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轻裘缓带的白衣青年捧着一堆文牒,听见响动朝她抬头看了过来,眼睛黑亮,淡淡道:“你来了。”

若生扫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你这般怕冷?”

明明天气还不算太冷,皮袍都已上身。

苏彧“嗯”了一声,从大堆文牒中拣出一份递给了她:“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母为大胤汉人,享年二十六岁。”

若生尚来不及看文牒,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怔。

他短短一句话,已说了三个要点。

拓跋锋的身份地位、血统,还有短命的事实。

她忍不住喃喃道:“二十六岁,未免也太年轻了。”

可话音刚落,她便想起了前世的苏彧和自己,不管哪个都远比拓跋锋更短命,不禁失笑,摇摇头收敛心神低头看起了文牒。

关于拓跋锋的死因,上头的记录语焉不详,他的生平,也不过寥寥几句。

这是个十分不起眼,抑或满是秘密的人。

若生一时不敢肯定,这个拓跋锋是不是就是姑姑无意间说漏了的那个人。

这时,苏彧突然唤了她一声:“阿九。”

“嗯?”她狐疑转头去看,便见他伸手递了一样东西过来。

是一幅画像。

苏彧道:“是拓跋锋。”

若生倒是没料到他连画像都寻到了,连忙接了过来,然而只垂眸看了一眼,她便呆住了。

然后只觉舌尖一苦,就再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手中拓跋锋的画像,眼前走马观花般闪现过无数张脸,突然间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初…

第267章据说是断袖

也不知拓跋锋的这幅画像出自何人之手,但画师的技艺定是不凡。

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细看去,眼睛里似乎都还有模糊的倒影。若生盯着拓跋锋那双眼看了又看,看得心惊又肉跳。

拓跋锋早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便死了,算算日子,早在若生出生以前,是以若生自然是不曾见过他的,何况便是见过,她也理应不记得他的样貌。

可望着画像上的人,她心底里却莫名地生出一种熟悉来。

画像上的拓跋锋,唇角微微上翘,似是微笑,但他眼里并没有笑意,他的神情,亦是端庄肃穆的。

他只是天生长了一副温和的模样,这淡淡的笑意乃是与生俱来的样子。

然而真正叫若生心惊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墨点,那样得小,那样得不起眼,就像是画师一个不慎手抖了,从笔尖上落下的一滴残墨而已。

但若生心知肚明,这一点绝不是画师不慎留下的。

这滴墨,是生在拓跋锋脸上的痣。

小小的,生在他左边眼角下的泪痣。

若生咬紧了牙关,屏住了呼吸,眼里除了拓跋锋唇角的这抹轻浅笑意和他眼角的小痣外,就再瞧不见别的了。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下巴,映入她的眼帘,全是模糊的,仿佛是被夏日里突然而至的一场疾雨给哗啦啦打得湿透了,墨水淋漓,纸张溃烂,半点也不要紧了。

她原不大能记得住人脸,因此记人时。总得挑个显眼又与众不同的地方来记。

有人面上有痣,有人天生一双明艳桃花眼,有人总是耷拉着眼皮…

世上的人,总归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但眼睛和眼睛,嘴和嘴也是不一样的。

像拓跋锋这样天生含笑的唇,若生见过。

生于左边眼角下的小痣。她亦记得。

良久。她放下画像叹息了一声:“应当就是他了。”

苏彧垂眸看着手中文牒,闻言眼皮也未抬一抬,只是说道:“玉真的鼻子和拓跋锋的几乎如出一辙。”略微顿了顿。他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定定看向她,“但玉寅和拓跋锋,除开眸色后。是极像。”

拓跋锋的生母是大胤人,他身体里流着一半大胤血脉。

这一半的血脉。最终显露在了他的长相上。

单看五官,虽较寻常大胤男子深邃些,但乍然看去,分明就是个大胤人无疑。不过他棕发碧眼,仍是父系血脉占了上风。

倒是同为混血的雀奴,除开那只异瞳外。并不那样像是东夷人。

“莫怪姑姑对玉寅最是不同。”若生先惊了一回,如今已是镇定了下来。顺手又拣起记录了拓跋锋生平的文牒来看,看看蹙起了两道秀眉,扭头看向苏彧,疑惑地问道:“拓跋锋没有娶妻?”

