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闻言,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得难受极了,霍然扬声打翻了一旁的紫铜鹤顶蟠枝烛台,而后冷声道:“苏五抓到了个阉人?”

陈公公的头低得更下了一些:“说是,还在找。”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坐倒。沉默了片刻,摆摆手打发了他出去。

事到如今,他若不让刑部查,就成了心虚,狗急跳墙,他甚至不便插手过问一句,否则都是另有图谋。

他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十有八九是长孙少渊那混账东西散播出来的。

太子一贯不喜昱王,经此一事后。可谓恨得不行。

嘉隆帝只怕后日就会入京,到那时,难免会过问苏彧手头的案子,太子心想。自己怎么也得在他过问之前择干净了才行。

他愤愤然重重一拍桌案,“不过死了几个小叫花子,也值得兴师动众捉拿什么凶手。”

自言自语了两句,他忽然站起身来,扬声唤了人进来,吩咐下去。请陆相陆立展来。

及至陆立展来,他命人送了两碗翡翠馄饨上来,便连陈公公也不让近身伺候,皆驱得远远的,只二人坐在室内。

他同陆立展是极熟悉的,待陆立展也不像是待臣子,反像是对近亲长辈,姿态恭敬,甚至于亲手将一碗馄饨端至陆立展面前,递过银筷,道:“用的鸡脯肉,不是羊肉,记着你喜欢这口,特地让厨房新做的,尝尝。”

陆立展依言低头尝了一口,笑着赞叹了句厨子手艺好。

太子很高兴,这才说起了正经事。

陆立展神色恭敬地听着,眼神里却渐渐有了些微不耐,但这不耐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子如何,他一直都很清楚,论帝王之才,昱王远胜于太子,但太子和昱王是不同的,至少对他而言,有着天大的不一样。

昱王是嘉隆帝的儿子,可太子不仅仅只是嘉隆帝的儿子而已,他也是她的儿子。

“殿下以为如何?”陆立展搁下了筷子。

太子道:“想个法子反咬老七一口?”

陆立展眉眼不动:“您也没个证据,兴许这事不是昱王的手笔呢?”

太子皱起了眉头:“除了他,还能有谁?”

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跟昱王不对付。

父皇近些日子的心思也是莫测,底下的人也跟着心思各异,多少人等着他落马,候着昱王登台。昱王又向来是个见着机会就不肯撒手的人,还能不处处针对他?太子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是昱王干的好事。

他说:“苏家那小五,看样子也是老七的人。”

陆立展不置可否:“难说。”

“那你说这事怎么办?”太子垂着眼帘拾筷戳了戳瓷碗里的馄饨。

陆立展道:“由得他们去。”

太子手下动作一顿:“由得他们去?父皇不日就要回宫了!”

陆立展笑了一下,他身上书卷气极重,气质儒雅温和,但口中说的话,冷而硬:“殿下怕什么,皇上还未昏庸到那等地步,难不成他还能为个虚虚实实的小宦官治您的罪,流放您不成?”

太子怔了下。

他举起筷子又吃了只馄饨,眯起眼睛说:“您让陈公公选个人,想法子送给刑部去,他们不是要捉内侍?那咱们就先送个过去,堵了这条路,省的回头没完没了的折腾,再攀扯上您。回头皇上问起,至多也就是训上您两声治下不严,再者,底下的人自有底下的人看管,您要是将心思都放在内官们身上了,那还成什么样子?”

