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转身走了。

若生便去了姑姑那,和窦妈妈说得想个法子拦一拦她爹。

她爹白长一副人高马大样,可禁不住吓,姑姑现在的样子,叫他瞧见了并无好事。

窦妈妈也说对,然则俩人一块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由头能不叫他来。

病不好,他惦记着,自然是想见人的。

假说病好了,那他更是想见了。

这时候,内室里有了响动。

若生和窦妈妈对视一眼,均匆匆拔脚往里走去,片刻不停,一径走至床边才顿足站定。

云甄夫人自帐子后露出半张苍白面孔来,原本秾艳的眉眼变得寡淡而郁郁。

她先看了若生一眼,后望向窦妈妈,说:“阿九留下。”

窦妈妈一怔,旋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云甄夫人重新看向了若生,哑着嗓子道:“你陪我说说话。”

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眼下话说的清晰,可眼神却有些茫茫。

若生忽然意识到,姑姑看似清醒了,其实却并不一定。她在床沿落了座:“好,您想说什么?”

云甄夫人的眼神忽闪忽闪,同以往的她很不相同。

她说:“你见过东夷的草原吗?”

若生从未踏足东夷,自然是不曾见过东夷的草原的,闻言只能疑惑地摇头。

“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过人腰,天空蓝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铺在上头,柔软得像是盛开的白色小花…”云甄夫人声音喑哑地说着话,突然道,“可那天地太空太苍凉了…”

若生早知姑姑和东夷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思来想去,这竟还是第一次亲耳从姑姑口中听到关于东夷的事。

灵光一现,她想到了姑姑曾同她提及过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死在了东夷吗?

心头一跳,若生耳听得姑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耳语般轻微,她听了两遍没能听清楚,只好凑近了去听,这才听清姑姑反反复复呢喃着的不过是这样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像是胡言乱语,又像是剖心之言。

极尽悲凉。

第265章法子

恍惚间,若生想起了那一年姑姑大渐弥留时的场景。

仿佛也是这般,她呢喃着众人听不懂的话,一句又一句,话语逐渐支离破碎,声音渐微。末了,气若游丝,吐字艰难,一双昔日明艳照人的眼睛却睁得极大,只是眼神迷茫,空空不知望向何处,似在看人,又好像谁也没有看。

若生那时并不知道她曾有过孩子,对她早年经历过的事也知之甚少,听了那些话,见了她那般模样,担心惊惶无措皆有,便是没有如今的悲怆无力。

“等您好了,咱们偷偷溜去东夷,再看一眼您记忆里的东夷草原吧。”良久,若生伸长双臂,环过云甄夫人的肩头,用力地抱紧了她,“姑姑,阿九陪您去,只我们二人去。”

大胤和东夷世代不睦,即便到了如今这时节,境况仍未改善。

想顺顺当当,光明正大地去一趟东夷,其实那样的难…

云甄夫人喃喃絮叨着,梦呓一般,若生听了两句渐渐有些走神,转而想起那些踯躅花来。

玉寅手段再厉害,也没有这样的神通,凭他的本事,得不来这些花。

可他们翻遍京城,只差掘地三尺,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若说他神通不够,只怕也是不能说。

若生深觉无力,不由得涩呐难言,只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暗暗叹气。

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她爹又来了。

这一回,连二爷不见人说什么也不肯走。

若生心想姑姑吃了药正睡着,便叫他悄悄看一眼作罢吧,于是就带着人去见了云甄夫人。

连二爷见人睡着。自然也不敢吵闹喧哗,远远望了一眼就折了回来。

但当若生说要送他回二房去的时候,他却又不干了,直说若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他,生恐叫他知道了挨骂,所以老要赶他走。

这话虽是他信口胡说的,可的确箭矢似的正中了红心。

若生唬了一跳。只能摇头苦笑。说爹爹您想差了。

连二爷哼哼唧唧不高兴,一屁股在台矶上坐倒,板着个脸道:“我留这用了点心再走。”

若生不敢不从。只好喏喏应下。

因着云甄夫人胃口不佳,又时睡时醒,不知何时用饭,是以窦妈妈便让厨下一直备着吃食。等到云甄夫人醒来便使人呈上。

若生有意让她爹早些回去,就让人去端了两碟子点心和碗碧粳粥上来。

碧粳米粒细长。颜色微绿,炊时有不同于其它米食的香气。

她爹一向很喜欢。

果然,连二爷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一气用了半碗。说:“到底是我亲闺女,想着我爱吃,特地让人送了来。”

若生赶忙附和:“那可不想着您。”

连二爷笑呵呵点点头。突然指着瓷碟里的几块山药枣泥糕问道:“金嬷嬷有回说过,这东西吃了哪好哪好来着?”