苏彧放下文牒,挑了挑眉没说话。

若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也没有妾侍?”

“没有任何和他有关的女子记载。”苏彧淡淡回答了一句,忽然伸长手从堆积在旁的大堆文牒底下扒拉出了一只点心盒子,把盖一掀,从里头拈出了颗蜜饯递给若生。等若生接过,他才又另拿了一颗自个儿吃。

若生很奇怪:“以他的年纪,就算没有成亲,也不该连个侍妾也没有才对。”

苏彧慢条斯理地道:“据传他是个断袖。”

若生很不以为然:“不近女色难道就是因为有断袖之癖?”

别说…姑姑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拓跋锋的无疑。

他当然不能是个断袖。

若生说罢兀自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地朝苏彧凑了过去,伸手去点心盒子里拿蜜饯。

但她还是觉得奇怪,如果姑姑和拓跋锋之间有过私情,且连孩子都有了,俩人为何没有了下文。

难道,是因为拓跋锋死了吗?

她嚼着蜜饯,变得愁眉苦脸,含含糊糊说道:“仔细想一想,这里头最古怪的还是姑姑怎么会认得拓跋锋。”

苏彧闻言,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你应当知道,那年头的东夷,可不是哪个大胤人想去便能去的。”

若生听出他意有所指,微微变了脸色。

好在苏彧不算外人,有些话挑明了也说得。

她便索性直白说了两字:“皇上?”

苏彧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但口中却道:“非也。”

若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那时候,如今坐在帝位上的嘉隆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皇子罢了。而那时候的连家,也远不是现如今的连家,她的祖父母皆还在世,姑姑也不是众人口中的云甄夫人,乃至于她爹那会都还好端端的。

算一算,那真的是极久远的事了。

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渐渐明朗清晰了起来,若生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开了口,慢慢的一字字说道:“借昔年还是皇子的圣上之力,姑姑去了东夷,和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有了交集…后来,皇上亲自带兵上了沙场,一战扬名。自此,东夷节节败退,最后叫大胤大败而归。同年,拓跋锋死了,姑姑也回到了京城,而皇上继承了大统,连家由此昌隆多年…”

这般一想,若说这里头的事互相没有干系,打死她恐怕也不能信。

苏彧笑微微的,嘴里却一针见血地道:“人生在世不过利益二字,有利可图便能结盟。互相有需要的东西,便是杀父仇人也能把手言欢,何况是各取所需双赢的事。只要能坐上那张椅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杀得;嫡亲的姐妹也可拿来买卖;没有人在意手段卑劣残暴与否,谁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若生苦笑:“换言之,左不过是互相利用,且互相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嘉隆帝和姑姑之间的关系一直为人猜疑,而今想来,想要维系那样的关系,二人一来的确有兄妹之谊外,二来恐怕得有个天大的秘密才行。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共同保守秘密的人,自然而然会变得亲近。

苏彧敛去笑意,眉眼慢慢变得冷峻,低低道:“但野心和欲念这种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68章后悔吗

不知不觉间,宣明十七年的秋天,已经老去了。隆冬逐渐逼近,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浓烈寒意。

风跟刀子似的,吹在人脸上一阵阵生疼。

绿蕉恨不得将整罐子脂膏都抹在若生脸上,生怕干了燥了,不好看了。

连吴妈妈都忍不住说,少吹些风,省得回头伤了皮子。但若生哪里呆得住,仍是一日日往外头跑。好在千重园也没几步路,步子大些,扭头也就到了。

云甄夫人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如今也只等康复,只是几日熬下来,人狠瘦了一圈,瞧着脸色也不好,得可着劲养一养才成。可她精神恹恹的,并不想吃东西。