太子觉得甚是有理,当即便传了陈公公来,将事情给吩咐了下去。

陈公公佯装不解:“这、这没有的事,您为何…”自己给自己泼脏水。

他话不曾说完,但太子也不蠢,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道:“只管去办,旁的不用多想。”

陈公公喏喏应下,依言退下,也果真按照太子的意思挑出了合适的人,送去了刑部。

同一天,苏彧和陈公公也找到了那日和戒嗔会面的小太监。

只可惜,那已经是个死人。

第245章吐露

一眼望去便知这人不是好死的,仵作仔细验过,亦道这人是被害的。至于小太监的身份,此番也有了进展。仵作为其除去衣衫之时,发现了一块腰牌。

腰牌不是寻常之物,甚至不必细查,众人也知这东西出自何处。

东宫里的腰牌,可不是谁能弄到手的。杨显方寸大乱,不曾想到这事竟然还真同太子有干系。他皱着眉头很是琢磨了一会,心里头的疑团却是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成了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连忙寻了苏彧来说话,一见着人面便问:“太子殿下前脚才送了个凶手来,这怎么后脚就又冒出来个死人?”

丁老七见过那小太监的容貌,一辨就知真伪,苏彧自然知道太子送来的人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这里头还有陈公公在:“死了的这个,才是我们要捉拿的人。”

杨显一屁股在雕花宽椅上坐下,紧拧着眉头道:“这事需得上报皇上,才能定夺了。”

虽则死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内官,但一来是被人谋害丧命的,二来这原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人,再者又身怀腰牌,足以证明他是太子的人,这案子怎么也只能等到嘉隆帝回宫再议。

“大人说的是。”苏彧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杨显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气,又不知如何发泄,憋得脸色铁青。若是苏彧打从一开始便听了他的话,而非自作主张追查下去,而今哪有太子什么事!他心下忐忑,直觉告诉他这事不好办,但咬着牙也得办下去,杨显愈发不痛快起来。

他灰头土脸地去拟折子。

苏彧则去探戒嗔。

戒嗔和尚骤然被抓,怯意霎时涌上心头,怕得厉害,见官差个个凶神恶煞的,唬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没等人问上两句话,他先骇白了脸,晕死过去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见过这般胆小的人。心道这样的人,能同一股脑杀害了十余个孩子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长生那天在林子里明明白白瞧见了戒嗔,他怎么也不能撇清。

苏彧亲自审问的他。

戒嗔先前还不肯说,后来耐不住终于张了嘴。说的却是些三五不着调的话,更是干脆念起了经文。

苏彧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也不说让人用刑逼供,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戒嗔未曾出家之前的事说了一遍。

他说一句,戒嗔的面色就变上一变,阵青阵白,难看之极。

片刻后,苏彧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官府要捉拿的人。是杀人的凶手,而不是你。”

戒嗔还沉浸在被人揭了老底,犹如被人扒光了衣裳暴露在人前一样的窘迫里,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眼睛一亮。

苏彧道:“你既不曾杀人,怕什么?”

戒嗔情急之下连佛号也忘了,只是说:“大人明鉴!”

“但是…”苏彧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你口中的话但凡有一句假的,便是佛祖也难救你。”

戒嗔只想着要脱身。再不犹豫:“数月前,有位大人找到了我。”话音未落,他慌忙改口,“不不。应当是为公公!”

苏彧颔首:“继续说。”

戒嗔的话音顿了一顿,他突然又支吾了起来,“他寻我、寻我…”

苏彧眸光微沉:“他许了你多少银子?”

“是金子…很多金子…”戒嗔低垂着眼帘,似是不敢说。

昔年家道中落,少不得有他的一份“功劳”,他不能说好赌。却时常豪赌,赢了不过转眼千金散去,图个高兴,输了那就是真输了,一次两次,慢慢的便开始入不敷出。

他越发嗜财,可实在没有了出路,才索性剃度出了家,然而当了和尚这六根也难清净,他仍然爱财如命。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是没法子的事。

只是不知怎地,那位公公对他的事也如苏彧一般了若指掌,对他爱财的本性也摸索了个透彻。见有钱可挣,他当然答应得痛快,左右不用他杀人放火。

“他每回上山,都只带一个汉子,那汉子旁的也不带,光带个麻袋。”戒嗔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却仍旧干燥得紧,“头一回,那里头装了两具尸体。”

