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生着眼睛,自己会照镜子,岂用旁人多嘴,她说自己看着黑胖了不少,婢女却非要说没有,可不是打了她的脸,话里话外说她瞎?

浮光长公主当日只觉怒火滔天,很是发了一顿脾气,摔碎了不少物件,后来还是薛公公来和声细语地劝了又劝,又道既如此,不如早些回京吧,她这才火气渐消。

“来人!”忽然,她一把翻身下了软榻,赤脚站在地上,扬声唤了人进来。

她丝毫没有迟疑,道:“让人立即备了马车。”

她等不及薛公公那个蠢货了,到底是年纪大了,办事不及往昔利落许多,等他的消息,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去,倒不如索性她自个儿去连家看上一眼。

片刻后,底下的人准备妥当,浮光长公主亦仔细洗漱更衣。打扮得像是要入宫般,披了身极尽华贵的衣裳上了前往连家的马车。

如今云甄夫人已在府中,她若上门拜访,理应先让人通传千重园。但浮光长公主心心念念着薛公公说的那个异瞳小丫头,根本匀不出心思来分给云甄夫人,便要径直去见若生。

尽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连家的婆子,还是立马攥了攥手心。拔脚飞奔去了二房,及至木犀苑门外,已是气喘吁吁,口中话语支离破碎。

木犀苑外守门的婆子竖起耳朵听了两遍,还没能听明白,急了,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您呐,先把气喘匀了再说吧!”

传信的婆子见状心里头有些不大高兴,奈何眼下还有要紧事,她又是连翻个白眼送回去的力气也无。只得“呼哧呼哧”大口喘了半天,这才勉强说:“快去传话,浮光长公主来访,请三姑娘好生准备着!”

“哟,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守门的婆子闻言用力一跺脚,埋怨了句,随即匆匆忙忙往上房跑去。

跑到一半,婆子撞上了吴妈妈。

吴妈妈板着脸训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婆子弯着腰,连声赔罪。

吴妈妈问:“跑什么?”

婆子急忙将浮光长公主的事说了一遍。

顿时。吴妈妈也愣住了。

静了一瞬,她才摆摆手将婆子给打发了下去,转身去寻若生。

若生正在逗铜钱,给它喂水。

小东西也日渐学乖了。见主子给自己喂吃喝,便站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地咋呼:“姑娘吉祥——姑娘好看——”拣了一箩筐的好话说。

若生听得高兴,杏眼弯弯,扭头同绿蕉道:“回头将铜钱送到雀奴姑娘那去,也叫她高兴高兴。”

绿蕉正要答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吴妈妈匆匆而来。口中话锋一转:“姑娘,吴妈妈来了。”

“哦?”若生放下手里的黄铜小勺,转头朝身后望去,“怎么了?”

吴妈妈福了一福,说:“浮光长公主来了,说是想见您。”

若生蹙了下眉:“公主殿下不是病着吗?”

至少,她对外是病了的,怎么这才回京便往连家来了。微微一顿,若生道:“窦妈妈打发人来传话的?”

“并不是。”吴妈妈心里也觉得奇怪,“是二门上的婆子来传的话,不是千重园的人,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去千重园。”

若生不觉诧异,突然想起了那日苏彧手书的信,脸色微微一变,沉吟道:“就说我身体不适,推了。”

吴妈妈怔了一怔。

若生定定看她:“劳妈妈亲自去一趟吧。”

来人毕竟是浮光长公主,她虽不能亲自去,也决不能胡乱支个人过去传话。吴妈妈明白她的意思,又见她的确是无意相见,便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然而她亲自去了一趟花厅,却并未见到浮光长公主本人,只同她的婢女打了个照面。浮光身边得势的婢女性子倒不像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但话里的意思很坚决,公主想见连三姑娘,那连三姑娘只要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就还是要见上一面的。

吴妈妈讪讪又惶惶地退出了花厅,行至庑廊下,巧遇上了三太太管氏。

虽然无人特地通报,但公主到访,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连家大宅。

三太太亲自赶来拜见浮光长公主,可同吴妈妈一样,她也没能见着浮光的面。比之吴妈妈,三太太更是窘迫尴尬。

吴妈妈回头同若生一提,若生虽然没有亲眼瞧见,也能想象那股子难堪。

“姑娘,看这意思,长公主是非见您不可了。”吴妈妈叹了口气。

若生失笑:“她既这般想见我,那就见吧。”她旋即命人取了米分来,在自己脸上仔仔细细敷了一层,“白些好,白些不见血色,才像是身体不适。”

过会还能照旧用这个借口,想法子遁走。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若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千重园那边是何动静?”

