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眼下苏彧提起,她根本连耳闻也不曾。

苏彧沉默了片刻,道:“十三个乞儿。”

若生闻言,也跟着沉默了。

他却忽然轻笑了一声,笑里又隐含怅然,那样空那样凉:“是不是,这不太平,委实不起眼?”

若生无话可驳,只能继续沉默。

“忍冬无意间提了一回,说是有群早前总在附近出没的小乞儿人数越来越少,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苏彧道,“我原没当回事,可后来忍冬又提了一次,说是一个也见不着了。”

若生闻言,本想说没准是换了地方呆,毕竟乞儿的日子朝不保夕,原也没什么固定呆的地方。

可转念一想,她便知这话说了白说,她能想到的事,苏彧难道还能想不到吗?

果不其然苏彧全已暗中查过了一遍,才认定事情是真的不对劲。

他苦笑了下:“但二十来天前,事情突然又平静了下来,直至如今,未有人失踪。”

若生琢磨了下,有些心惊肉跳:“邪门了,那些不见了的孩子也都再未曾出现过?”

苏彧摇头:“再没有出现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227章胡诌

暮夏初秋的夜里,若生听着苏彧说的话,渐渐听出了一身的寒意来。人好死赖活的,终归有血有肉有筋骨,死了皮囊也还在,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呢。

苏彧走后,她踱着步子回了房,面上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的。

扈秋娘喊她,她也像是没听见,过了好一会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来,往床沿上一坐,轻声道:“歇着去吧。”

“姑娘可是在担心雀奴?”扈秋娘上前来伺候她脱鞋,脱了一只,忍不住也轻轻问了一句,然后说,“奴婢瞧着她今儿个精神已是见好,在此地静养上些许日子,想必就能好利索了。”

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头。

佛祖菩萨日日看着,怎么也好了。

若生却摇了摇头,似是想笑一笑,这笑意未及唇畔又飞快淡了下去:“倒不是担心她。”

扈秋娘仰头看她,望着她弧度优美的下颌眨了眨眼:“姑娘心里有事切莫藏着,憋出了病来可不好。”

若生抬抬脚,也不用她来脱,自己抖了两下将另一只脚上的绣鞋给抖了下去,将腿收了上去,盘腿坐下,终是露出了两分笑意来:“没什么事,有事我定然不瞒着你,快去歇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打发了扈秋娘下去,她自个儿却没能立刻便入眠。

她在想苏彧临走前说的那两句话,反反复复地想,心里乱糟糟的。

那十三个突然之间失去了踪影的孩子,除了都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外,还有一个共通之处--

他们都曾来过半山寺。

半山寺的香火不是鼎盛的。但寺里的日子过得也不算清苦,小乞儿们来一回,要些吃的,上寺院后山摘些野果,总不落空。

这原本是我佛慈悲,是好事,可如今碰上了小乞儿们失踪的事。就莫名显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唉…”若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及至翌日,天色将明未明,她已然醒转。饶是眼睛仍带些惺忪,掀了被子下地转个身,睡意便也就消得差不多。

也不用谁伺候,她自顾自寻了件外衫披上。散着头发就推门出去,往隔壁雀奴房里去了。

她这回上山。带了扈秋娘也带了绿蕉。

绿蕉夜里陪着她,扈秋娘就被她赶去伺候了雀奴。

眼下她伸手一推门,扈秋娘耳朵尖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一翻身人已笔挺地站在了地上。再一转头锐利的目光便已落在了若生身上。

她跟着若生久了,把若生的身量模样走路的动静姿势都摸得倍儿清楚,天色还没亮透。朦朦胧胧的一眼看过去,她就将若生给认了出来。立即讶然道:“姑娘您怎么…这会便过来了?”

