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夫人压根一个字没提,底下的人都不敢自作主张。”

若生脸上秀气的两道眉毛蹙了起来:“三婶那边是个什么动静?”

绿蕉道:“消息传到三太太耳里,肯定比传到咱们这要早一些,可听说夫人也没派人往三太太那去。”

“这么说来,姑姑是一声不吭地一回府便径直回了千重园了。”这事听上去也没那么奇怪,可若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云甄夫人过去不论去哪,但凡回了家,就没有一声不吭的时候。

她想起了玉寅和玉真兄弟俩的事,但姑姑就是再喜欢他们,应当也不会这样。

略一想,她让绿蕉小心些去一趟千重园,问一问窦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伴随着时间流逝,连二爷渐渐心急起来:“阿姐还没回来?”好在话音刚落,若生便掀帘入内,他忙来问她:“回来了吗?”

若生哄他:“才进门一会,姑姑路上走得急,累狠了,已回千重园休息去了。爹爹不如先去看衣料,晚些时候等姑姑休息好了,咱们再去探她?”

连二爷虽然念着云甄夫人,但听说累狠了,也就不再嚷着要见她,只乖乖点点头,又笑微微地招呼朱氏和他一起去挑料子。

若生顺势脱身,先行回了木犀苑。

不多时,绿蕉回来,面色好看许多:“姑娘,窦妈妈说夫人怕是路上劳累,没有精神,一回来便倒头睡下了。”

若生一愣,这话怎么听着同她拿来敷衍父亲的差不多?

她沉吟着:“窦妈妈看着高兴吗?”

“这…应当是高兴的吧…”绿蕉迟疑着,不敢肯定,“笑倒是笑着的,可说话间,奴婢总觉得她似乎有些着急,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若生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拿捏不准,姑姑到底是怎么了。

然则就是窦妈妈,其实也并不清楚云甄夫人怎么了,是以她才会同绿蕉说出和若生说给父亲的话,几乎一般无二的敷衍之词。

云甄夫人一回千重园,二话不说,就要人备烟,不问玉寅兄弟的事,也不问府里的人和事,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心。

窦妈妈谁也没传,亲自给她点的烟。

一支玉烟杆,在迷蒙的烟气里,若隐若现。

云甄夫人神态慵懒地歪在软榻上,一言未发。

窦妈妈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看,只见云甄夫人脸色晦暗,没有光泽,双目紧闭,眉眼间满是倦怠,但那股倦怠和窦妈妈过去见过的,似乎又是那般不一样。

眼前这个她服侍了许多年的贵妇人,突然间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良久,窦妈妈才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早便说着要回京,可皇上左拖右拖,硬是拖到了这时候…”

窦妈妈原想应声,可仔细一听才发现,云甄夫人这话其实是在自语。

第250章挨训

她有心想搭腔,却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窦妈妈于袅袅烟气间说了句:“夫人,玉寅的事…”人跑没了踪影,是她失职,理应受罚,纵是云甄夫人不说,她也该自主提起。

然而窦妈妈没有料到,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叫云甄夫人给打断了。

云甄夫人姿势慵懒地歪在榻上,口气有些恹恹的,声音愈发沙哑:“我乏了,有什么事都延后再议吧。”

窦妈妈听见这话,怔了一怔,嘴角翕翕,到底还是只应了个“是”字,她命人备了热水,亲自服侍云甄夫人更衣洗漱。天日渐冷,云甄夫人身上穿着的衣裳却还很单薄,仍是夏衫。

她替云甄夫人除去外衫,又去了中衣,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云甄夫人见她不动,皱了皱眉。

窦妈妈这才恍恍回过神来,连道没什么,扶着她进了浴桶。热气弥漫,遮蔽了视线,但窦妈妈却似乎总还能看见云甄夫人光裸的背脊。

不过才月余,夫人怎地就瘦了这许多?