既然三婶都已经动了,没道理姑姑丁点反应也无。

可吴妈妈摇了摇头:“没什么动静。”

她不觉腹诽起来:难不成俩人在行宫时闹翻了?所以浮光一回京就往连家来,来了却不去见姑姑而是见她?识图通过她来缓和她们的关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起身更衣往花厅去。

若生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其实千重园里是有动静的。

第253章瘾(三)

窦妈妈一早得了消息知道浮光长公主突然上门,哪有不立即去回禀云甄夫人的道理,可她去时,云甄夫人仍睡着。

床帐垂落,逶迤在地,将雕花大床隔开,显得泾渭分明,以至于窦妈妈立在帐子前,踟蹰半响,终不敢上前去掀。她心里慢慢堆满了疑惑,云甄夫人一贯是少眠易醒的人,这一回从行宫回来后,怎么就成了嗜睡模样?

窦妈妈掐着手指头盘算起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夫人已睡了许久了…

日与夜,似乎融成了一体。

“夫人?”良久,窦妈妈咬了咬牙,还是隔着帐子轻轻唤了一声。

里头没有动静。

帐子纹丝不动。

她暗暗叹息,转过身准备往寝室外走去。

这时,帐子里突然传出簌簌几声响。窦妈妈将将要迈开的脚步一顿,飞快收了回来,重新将耳朵贴在了帐子上,稍稍拔高了音量,道:“夫人醒了?”

帐子里头静了一静,而后传出了咳嗽声来。

窦妈妈立即探手将床帐撩起,挂上了床柱上的铜钩,然后匆匆从床头矮几上搁着的紫砂壶里,沏了一盏温水双手递了过去。

云甄夫人已然自己坐了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将温水接了过去。

手一抬,杯子一倾,一盏温水瞬间就被她大口饮尽。她微微喘息着,将杯子一递:“再倒。”

窦妈妈应个是,又去沏了一盏。

其后,反复三次,云甄夫人方才作罢,不再让窦妈妈沏茶来吃。

窦妈妈这才得空向她说了浮光长公主的事,言罢问了句是否要请长公主来千重园一叙。云甄夫人却只心神不属地道:“随她去。”

窦妈妈一怔,以为她是未曾听清自己的话,便又提了一句浮光长公主要见若生的事,然而云甄夫人这回连话也不说了,只摆了摆手示意知晓。

她阖上双眼。靠在那放慢了呼吸,像是又睡去了一般。

但窦妈妈知道她并非睡着,便只仍在边上候着。

突然,云甄夫人睁开了双眼。似是强打精神,问道:“早前备下的烟草还有多少?”

“奴婢昨儿个才清点过,余下的已是不多。”窦妈妈回答道。

云甄夫人侧过半张脸望向了她:“去全部取来。”

窦妈妈愣了一愣:“夫人可是要奴婢现在便去取来?”

“嗯。”云甄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窦妈妈见状,只得先行退下,去将剩余的烟草全部搬到了云甄夫人床前一一摆好。云甄夫人扫了一眼。咳嗽了两声,问道:“新一批是不是也该到了?”

“是,夫人没有记错日子,约莫再过个三两天,便能送来了。”

云甄夫人平素抽的烟丝,皆是连家自产的,每隔一段日子便由连家的漕船运送上京,再由人装车运到平康坊,径直送入千重园。

是以窦妈妈记忆里,从没有云甄夫人亲自插手过问烟草的事。

今儿个。尚是头一回。

“取一柸来与我瞧瞧。”云甄夫人低低咳嗽着,吩咐道。

窦妈妈依言取了一些烟丝出来,置于素白缎帕上,托在掌中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神色里多了两分忍耐之色,蓦地将眼睛一闭,大声说:“拿开!”

窦妈妈猝不及防,唬了一跳,连忙将帕子一拢收了手。

云甄夫人闭着双眼,突然不再言及烟草。转而问起了玉真玉寅来。先前,窦妈妈有心要禀,她却一副半点不愿意多谈的模样,这会乍然问起。窦妈妈又惊了一惊,好容易才按捺下心头不安,将玉真的尸体是如何安置的,玉寅又是如何不见的都细细说了一遍。

“派出去找的人还有多少?”云甄夫人听罢,问了一句。

窦妈妈便又将这事给说了一遍,又道:“三姑娘手里头似乎也还有些人手。一直在外寻找玉寅。”

云甄夫人面色阴沉沉的,闻言微微一颔首,说:“那兄弟二人果真是平州裴氏的后人?”