然而他对那位公公是宫里头出来的,还是别府出来的,又或是根本不是公公,皆不清楚。正所谓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他还想长命百岁,能不问的东西当然半个字也不问。

他说罢,生怕苏彧不信自己,竭力道:“大人明鉴,贫僧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苏彧却是信的。

人撒谎的样子,和说真话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

戒嗔头一回见到那宦官,只领着他们弃了尸。后来,小乞儿们上山,下山,他紧紧跟上,笑着再另赠些吃食。小乞儿们见了吃喝,哪有不愿意要的,于是见了他都当活菩萨,极敬重,极欢喜。戒嗔便说自己也要下山,正巧与他们同行,一路上还给他们讲经,然后临近山脚,他便说要抄条小道近路走,小乞儿们一哄而上,皆跟着他一道走。

可最后走到大道上的人,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见那些小乞儿跟他一道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哪去了。

戒嗔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那地方每次都有人候着,捉小鸟似的捉了孩子们就走,过几日便就又送回半山寺,丢到那山沟里去。

一日烂一日,他瞥见了两眼后,夜里便难安眠,怎么也想不通,尸体为何不埋。但少看少说,是活命真理,他只是憋着不问。

而今到了苏彧跟前,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了,他也就再无顾忌。

言罢,他紧张兮兮地问:“苏大人,贫僧可是能走了?”

苏彧直起身来,居高临下望向他,反问:“师傅可知道何谓帮凶?”

戒嗔脸一白:“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急了,苏彧却只是让人带他下去将那位公公的模样画出来,然后转身走了。

很快,发现小太监尸体的消息也传到了太子耳里。他派人严密注意着刑部动向,一经得知,顿觉心头火起,骂了句我呸,老七个混账东西,还没完没了!

他没有想到,不止他冤,昱王殿下,也冤死了。

动手处置了小太监的人,此刻正扯着嗓子在那使唤人麻利些将东西给收拾了,再磨磨蹭蹭,长公主可就都到家门口了。

第246章归来

嘉隆帝一行人从清云行宫回来的那一天,雨下得极大,乌云一团叠一团,一仰头,入目之处全是灰蒙蒙,不见一线阳光。

众人皆闷闷的,没有半点归家的高兴劲。雨下得越来越大,模糊了视线,车马难行,嘉隆帝发话先行避雨,小歇一阵。底下伺候的人也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等着雨势小些再动身。

几人望着雨帘,听着耳畔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不由得窃窃起来,说前头先走一步的人运道倒是真真好,连着几日风和日丽的,赶起路来也远比他们要舒坦得多了。

但那伙人,是先行报信去的,路上极赶,可算是日夜兼程,他们先前倒也并不羡慕,是以坐在雨后略说了几句,几个絮絮叨叨的人就也都闭了嘴各自散去了。

浮光长公主身边此番随行的薛公公,也提前走了。

差不多时候出发的,还有云甄夫人身旁的人。连家的人脚程快,虽是落后一步动身,但却比旁人先进了城。

那日,亦是若生一行人下山的日子。

打从半山寺回来的途中,扈秋娘来问若生,是否由她送雀奴回去。若生有些心不在焉的,闻言便要点头,但话音尚未出口,她心中一动,便道:“不必了,直接将人带回家去。”

她先前在半山寺冲着雀奴真真假假胡说八道了一番,可不是为的下山后再送雀奴回那小巷子,从此又恢复原状。

于是,送雀奴走的事就此再无人提起,雀奴自个儿更是不会多言,但经过半山寺一行后。她的确瞧着也没了要逃的念头。

不过若生心中有数,依着她认得的那个雀奴来看,只要寻着妥当的机会,雀奴定然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同慕靖瑶暂别后,若生一行人便立即往连家大宅去,谁知才进平康坊没一会,便有两匹马飞快地越过他们往前头去了。动静不小。扈秋娘掀了帘子一角探头去看。而后笑了起来,转过脸来望向若生道:“姑娘,是夫人的人。”

若生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看来姑姑不出两日就该到家了。”

扈秋娘道:“若走得快,明日便到也是有可能的。”

“同行的人多,怕是明日回不来。”若生摇了摇头,“何况听闻长公主抱恙在身。”

绿蕉正巧听见这话。不觉蹙了蹙眉,疑道:“公主既病了。为何不索性留在行宫养好了身子再回来?”