若生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扈秋娘只得抿紧了嘴。

若生压低了声音吐出几个字:“我进去瞧瞧她。”言罢摆一摆手,示意她躺着去,不必搭理自己。

扈秋娘没了法子,只好听从,回去歇着。

若生满意了,轻手轻脚往里屋走,就着黎明时分的微光朝床铺走去。

走至床前,她屏息弯腰去看雀奴,乌鸦鸦一把长发从肩头滑落,遮去了她半张雪白的面孔。

床上睡着的人,猛然尖叫了声。

若生也是一惊,趔趄着往后退去。

扈秋娘更是拔脚就往里头冲,不等她站稳,先瞧见了若生的背影,猝不及防也是差点吓了一跳。

好在天黑得快,至亮了也是亮得飞快。

不过转眼,透过窗棂的微光便愈发泛起白来,屋中光线大亮,床上的雀奴也终于看清楚了若生,瞪大双眼张张嘴说不上话来。

若生望着她,面面相觑,忽然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快乐得紧:“你方才是拿我当鬼了?”

雀奴哑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生倒莫名心情松快,双手探到后脑,抓起密密一把发,纤指挑了挑,分成三把,三两下便编成了条大辫子,扭头朝扈秋娘要彩绳。

扈秋娘一愣,随后应了声“嗳”,匆匆下去寻了根彩绳来为她系上。

“齐活了!”若生继续笑眯眯的,又要打发她下去,“备水洗漱。”

扈秋娘犹豫了下,方才应个“是”退了下去。

若生便脱了鞋子往雀奴床上爬。

她一动,雀奴就僵着身子往里侧退。

“你很怕我?”若生便不再动弹,只端端正正往床尾坐定,清清嗓子,“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雀奴不吱声。

她也不恼:“你可还记得头回见面你问我的话?”

雀奴还是没声。

若生自顾自说下去:“我说是你前头那主子将你转手卖给了我,这是假话。其实呀,是我数月前有日做了个梦,梦见了菩萨,菩萨就说有那么一个小丫头叫雀奴的,上辈子于你有恩,你今世得报恩…”她信口胡诌着,真真假假掺在一块儿说,面上神情倒还挺肃穆,“咱们这辈子注定是要做异姓姐妹的。”

“你骗人。”雀奴蜷在角落里,口气硬邦邦的丢出三个字来。

若生扑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正色道:“身处佛门清净地,当着菩萨的面,我怎么会骗人!”

雀奴哆嗦了下。

若生沉吟:“不然,你再眯一会?指不定过会等你入了梦,菩萨就来寻你说道这事了。”

“…”

若生松了手,弯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冲她笑:“睡吧!”

恰好扈秋娘端了水送进来,若生便下地穿鞋大踏步出去净了面往门外走,行至稀薄日光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笑意逐渐敛去。

今世一醒来,她就惦记着要寻雀奴,可人寻到了,她却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不是过去的连若生,雀奴也不是过去的雀奴。

一时间,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同雀奴相处。

可她昨儿个夜里一想,人生苦短,太平日子能过便过,谁知能过得几日,她畏畏缩缩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倒不如,试试别的法子。

等到天色大亮,收拾妥当,若生再去寻雀奴用饭。

饭桌上,她小口喝着粥,忽然听见雀奴说了句:“菩萨没有来梦中找我。”

若生老神在在:“没有?不急。”

吃完一顿饭,她直起腰来,扶着椅背立在那,嫣然一笑:“跟我来。”

雀奴自觉人在屋檐下,该低的头还得低,何况这人古里古怪的,她也不敢胡来,便乖乖跟了上去。

没多久,俩人走至了大殿外。

时辰还早,这寺里的香火也不是极旺盛的,但烧香的人还是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若生牵住了雀奴的手,示意她往前看,一面说:“你瞧,人可是不少?”

雀奴颔首。

她继续道:“人多了,菩萨可就忙了,岂能人人都顾上,自然是要分个先来后到的,眼下怕是还没有轮到你。”

雀奴默然,猛地问:“那菩萨对你为何…”

她话未说全,若生却已经听明白了。

轻描淡写一开口,若生道:“我?我有慧根!”

“扑哧--”

身后忽然传来道忍俊不禁的笑声,若生一回头,就看见苏彧不远不近站在那,正看着自己笑。

第228章小乞儿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面向雀奴,慢条斯理道:“你看,他这样的就一定没有慧根。”

苏彧恰好走到近处,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他挑起一道眉,斜睨了若生一眼。若生权当没瞧见,微笑着看扈秋娘将雀奴给送了回去。

“当着佛面打诳语,你倒是胆大包天。”人一走,苏彧便闲闲说了句。

若生转头看他,颊边笑意未消:“信即真,不信则假,你怎么能断定我说的话就一定是诳语?”

