏赐下来的东西。”

若生道:“姑姑再大手笔,也不是日日闲着没事撒银子玩闹的人,玉寅到她身边的时日尚短,那一匣子恐怕便至少占了八九成。”

看来,玉寅是早有准备,并非突然兴起才动手要了玉真的命的。

他要逃,细软太多也是带不走,拣了能用又不易叫人追踪的才是正经,剩下的那些拿来买通门房上的人,再好不过。

那么大一笔钱,于门房上的人而言,可谓是天文数字,攒一辈子的打赏也不定能攒够,焉有见了不心动,不想要的道理?

不过是放个人悄悄出门,这钱就同白捡的一般。

三太太几个,知道玉寅果真个把时辰前便已经出了门,都有些慌乱起来。

尽管已派了人出去寻,可这人一出连家便如鱼入水,怎么找?

若生却勉强还能沉住气,蹙眉斟酌着说了句:“且先寻一寻。”

她对玉寅一向不放心,又一直想要抓到他的狐狸尾巴,盼着哪一日就能抓到他同旁人联络,所以在自己手头有了些人手后,她便安置了两个到连家附近,专候着,看是否有奇怪的人,来往连家。

可大抵是时间不长,一直以来,并未发现奇怪的动静。

平素里除了云甄夫人和连家几位爷后,出门最多的人,就是她自己。

旁的人,来来回回也都是些熟面孔。

车夫、采买的管事、跑腿的丫鬟婆子…

皆没有异常。

是以今儿个能否派上用场,她心中也并无底气。

但就在她派了扈秋娘去办这事的时候,底下的人先来回话了。

若生便径直去了点苍堂,入内即问:“可是瞧见了什么?”

“回姑娘的话,今儿个小的发现了一个生面孔的小厮,觉得不对劲,便立即悄悄跟了上去。”

第220章诡谲

若生听了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跟丢了?”

如果没有跟丢,眼下来回的,就不该是这样的话。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底下的人便跪倒低头道:“是小的们无能!”

若生垂手在身侧,扶住了一旁的青藤桌案,掌下稍用了些力:“继续说。”

“那小厮虽然瞧着面生,但出门后并未同人联络,甚至一路不曾停留,一直在走,绕着平康坊走了许久,然后突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话音暂停,再响起时已带上了几分迟疑,“回想一下,竟像是鬼神一般,一阵风过就没了痕迹…”

若生嗤笑:“胡扯,世上哪里来的鬼神。”

“姑娘说的是,是小的胡说八道了,只是那人…小的几个立即就在周围搜查了一番,但什么奇怪的人和事都没有发现,先前一路跟着的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若生的掌心扣在桌沿一角花纹上,凹凸不平,繁密又复杂,一条条细碎的纹路,融在一块,就成了一团难以分辨的谜。她眉心蹙起,忽而抬手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早早放置着的一幅画像,轻声叹息道:“也罢,去看一看吧,上头所画的人是否就是你所见的生面孔小厮。”

“是。”下首跪着的人依言站起身来,大步走过去捡起画像来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转回身来面向她,“回姑娘的话,小的不敢认,但至少有六分相像。”

若生长长“哦”了一声,突然问:“那至多呢?”

“至多…大抵有八分像…”

若生颔首道:“这便是乔装打扮过了。”

她心思百转。又叹一声,将人打发了下去,独自在点苍堂枯坐了一会。

她想不明白。

玉寅为何要杀了玉真。

如果她当初在平州时,于刘刺史那位梅姨娘口中得知的话不假,如果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平州裴家有关系,如果那位梅姨娘和他们血脉相连。是亲人——那他们兄弟二人进入连家。接近云甄夫人,其目的便该是所谓的“报仇雪恨”。

梅姨娘年长于玉真兄弟二人,她所知道的真相。是裴家灭门祸起云甄夫人,玉寅兄弟俩知道的真相又能同这有多少区别?

然而若只为报仇,他为什么要杀了玉真?

为什么?

若生反反复复地想,却仍旧理不出头绪来。

她对着清寂的点苍堂琢磨了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往门外去了。

府中流言蜚语。已叫三太太管氏给压制了下去。

几个该惩处的人,也都已尽数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