御医本就同去,的确不必受这一路颠簸之苦。若生敛去笑意,说:“要么是大病,要么是不要紧的小病。”

前者需得回京召集太医院众人同诊。后者则是颠簸与否都并不要紧。

若生亦掀帘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发话道:“让车夫快些走。”

果不其然,她爹早就已经在垂花门外等着她回来了。同云甄夫人一样。若生也早早在动身之前便打发了个人先走一步,回连家来报信。连二爷得了消息知道她马上到家,哪里还按捺得住,自是立刻便冲到二门等着了。

一见着若生,他便笑着张开双臂要飞奔过来,似要将她抱进怀里,可刚跑出两步,见若生笑着唤了声“爹爹”,他忽然将双臂一收,顿住了脚步,连一张笑脸也板了起来,不言不语往那一杵,倒带出几分罕见的威严来。

若生赔着笑脸凑上前:“爹爹。”

他“哼”了声,脸上神色似有松动。

若生笑得两颊肉都酸了:“好爹爹,阿九回来了。”

连二爷虎着脸瞪她一眼,终于张了嘴:“你还知道回来!”训了句,他猛地抬起手来,握成个拳头置于她眼前,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竖起,“你都已经走了一天、两天…这么多天了!”然则若生刚走的第一天,他的确是数着时辰念叨她怎么还不回来,可等到第二天他就没那么惦记了,事到如今,他压根记不清若生到底走了几天。

但这事怎么也不能叫若生发现,他便胡乱将手一缩,又藏在了背后,只嘴上嘟囔:“还知道叫爹爹,谁是你爹爹呀,我肯定不是…”

“您不是谁是呀!”若生挤眉弄眼地笑,“您瞧瞧,我这鼻子眼睛嘴都同您生得一模一样,不信您问她们几个,是不是?”

一旁的几个婆子连忙附和:“姑娘生得同二爷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像不过!”

连二爷却一脸不信地道:“你还能瞧出你同我生得像不像?”

若生正色:“这是当然!”

“小骗子!”连二爷跺脚,“我有回跟老三穿了身同色的衣裳站在一块儿,你愣是半天没认出来我跟老三谁是谁,你压根都不知道我生得什么模样!”

认错了人的乌龙,若生遭遇过无数回,俩身量衣着皆差不多的人谁也不吭声往那一站,她委实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她摸了摸鼻子:“我错了。”

连二爷道:“撒谎得受罚,出门玩儿太久也得受罚,罚你过会儿来陪我下棋!”

若生一惊:“您何时喜欢上下棋了?”

连二爷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小看我也得受罚!罚你不准赢我!”

他就是个臭棋篓子,哪里真会下棋,只是图个好玩罢了。可若生棋艺再差,也不至差过他去,想输也是难。她苦兮兮点了点头,连二爷这才放行让她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又吩咐人赶紧的去准备吃食,寺里光吃斋,得做顿肉的给三姑娘补补。

“姑姑要回来的事您可知道了?”走在抄手游廊上,若生问道。

连二爷点了点头:“刚知道,你怎么消息比我还灵通?”

若生笑笑没言语,过了会忽然道:“爹爹,我带了个人回来。”

连二爷一愣,然后慢慢地瞪大了双眼,路也不走了,望着她一脸欲哭状:“你真要嫁给和尚吗?”

“…”

“和尚没有头发呀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