白皙的背肌,亦没了往日光彩,若说过去像莹润的玉,如今便只是苍白的石头,硬邦邦冷冰冰。她的肩,瘦削许多,背上的蝴蝶骨嚣张地耸立着,愈发显得伶仃漠然。

窦妈妈心里头的困惑狐疑揣测,在这一瞬间尽数变成了涩然。

世人只见云甄夫人活得光鲜肆意,却不知这背后,满是心酸苦楚。她熬了许多年,时至如今,终究还是有些熬不住了吧。

窦妈妈如是想着,鼻子发酸,眼眶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沐浴过后,云甄夫人便倒头大睡。这天夜里,千重园里静悄悄的。她始终未曾发话要见旁人,不管是管家的连三太太,还是连二爷和若生父女,她都一概没有提起。

但这略显诡谲的平静。却仅限于平康坊连宅。

夜幕下的天空月明星稀,风轻而柔,原是舒适宜人的好天气,可皇城头顶上,却仿佛有一场疾雨将至。已是乌云密布,只差电闪雷鸣。

嘉隆帝出去一趟,过了几天闲散日子,回了宫便有些歇不住了,命人抱了一大沓折子过来,他一本本翻开批示。看着看着,他看见了刑部杨显上奏的折子,仔仔细细看过,手中朱笔轻轻颤了下,他蓦然发了大火。将折子连笔齐齐往地上用力一掷,怒道:“传太子来!”

在旁伺候的大太监见状,眼皮一跳,连忙退下,使人去传太子。

此时夜色已浓,太子已然歇下,得了皇命,匆匆忙忙从女人床上爬起,换了衣裳便往御书房去。一路上,他惴惴地想。嘉隆帝深夜传他,恐怕十有八九是为了那桩糊涂案子。

他气得磨牙,脸色都变了,暗道倒霉。

可更倒霉的事就在后头等着他。太子方才进门,就叫迎面飞来的一块澄泥砚不偏不倚砸中了肩头,疼得他哎哟一声痛叫出来。他立马连走带跪地扑到了桌案前:“父皇息怒!”

坐在桌后宽椅上的嘉隆帝闻言,冷笑了声:“朕深夜传你,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儿臣知道。”太子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给说了一遍。

嘉隆帝的火气小了些:“区区一个内侍,你尚且管不了。今后当如何治国?”

太子一听这帽子扣得大,自己冤得都该六月飞雪了,登时连连磕头:“是儿臣无能,劳父皇忧虑。”

早在那小太监的尸体被找到后,他便去寻了陆立展,连骂昱王手段下作,可陆立展却道,这件事不一定就出自昱王之手,若昱王早知他们准备挑个人送去给刑部,他必然不会再弄具尸体出来。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单凭这些能叫嘉隆帝对太子恼上一恼,旁的,还有什么?

这具尸体,不像是昱王的手段。

他说得信誓旦旦,极有把握,太子虽然狐疑,但也愿意相信。

可如果真不是昱王,事情反而难办了。

挖坑的人,躲在暗处,无人知晓究竟是谁,也没人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事来。

是以太子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嘉隆帝训他,他也就像只小狗似的,伏在那,任由他训。

果然,便如陆立展在他幼时教他的那样,嘉隆帝训来训去,见他乖乖认错,心里就是有天大的火,也慢慢熄了。铁拳打棉花,委实无趣。

末了,太子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告退,走出一步,他忽然回头,面露踟蹰。嘉隆帝看得清楚,立刻问:“有何事要禀?”