若生道:“补气血。健脾胃!”

云甄夫人食欲不振,正是要健脾养胃增强食欲,厨房那边养着的人也不都是吃闲饭的,做的东西皆花费了心思。

“这就对了!”连二爷突然将装了山药枣泥糕的碟子捧了起来,“我送去给阿姐吃,阿姐喜欢枣泥馅的!”说毕,拔腿就要走。

他想一出是一出,若生跟也跟不上,回过神来,他人已走出好几步。

廊下的人,谁也不敢拦他。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呼呼带风,一转眼的工夫就走出老远。

若生在背后喊他,又扬声说:“姑姑未醒!”

连二爷脚步一顿,慢慢地将身子转了过来,看着她眨眨眼,轻轻“哎呀”了一声,“我给忘了…”

若生松下一口气,抬手招呼他回来:“您安生坐这儿把点心用了,回头等姑姑醒了再说。”

连二爷应了声,终于是安静了。

可左等右等,云甄夫人就是没动静。

慕靖瑶开的方子里有安神的药,她一贯又睡得不好,这一旦睡熟了,只怕一时半会不会醒。眼看着天边冒出橘色晚霞来,连二爷只能先行回去。

到了第二天,朱氏身上略有不适,连二爷便未再往千重园跑,只让人给若生送了个口信,他来不了,让她有事莫要忘记知会他。

若生听着婆子禀报的声音,不觉有些面热。

昨儿个她爹走后,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能不叫她爹日日往千重园跑,便偷摸着去见了朱氏,和朱氏说,劳母亲装个病…

朱氏是老实人,平素让她扯谎骗人她铁定不答应,可若生亲自求到跟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一时心软便应承下了。

于是她这一说不舒服,连二爷就想起了若生照顾云甄夫人,他照顾好朱氏的事来,寸步不敢离开。

这一天,他便没有再踏足过千重园。

倒是慕家老爷子,比原定回京的时间早了些,得了消息后,这日午后便悄悄地来了连家。

连三爷亲自接的人,进了千重园后,便由若生亲自招待。

慕老爷子生得慈蔼,说话慢条斯理,行事却十分果决利落。为云甄夫人诊过脉后,他要了慕靖瑶开的药方子来看,一边看一边笑着摇头,看得若生惴惴不安才慢吞吞地说:“她倒是胆子大,什么人都敢医…好在呀,这药用的都对,方子不错…”

若生闻言,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连忙再三道谢。

慕老爷子笑眯眯的让她不必多礼,又像是时常走动的长辈般招呼她回头得了空多来家中寻慕靖瑶玩。

若生如今见了他的面,这才明白过来慕靖瑶到底是像谁。

她头一次见慕靖瑶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亲近却自在,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却像是早已熟识。

慕老爷子的医术较之慕靖瑶,自不必说,又更胜一筹,胜在娴熟,胜在经验。

他心中有把握,开的药便比慕靖瑶开的要猛烈一些。

云甄夫人初初不适,但之前严重的戒断症状很快便减轻了许多。

她开始好转了。

若生也因此有了心思,去找寻姑姑心病的源头。

那天,她抱着姑姑,听姑姑说着呢喃破碎的话语时,于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拓跋锋。”

一个夹杂在呓语间,异族人的姓名。

第266章始料不及

过了两天,云甄夫人精神大好,窦妈妈又一向很得用,将她照料得妥妥帖帖,远胜过若生。

若生便也就不再继续时时往姑姑跟前凑,开始着手搬出千重园。

绿蕉几个一经知道便都欢喜起来,这千重园千好万好,终究是不及木犀苑那一小方地方呆得自在。

但她们几个一走,偌大的千重园立马就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原先这里头是极热闹的,人来人往,全是活气儿,现如今冷冷清清,站在廊下说句话都能带出回音来。