若生便索性每日过去盯着她用饭。

小厨房里的人见此更加不敢懈怠,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吃的。

藕要连枝藕,整五节,极肥白。

鱼得鲜活的,攥着尾巴往砧板上一摔,还能噼里啪啦蹦跶,三两下去了鳞,就着这股新鲜肥美劲片成薄片下锅一烫即熟。

至于煲汤的鸭子那必须得是麻鸭,搁上酸萝卜、笋干并火腿薄片拿陶罐用文火慢慢炖了,滋味无穷。

云甄夫人叫若生陪着吃了两顿,似乎也高兴了些,还特地让窦妈妈赏了厨子。

消息一出,底下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若生面上瞧着不显,心里却也安慰了许多。

这一日,姑侄二人照常用过饭后,若生起身去沏了两盏茶。

白瓷茶盏里盛着黄绿明亮的茶汤,好似一汪春水。

云甄夫人接过后低头轻抿了一口:“是雀舌。”

若生颔首,眼神清亮:“我换了您的茶。”

“为何?”

“不对味。”若生笑了笑。“实在是吃不了!”

武夷茶落她嘴里,那可真是怎么也不对。

云甄夫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忽然将手中茶盏搁下,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

若生拿着碗盖撇了撇浮叶,闻言反问:“姑姑您呢,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阿九…”云甄夫人低低唤了一声她的乳名。却又沉默了下去。

若生便也不吭声。只低头认真吃她的雀舌茶。

良久,云甄夫人终于道:“我怕是不成了。”

若生听了一愣,怔怔回她:“您胡说。”

云甄夫人便笑。侧目去望窗外天景,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傻孩子呀…”

“姑姑…”若生愣眼看了她半天,渐渐有些回过神来,明白她的“不成了”原不是自己以为的意思。不觉暗松口气,可转念一想这口气又提了起来。“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您也不过只是失算了一回,这并不算什么。”

云甄夫人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沉沉地道:“换了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三年前,我都不该犯这样的错,失这样的算…”

“我行尸走肉般活了十数年。吊着一口气活啊活,终是撑不住了。”

冬日艳阳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为原本苍白的脸抹上了一层血色,却也将眼角细纹照得毕露无疑。

短短几日,她像是老了十岁。

若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个挽着云髻,戴着玉色花钿云冠,锦衣华服脾气极坏的姑姑,这一瞬间似乎真的不见了。

她缓缓摇头,轻声说道:“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过人腰,天空蓝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铺在上头,柔软得像是盛开的白色小花——”

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姑姑,这是您的原话。”

说这话时,云甄夫人处在半寐半醒之间,如今只怕是记不得了。

若生却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她也同云甄夫人一样抬眼望向了窗外。

天空是晴的,阳光也是明媚的,这天却仍旧冷冰冰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上杯盏,回忆着拓跋锋的那张画像,可不管她怎么想,那张脸却始终记不起来了:“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是不是他?”

云甄夫人凄恻一笑:“果然半点蛛丝马迹也不该叫你知道。”

这便是认下了。

“拓跋锋。”她呢喃着这个名字,目光变得死一般寂寥。

若生问:“您可后悔遇见了他?”

“不,我不后悔!”云甄夫人眼神一变,竟是半点也不犹豫。

若生微吁口气,试探着问道:“悄悄去一趟东夷?若是可行,带了表哥回家如何?”

时至今日,她哪里还能猜不到,自己年幼早夭的表兄被葬在了遥远的东夷。

这十数年的光阴里,姑姑思念成疾,愧疚缠身,久而久之,自然病入膏肓。

若生站起身来,没大没小地拍了拍桌子,大声喊了“窦妈妈”,等人进来张嘴就说:“赶紧收拾东西!”

窦妈妈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啊,只得问:“收拾什么东西?”

若生往前走了两步,道:“带两身轻便衣裳,收拾些细软,再让人备架好车!”

窦妈妈听见这话更糊涂了,急得连忙去看云甄夫人。

“不必收拾。”云甄夫人这时候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窦妈妈摆了摆手,“下去吧。”

窦妈妈不明就里又来看若生。

若生却笑了:“姑姑说了算,妈妈还是下去吧。”

云甄夫人看着她,轻斥了句:“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