太子迟迟疑疑的,道:“那小太监并非儿臣手下的人,可他身上却有腰牌。”

嘉隆帝目光如炬地望向他,也不说是信他还是不信他的话,只是说:“朕会命人彻查此事。”

翌日一早,他便下了命令,不论如何,定要破案。

一时间,这原本无人在意的案子,骤然成了满京城瞩目的大事。

就连贺咸都忍不住来问苏彧,皇上怎地在意起了小乞儿的死。

苏彧嗤笑了声,道:“小乞儿的死,皇上自然是不在意的,他在意的不过是太子。”

案子牵扯上了太子,自然要彻查。

苏彧的顶头上司杨显并不知道嘉隆帝这一出多亏了苏彧在背后推波助澜,还以为是自己那封折子写得妙,当即摆起了架势,将人一拨拨打发出去,又是彻查半山寺的僧人,又是满京城搜寻那些乞丐问话。

不过一日光景,消息就传遍了偌大的京城。

城门严防死守,凶手若想逃窜,也是不能。

到了夜里,长街上来回巡逻的官兵也增加了许多。

有人心里便慌张了起来。

但也有人,丝毫不觉惶恐害怕。

因着这份满不在意的不怕,原就害怕的人,更是害怕起来。

薛公公心知这事再怎么查也不可能会有官兵冲进公主府来问话,可人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他心虚得紧,手足无措。

浮光长公主却还要责备他,自作主张,杀了小太监不算,竟敢陷害太子。

薛公公哭诉,奴才想着这事既然有人疑心上了太子殿下,不如索性便将所有事都推到那厢去,咱们便能撇个干净。

浮光长公主扬起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第251章瘾(一)

薛公公连一声也不敢吭。

“你等我回府再说,能死了不成?”浮光长公主眼角吊起,面目狰狞。

薛公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声音也变了调,尖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奴才罪该万死——”

浮光长公主见他跪在自己脚边,气没消,反而火焰似的噌噌直往上窜,抬起右脚来重重一下踹了过去。可虽然用了劲,她力气终究不足,一脚过去,正中薛公公肩膀,却并不十分疼。薛公公心中当即就冒出不好两字来,连忙“哎哟”一声,将身子一歪,就地倒了下去,嘴上依旧不停,“奴才知罪,知罪”的说个不休。

他声尖,又爱拖长音,据说早年是唱戏的,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带出了点戏腔来。浮光长公主便嫌他吵,抓起手旁的汝窑茶杯就想摔过去,然则手才扬起,她便听见薛公公伏在地上,带着些微哭嗓道:“公主息怒,奴才有一要事要禀。”

浮光长公主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茶杯,道:“说!”

薛公公便立即将头抬了起来,放轻了声音说:“小旗子说,那半山寺里的戒嗔和尚前些时候同他提了一个人,让他回来禀报给奴才,再拿定夺…”

他说得慢,连已经被他杀掉了的小太监也拿了出来说,浮光长公主就听得不耐烦起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催促道:“啰啰嗦嗦的,拣了要紧的说!”

“是是,是那戒嗔和尚在半山寺里见着了个人,是个小丫头,约莫十岁出头的模样。”薛公公被她一催,激灵灵打个寒颤,急忙加快了语速,“据说生了双异瞳,一黑一蓝。”

浮光长公主闻言。霍然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薛公公:“是个生了异瞳的丫头?”

“正是!”薛公公见她面上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也跟着松了口气,胆色足了些。

这时候。浮光却忽然眼神一变,急切追问道:“人呢?”

言罢,不等薛公公回答,她开始急躁地原地来回踱步,一面又抬起手来置于嘴边。啃咬起了养得水葱似的指甲,喃喃自语着:“异瞳异瞳…这可罕见得紧,得此一个必然可顶旁的十余个…”

薛公公听得真真的,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来:“回公主的话,这人如今怕是…”

“怎么了?”浮光长公主将手一收,眼睛一瞪,从齿缝间挤出话来。

“这人…不是寻常丫头…”

浮光闻言,忽然一把蹲下了身子,双手用力地抓住了薛公公的肩膀,长长的指甲几乎要穿透衣衫刺进他的肉里:“你若再吞吞吐吐的说话。我便命人宰了你喂狗。”

“奴才不敢!”薛公公跟了她许多年,自然知道她的脾气,驸马爷怎么死的,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以薛公公当即不敢再犹豫下去,“据那戒嗔和尚所言,这异瞳小丫头是连家三姑娘身边的人!”

