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后面的雀奴,踟蹰了下,亦步亦趋跟了上去,眼神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景观。

阶梯颇高,但四野景色怡人,几人直至寺院门前,也不觉累。

慕靖瑶一早递了消息来,寺里已有准备,她们一到,就有脑袋圆圆脸蛋也圆圆的小沙弥来引路,一句“施主”软软糯糯,讨喜得紧。

一行人径直去了厢房,安置妥当后,去拜见了住持。

雀奴神情肃穆,回途中突然小声询问若生,是否能去大殿进香。

若生不见犹豫,直接应允,打发了扈秋娘陪着她去。

她瞳色异样,但沿途所遇的人,皆目不斜视,没有人将她视作另类看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处在这样的氛围下,雀奴的精神气果然变好了。

若生心怀感激,去同慕靖瑶道谢。

慕靖瑶嗔她生分,又拉了她一道去山门外转悠,念叨着贺咸脚程慢,这会还未来。

谁知话音刚落,人便到了。

若生忙让她去迎人,自己则信步沿着石径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明明山风渐凉,她却走出了一身薄汗来,两颊红米分,灼艳似花,娇俏不可方物。

拐过一道弯,再拐一道弯,若生站到了佛前。

这是一尊石佛,不过一人多高,嘴角含笑,指间拈花,静静地立在林子入口处。

她拜了一拜,往后退开了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下意识转身看去,一袭淡青色的衣衫便映入了眼帘。

她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一句话:

归命最圣观自在,满月妙相莲华生…

她唤了一声“苏彧”,声音微颤,胸腔里的心剧烈狂跳。

而佛,就在她身后,静默无言,透过皮囊,看穿了她的少女心事。

第225章和尚

日光之下,他似也怔了怔,而后方才缓步上前来。淡青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像一抹干净轻柔的薄雾。

若生深吸了两口气,眯一眯眼,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

来半山寺之前,慕靖瑶只同她说喊了贺咸同来,半句也没提过苏彧也会来,先前二人在那候着,慕靖瑶也只道贺咸来的慢吞吞。

“正逢休沐。”苏彧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若生笑道:“贺咸倒是什么事都不瞒着你。”

他闻言也扬了扬嘴角:“也是顺道。”

若生走至他身侧,二人并排立在那,面向石佛,她探眼看了看石佛身后风声簌簌的林子,道:“怎么个顺道法?”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林间小径上多了个人影,怕是刚刚从林子深处走出来的,方才离得远,没瞧清,现下又往外头走了走,离得近人影便也清晰了起来。

她噤了声,没再言语。

苏彧也没说话,俩人退到道路一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林子里的人走出来。

过了会,那人影走到了石佛后头。

光着头,穿身木兰色僧衣,以青黑“点净”。

是个和尚。

瞧着年岁不大,瘦瘦的,套在宽松的僧衣里,愈发显得伶仃单薄,像个半大孩子。见着二人,他合掌唱了声佛号,唤了句“施主”,道:“林间道杂,不熟悉林子的人若是进去了,恐要迷路。”

这是在提点他们没事不要瞎跑,万一找不着路了可不好。

若生亦念了句佛号。道了句多谢,示意知道了。

苏彧却一直没有做声。

少年僧人垂着眼帘,双手合十,越过二人向前走去。山风越来越冷,林子里枝叶繁密,光线黯淡,狭窄的羊肠小径愈发显得蜿蜒幽长。

静了片刻。苏彧忽道:“他头上没有戒疤。”

若生微微一愣。

他说:“你看他可眼熟?”

若生闻言。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我见谁都不眼熟。”除了你…自然这最后三个字,她只敢在心里默默念叨,说是决计不敢这么说给他听的。

而且。“我并不认得出家人。”

苏彧却笑了起来,在风声里不紧不慢地道:“人你忘了,但平州望湖镇的那件案子你应当还记得。”

“这倒是记得。”若生颔首。

平州一行,让她找到了雀奴的踪迹。也让她和苏彧熟悉了起来,从此世上多了个知道她根基底细的人。再不用事事藏着掖着,憋出毛病好歹来。

是以当时在平州遭遇过的事,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彧一提,她便想了起来。再一想方才瞧见的那个少年僧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虽然就是平平常常的眉眼五官。但合在一块儿长得也不错,不输苏彧多少。心里朦朦胧胧有了点印象。

她犹犹豫豫开了口:“青娘的儿子?”