之前若生同她说过的话,她虽并未太过在意,但仍然吩咐了窦妈妈去查,一遍没有痕迹,再查第二遍,再完美无缺的伪装,也该有缝隙可钻。

嘉隆帝一行人离京前往清雲行宫之时,窦妈妈也还在打探当中。

只是一再查下去都没有线索,她那会已是差不多将平州裴氏一门的十八代祖宗都给挖了出来,一枝一枝的裴家人,一个个拎出来比较。

故而玉真落马之际,还未出结果。

直至玉寅逃走,不知藏匿于何处,众人遍寻不着的时候,窦妈妈才收到了消息。

她谁也不曾提起,如今云甄夫人问了,她才正色道:“裴家人丁不算兴盛,那一任的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倒是儿女双全。他的长女若是当年活着,那如今的年纪便应当同您提过的那位刘刺史家中的梅姨娘差不离,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论年纪,如果活着也能同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对上号。”

窦妈妈不敢将话说死,毕竟没有明确证据,但她心里早已笃定了八九分:“恐怕真是裴氏后人。”

云甄夫人静默着没有言语,过了会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阿九曾提过,那梅姨娘恨毒了连家,恨毒了我,满口裴家会灭门皆由我而起…”

窦妈妈查了许久,倒不知还有这么一出,闻言吃了一惊。

她跟了云甄夫人很多年,平州裴氏灭门一案如果真由云甄夫人引起,她不会不知。然而要不是此番狠查了一遍,她根本不曾在意过平州裴家。

那梅姨娘,铁定是恨错了人!

窦妈妈张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云甄夫人声音微颤地道:“将剩下的烟丝拿去找个懂行知事的看一看。”

窦妈妈一震,瞪大了眼睛:“您是疑心这些烟丝——”

前些时候,玉寅得宠,伺候云甄夫人抽烟的,多半是他,这些烟丝几乎都经过他的手。

云甄夫人的声音喑哑,颤栗着,愈发轻微了下去:“赶紧去…”

窦妈妈哪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声就要去。

可她的手刚刚抱起装着烟丝的匣子,背后就传来了云甄夫人的声音——

“留一些,就先留一些…”

窦妈妈一颗心狂跳起来,不顾僭越,将东西一揽,背对着云甄夫人道:“夫人且候一候,奴婢这就去让人加紧送了新的来!”

不论这些烟丝有无问题,如今起了疑,就是再不能用的了!

第254章旁敲侧击

窦妈妈匆匆忙忙地将剩下的烟丝尽数归拢,亲自带下去藏于秘处,只取了一部分出来依着云甄夫人的话送出去让懂行的看上一看。

及至事情办妥,浮光长公主也已在连家的花厅里见到了若生的面。

她初时还端着架子,身着华服,坐在椅上,见若生进来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等到若生上前来同她见了礼后,她才张了张嘴,淡声道:“不必见外,同我还多什么礼。”一面伸出了手,来扶若生起来。

若生连忙笑着站直了身子。

浮光长公主的话语虽然听着淡淡的,但是她今儿个的举动分明有些过于热切。若生长至这般大,见过浮光长公主许多回,却从来不曾见过她亲自伸手扶过谁一把。

若生心中无意同她交好,见过礼便自行落了座,学着她的模样也只是微笑着不言语。

浮光长公主面上倒没有什么不快之色,只是忽然将手一抬,摆了摆,口中略有不耐地要将花厅里伺候的人赶到外头去候着。

她的人自然是听她的,一见动作就要转身往外退去。

可扈秋娘是若生的人,如今她们又身在连家地盘,长公主并无道理可驱她出去。是以浮光身边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出花厅后,扈秋娘却还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浮光长公主扫了一眼,口气里多了两分不悦:“还不退下。”

若生便给扈秋娘使了个眼色,说:“没有听见公主殿下的话吗?还不快去外边等候。”

扈秋娘方才应声退下。

“阿九长大了不少。”浮光长公主面露满意之色,“颇有你姑母的风范了。”

若生作小儿娇羞状,嬉笑了两句。

浮光长公主摇着手中纨扇,亦笑。

如今秋意已浓。天气凉爽了不少,但她却似是畏热一般,自打若生进门后,这手里打扇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

须臾,她忽然笑着问若生:“听说你身边有个丫头生了双异瞳?”

若生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已先脱口道:“哪来的什么异瞳?”

“怎么没有!”浮光长公主敛了笑。

若生装傻充愣:“这人的眼睛。可不都是一样的?”

浮光长公主一时看不透她。闻言只得道:“傻丫头,你是不曾见过东夷人,东夷人的眼睛可就生得同你我不一样。”

东夷人高鼻深目。瞳孔多色,自然和大胤人不同。

若生怎会不知这些,但她仍旧装傻,一脸吃惊地将杏眼瞪得溜圆。猫儿似的,细声说:“当真?”

浮光长公主反复打量着她。不禁狐疑起来。薛公公跟随她多年,理应知道她的脾气,没准的事是断断不敢拿到她跟前来说的,他说那戒嗔和尚在半山寺里见到了生着异瞳的小丫头。那就一定是见着了。

她眉毛一挑,伸长手越过茶几去抓若生的手腕:“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同我打趣呢,快说。是不是暗中藏了那么个人,不想叫我知道?”

若生眼神微变。下意识想抽手,却还是忍住了。

“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是不是?”浮光长公主不依不饶地追着问。

若生浑身一冷。

她虽然将雀奴带回了连家,但雀奴在连家见过的人不过寥寥,且她几乎寸步不离房间,纵是吴妈妈,也没看清楚过雀奴生得什么模样,更别说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