浮光长公主手一缩,皱起了眉头:“连家三姑娘?阿九?”

薛公公点头如捣蒜:“正是云甄夫人最喜欢的那一位侄女。”

“是她的婢女?”浮光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邃。

“奴才不知,那戒嗔和尚也并未弄明白。”

“既不明白还不快些让他去弄明白了再来回禀?”浮光长公主听得这话,顿时大发雷霆。

薛公公欲哭无泪:“公主您忘了。那半山寺如今已被翻了个底朝天,戒嗔更是早早下了大狱,纵是想弄明白也无法了。”

浮光急得团团转:“那就赶紧去打听打听,连三是否已经回府了!”

薛公公心想这不白说嘛。半山寺都叫人翻遍了,连家的姑娘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山上,然则面对着急怒中的长公主,他到底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喏喏答应着想要退出去。

哪知人才站起,他就又叫浮光长公主给叫住了。

浮光道:“且不去管那异瞳的小丫头。我如今就要!”

薛公公弯着腰,苦劝:“外头如今不太平,皇上又是发了令的,公主还是且等一等吧。”

“等一等?”浮光抓起茶盏劈头盖脸摔了他一身,又恶声恶气地道,“如何等?”她将袖子一捋,露出半截玉也似的小臂来,“你瞧瞧,你睁大了眼睛瞧一瞧,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如今连镜子也不敢照,他竟还有够胆叫她等一等。

越想越生气,浮光长公主忽然悲从心来,大哭不止:“再等一等,我便丑的只能去死了…”

听见“死”字,薛公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多话,立马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奴才立马去办。

浮光破涕为笑,流露出两分孩子气来。

薛公公看着,却是心头恶寒,凉气沿着脊椎一路爬上脖颈,冻得他口不能言。

往前,浮光长公主就是个性情娇纵乖戾的,可她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但现在,便是薛公公这样承认自己是个恶人的家伙,也不敢同她比恶。

数月前的一日,天色还只蒙蒙亮,浮光清晨起身,衣衫未更,先行坐在了镜奁前,让人捧了把螺钿铜镜对着自己细细地照。

其实她容颜还盛,可她对自己极为苛刻,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不对。那日她大抵只是瞧见了鼻子旁一粒淡斑,便哭着摔了镜子,又将伺候自己的婢女责打了个半死。

之后没多久,她突然命令薛公公给她捉人来。

要孩童,稚嫩的,新鲜的。

说是得了个海上仙方,从此要以血养颜。

薛公公惊出了一身汗,但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胡闹,便只捉了个仆役的幼童来,杀便杀了,回头寻个由头敷衍过去便是,不过是个贱籍小童。

可他没有想到,浮光长公主不止要杀人,还要跟杀鸡似的,放血。然后她还要用那血来沐浴,掺了牛乳,又腥又甜又咸,熏得人作呕。再后来,她不只拿血沐浴,还喝上了。

薛公公有时看着她,总觉得自己在看个妖怪。

然而他就是条狗,还是条惜命的狗,所以主子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乖乖地出门为她“猎人”去了。

第252章瘾(二)

人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门窗紧闭,寂寂无声。

渐渐的,浮光长公主觉得自己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她脱了鞋,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抱着肩,蜷成了一团。容颜很美,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莹莹微光来,这是因为她的皮肤极白、极透,犹如上等美玉。

但长公主自己却觉得自己又黑又丑,不成样子。

前些时候天气炎热,她又觉闲来无事,是以嘉隆帝一提起要出门避暑去,她立即便也跟去了清雲行宫。头几日,风景宜人,暑热渐消,浑身舒坦,她便也就拿自己当个隐世仙子般,过起了悠然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她很快就觉得这日子不易过了。

浮光嗜美成痴,满脑子除了个“美”字便再装不下旁的,她在行宫呆了几天,便觉得自己似乎黑了胖了,显得人蠢笨极了。

随行伺候的婢女安慰她,这是并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