思来想去,他们在平州时遇到过的人里同方才那小僧年岁差不多的,似乎也只有那一个。

货郎抓到后,青娘一个没想开,自尽了。

青娘的儿子也就没了踪影。

苏彧点了点头:“叫长生。”

他记得,且记得清楚。

若生却是不大记得人的,见他点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他怎么成了和尚?而且还到了京城半山寺?”平州距离京城虽然不是天南地北的远法,可这一走那也就是背井离乡的事,要是出来讨生活的也就罢了,可这剃度出家?

出家在哪不是出?

大胤各地哪没有寺院?

半山寺的香火,也不是鼎盛的,他总不能是打从平州慕名来这出家的。

“不过平州到底是伤心地,他呆不住也在理。”思忖着,若生忍不住感慨了句。

苏彧道:“他入寺时间尚短,是以头上连一枚清心香疤也无。”若不是处处能对上,仅凭一张面孔,他也不敢胡乱断定他们方才所见之人就是平州望湖镇上见过的少年郎。

他望向眼前的石佛,神色微沉。

若生这时候却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由得心神一凛,轻声道:“他方才…没有认出你我…”

她一贯记不清人的长相,名字对不上脸,何况长生于她原就是个没见过两面的人,不记得他太正常。

但距离他们平州一行,日子并不久远,长生没了头发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苏彧尚能一眼便认出来,她和苏彧穿着常服,并无大变化,他难道见着了便半点不觉眼熟?

这不对劲呀!

难不成这人也同她似的,记不得人?

若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苏彧说:“走吧,起风了。”

山里风大,天黑得似乎也早些。如今还是昼长夜短的时候,但半山寺上空的天,黑得比往常要早上不少,加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清冷之意倏忽便袭上了心头。

慕靖瑶咋呼着风冷,让人给自己取披风来。

苏彧捧着茶杯,慢条斯理说:“嫌风冷就回房。”

“五哥!”贺咸连忙喊了他一声,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眼神再明白不过——别捣乱!好容易齐齐出来一趟,高高兴兴围坐在院里吃茶,这人回了房,他怎么办?到底没成亲呢,总不能跟着她往屋子里跑。

他催苏彧:“五哥先回,我过会便来。”

苏彧瞥他一眼:“我可没说要走。”

“五哥,阿九先前似有话同你说。”慕靖瑶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披风,笑眯眯的,声音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苏彧便把手中茶杯往石桌上轻轻一顿,站起身来扭头走了。

贺咸坐在那,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磨牙。

“你呀…”慕靖瑶一拍他的肩头,笑得前俯后仰,“五哥这人你得顺毛捋。”

贺咸小声嘟囔:“他是猴子啊他,还顺毛捋。”说着却又笑了起来,凑上前去夸慕靖瑶,“还是你厉害!”

慕靖瑶双手托腮,低头把唇往茶杯上凑。

不远处伺候着的丫鬟见状垂下了眼,姑娘你就算没有胳膊你也还有奴婢啊!哪能这么吃茶!

贺咸却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替她端起了茶盏。

慕靖瑶浅啜了一口,笑吟吟说:“不是我厉害,是阿九厉害。”

第226章邪门

贺咸一时没听明白,有心想问,慕靖瑶却又不吱声了,他只好也不问,把疑惑混茶,一口咽了下去。

暮色四合,天边渐渐只剩下一线蓝,似乎眨眼功夫就能消失。

风则是越吹越大,越吹越凉。雀奴吃了慕靖瑶开的药丸,白日里又是烧香又是爬山的,也是吃力,晕乎乎睡过去了。

苏彧到若生那时,若生正使人关了门,自己脚步轻轻地从门里出来,走到昏暗的天光底下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不轻,苏彧恰巧听见了,眉一挑,话已出了口:“叹什么气?”

“高兴的。”若生抬头,见是他,笑了笑回答了句。

旁人不清楚若生跟雀奴的事,苏彧却是知道的,闻言便也猜出了两分,说:“她终于待见你了?”