苏彧闻言笑微微一点头:“胡说八道的本事见涨。”言罢,他却忽然怔了下,蹙眉望向了若生背后,她今儿个的妆扮,同往常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若生循着他的目光偏过半张脸往自己肩头扫了一眼:“难得上山一回,也难得自在一回。”

衣裳拣了舒服的穿,头也拣了舒服的梳,方是自在。

她收回目光直视着他,忽然奇道:“你怎么还在这?”

“问之明日动身,我告了假,到时再随他一道回去。”苏彧道。

若生听了这话,心头莫名欢喜,是那种酥酥麻麻偷偷怯怯的欢喜。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是极希望他能多留一刻的。

她并未刻意遮掩这种欢喜,眉眼间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两分。

苏彧再眼尖不过,一看即了然,慢慢眯起了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声淡淡,但眸色渐沉,话音里透着些微慵懒:“你不想我走?”

虽是问句,可尾音肯定。断得丝毫没有犹豫。

若生便觉耳上掠过一阵灼热,滚烫滚烫地烧了起来,惊得她欲要伸手去捂。强自镇定着,她撇撇嘴,佯装不屑:“爱走不走。”

苏彧抬脚,慢吞吞往前迈了一步,然后站住不动。转身来看她:“一块儿走吧。左右无事,陪我对弈一局。”

“对弈?”若生自知棋艺不精,不觉踟蹰了下。

过了会她跟了上去。到了地,苏彧却忽然改了主意,不下棋了。

慕靖瑶跟贺咸用过晨食,也一道寻了过来。四个人凑一桌,不如玩牌。像是一早便有准备。慕靖瑶发了话,便让丫鬟将东西给摆了出来。

四个人各占一方,落了座。

谁知才玩两把,若生抓着牌的手指头便都僵住了。

眼皮跳了两下。她侧目瞥向苏彧,轻轻咳嗽了两声。

再玩两把,还是输。输得那叫一个彻底,着实惨不忍睹。明明是四个人玩牌,玩着玩着便成了苏彧一人大开杀戒,剩下三人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他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又忍一把,若生终于忍无可忍摔了牌,扬手捋袖要掀了桌子揍他一顿。

可桌是石桌,她掀不了,人是苏彧,她也揍不了。

她只好盯着对面的苏彧,咬牙道:“不准记牌!”

苏彧抬眼,眸色黑亮:“看过一眼便能记住,我也不是有意如此…”

语调听着竟像是委屈。

若生当即大怒:“一眼便能记住,你还委屈,简直令人发指!”

分别坐在两侧的慕靖瑶和贺咸闻言,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苏彧将手中剩余的牌往桌上一拍,摊开手:“愿赌服输,给钱。”

慕靖瑶霍然起身:“问之,你先前不是说新作了一幅画要与我瞧吗?”

“画?什么画?”贺咸愣愣的,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了钱袋。

慕靖瑶见状无奈,索性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就这么老实!”

贺咸这才恍然大悟,默默将钱袋塞到了她手里,跟着她飞快“逃离”。只转眼,俩人便消失在若生视线里。

苏彧的手还摊着,指骨修长,干净白皙。

他屈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我穷得紧,还不起赌债。”若生坐在原处,不动如山,冲他笑了下。

苏彧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突然话锋一转:“走吧,难得来一回,尝尝半山寺的斋菜。”

半山寺的素斋,还算有名,上山的香客多半都要尝上一顿。

口腹之欲,向来很要紧。

若生惦念着父亲未来,便想自己先尝,若觉得不错,回头定要带父母再同来一回。她爹好吃,可府里的几个厨子,素菜做得好的有,但这满桌素席只怕还是不成。

行至饭堂门外不远处,空气里已然满斥香气。

若生深深嗅了一口气,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了几个人影——

衣衫褴褛,不是寻常香客。

个头不高,应是孩童。

她立即望向了苏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