那些个面首尽数被驱后,的确是热闹不起来了。

往日的靡靡丝竹声,只怕今后也不大再能听着。

可若生回到木犀苑后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想起千重园的时候却暗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到底是平静了。

乌烟瘴气一把消,余下的都是好事儿。

云甄夫人好转后,也再没提过那些人和事。

她不说,底下的人自然更不敢提及。

倒是这日若生出门之前去见三叔时,三叔提了一句。

连三爷是悉数知情的,也知道这些日子千重园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若生在拿主意,眼下云甄夫人好了些,又一贯知道自家长姐的脾气,便不由担心起了若生,怕她会挨训。

若生笑着摇摇头,说:“纵然姑姑训我,我也不怕,自然姑姑也不曾训我。”

虽是自作主张,但她并未做错。

连三爷闻言放了心,又同她说了几句闲话,便放她走了。

若生便去寻了雀奴。

雀奴在连家住了几日,眼瞧着像是变了一个人般。气色也好看了,看见若生也知道主动招呼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过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知道若生是真对自己好,虽然仍是对若生那套菩萨梦里叮嘱过的鬼话狐疑万分,但她的确开始信赖若生了。

“我领你出门转转。”若生一面让人找衣裳给雀奴更换,一面笑着和雀奴说道。

雀奴好奇。问:“逛大街?”

若生弯了弯杏眼。卖关子不说,只告诉她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

雀奴只好不问,坐在马车上用眼角余光偷偷看若生。一边暗暗地想,不管怎样,她总不会卖了自己…

须臾,马车停了下来。她靠在边上悄悄往外瞄了一眼,高门大户院墙齐整。门口上书“慕府”二字。

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若生,小声问:“这是到地方了?”

若生颔首,漫不经心地答:“是啊。就这了。”

雀奴没了声响,可思来想去,还是又说了句:“到了地方我也还是不知道呀。”

说话间。马车又往前走了去。

若生哈哈大笑,还是不告诉她。只是说见了人就知道了。

雀奴忍不住嘀咕了句:“您就唬我吧。”

她心想着,回头见了人,保管还是她不知道的。

可没想到,这一看着人,她还真就知道了。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早前替她看过病的年轻女大夫吗?

她扭头去看若生,又看慕靖瑶,这俩人面上笑盈盈的,原是说好了的。雀奴有些局促,但心里却很高兴,她事后一直想寻个机会同慕靖瑶亲自道个谢,但一则不知道是谁,二来也不知如何同若生开口,没曾想今儿个就见着了。

她赶忙道谢。

若生笑微微看着,待她说完,也诚恳地向慕靖瑶说了一声谢。

慕靖瑶高兴得像是元宝偷吃了点心,眉开眼笑道:“不客气不客气!”言罢将手一摆,说:“来来,往这走,我领你们逛药房去!”

若生同她熟悉得很,来一回陪她逛一回药房,闻言忍不住揶揄了句:“曼曼姐,怎地哪回来你都领人逛药房,就不能逛回园子?”

慕靖瑶听了这话,理直气壮地答道:“连家的园子你自小逛到大,旁的还有什么园子能入你的眼?药房你家可没有,还不兴我显摆显摆?”

“成成,逛一百回!”若生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另一手便自如地去挽了雀奴,一边一个拖着往前走。

到了药房,里头日影筛帘,三个年轻姑娘凑到一块儿,头碰着头,低垂着在看簸箕里晾晒中的药材。

慕靖瑶是药痴,自幼在药材堆里玩耍长大,样样识得,样样说得出来历功效,乃至民间故事传说。

她拣了几样娓娓道来,听得若生和雀奴皆目瞪口呆,对她佩服得厉害。

尤是雀奴,自此以后见了慕靖瑶便像是见了隐士高人…

慕靖瑶送了枚刻“秋意浓”的闲章送于她,她便日日把玩,爱不释手。

这日雀奴在慕家听慕靖瑶说药听得津津有味,若生便索性将人留给了慕靖瑶,自己悄悄出了一趟门,在慕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见了苏彧。

饶是若生对东夷不熟悉,但也知道“拓跋”这个姓氏是东夷的国姓。

她对东夷皇室知之甚少,可苏彧却一定知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