若生皱皱眉头:“好好说话!”

他满不在意地走上前来,往她跟前一站:“好好说这意思难道便不同了?”

说出花来,不还是这么个话?

若生拿他没法子,只能由得他去,左右不至于叫他气死。

苏彧见她不吭声了,敛目一想,也不知上哪儿突然掏出一只素缎荷包来,朝她递了过去。

“里头是什么?”若生怔了怔,看看四周,将荷包双手接了过来。

苏彧努努嘴示意她打开,不言语。

她只好低头把荷包口子上的系带给解开来,探眼往里头看去,“你一大老爷们,出门还带糖…”

“就好这口不行?”苏彧一脸的理所当然。

若生失笑:“行行,当然行。”口气跟哄她爹时的差不多。

他双手抱胸。/往廊柱上一靠,懒洋洋道:“不吃还我。”

若生抓起一粒往嘴里塞,甜得发腻,幸好也不算难吃。她小心翼翼瞅瞅苏彧,到底不敢说这糖太甜,孩童口味,只将袋子系紧。把一荷包的糖塞还给了他。而后终于问道:“你这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闲逛而已。”苏彧摇了摇头。

方才慕靖瑶说的话。他并不相信,他白日里又不是没见过若生,何况若生如果真的有话同他说,早该来说了。怎么会等着慕靖瑶突然想起才告诉他?

她跟贺咸一样,都是想支开他罢了。

全都以为他不明白。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苏彧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神色也懒散起来,嘴里说的话倒很正经:“你上辈子遇见她时,她已经十五岁。一个人在外走动多了,心性同如今势必迥异;这一次你早了几年让她挣脱困境,恐怕她的性子。再也不会长成你过去熟悉的模样。”

若生叹口气,她心里何尝不明白。

她的声音里却还是带了点苦:“那也是雀奴。不管长成什么样,都是雀奴。”

更何况,她也不是过去的雀奴所认得的那个连若生了。

二人说着话,渐渐并肩往外头走去。

若生想起自己白日里原要问他,结果叫那个似是长生的少年僧人突然出现给搅黄了的话,便又问了一遍。苏彧办事虽不按常理出牌,但事事都有讲究,他突然跟着贺咸一起来了半山寺,八成还有别的缘由。

别说,他先前也的确提了句“顺道”。

俩人行至外边,空气里弥漫着的幽幽檀香仿佛浓郁了些,循着风,几乎可以辨别香气传来的方向。

若生侧目看了一眼,认出来那是供了大佛金身的大殿方向。

“早些时候,我曾同你提过一句,京城里怕是不太平,你可还记得?”苏彧的话音微微沉了沉,少了几分清越,多了些许冷凝。

若生有些生疑:“京里近些日子,似乎并没什么不太平的事。”

于她而言,千重园里出的事,就是近些时候最不太平的破事了。

至于京里,一群人该吃吃该喝喝,该闹腾照旧闹腾,人情往来,办宴走动,同往常瞧不出什么差别来。

苏彧仰头看向天幕,声音愈沉:“上头的人照过太平日子,底下的不太平,委实太过不起眼。若非忍冬提了一回,恐怕我也不会发现。”

夜色渐浓,天上的点点星光却还黯淡着,明月高悬,清辉却冷。

他的声音回旋在耳畔,亦冰凉凉的。

若生叫他说得身上发寒,忍不住掖了掖衣领,心头犹疑则是更盛,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言罢,她却想起他是赶着休沐的日子,跟着贺咸一道来的半山寺,这里头多多少少没准有那么一丁点是因为她也在…思及此,她心里头莫名甜丝丝的,倒有些令她自己面红起来。

好在天色暗,她一张脸就是红成了猴屁股,也没人瞧得清。

但仔细一想,就不难想明白,他所说的那些不太平,恐怕至今没有叫上头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是他自己想要细查。

她盯着他衣摆上绣着的纹样看,因为天黑,显得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可若生看得很专注。

“京里这段日子,陆陆续续一共不见了十三个孩子。”苏彧闭上了眼睛。

若生大惊失色:“十三个?这还不是要了命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