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站稳了,便是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元宝安安分分呆了一会,突然埋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讨好又像是撒娇。忍冬见状,无可奈何,只得长叹口气,抱着它往外头走去。

廊下夜色深浓,飞雪则白得发亮。

苏彧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脚步声也轻浅得几乎难以听见。

倒是落雪的簌簌声,伴随着时辰流逝愈发清晰响亮。

他推开门,进了永宁的屋子。小童多觉。天色未曾黑透便已入眠,此刻梦意香甜,半点不知自己屋子里多了个人。角落里点了灯,他也没有醒来。苏彧便立在床畔就着微光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熄灯出门,站在了廊下。

望着廊外风雪,他紧紧皱起了眉。

从长兴胡同到平康坊连家。路程可不短。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走进了夜幕里。

然而这一走却并未走出多远,他及至庭中便停下了脚步,蹙眉望向不远处。唤了一声“陈公公”。

陈桃打着伞,自雪中缓步走来,闻言笑道:“瞧您这模样似要出门,咱家可是来得不巧?”忍冬走在他后头。闻言抬头看向了苏彧,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

苏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声色不动地道:“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陈桃人精一个,不由失笑:“能叫苏大人深夜出门的,怎么会不是要紧事。”说着话,几人已重回了廊下。陈桃收了伞递给忍冬。

忍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苏彧道:“陆立展的事你知道了?”

“一见您的消息呀,咱家这心中便有数了。”陈桃点了点头。

苏彧的声音就冷了下去:“我原先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何独独拥立太子。而今看了个明白,却似乎愈发不懂了。”

太子少沔在嘉隆帝的几个儿子里并不算拔尖的。真计较起来,逊色皇七子昱王许多。

虽说他现在身居太子之位,但拥立他,反不及拥立昱王容易,以陆相之老奸巨猾,远不该犯这样的错。是以,他暗中剥茧抽丝,终于发现了太子和昱王对陆立展而言有何不同。

他至始至终只站在太子身后,为的不过就是太子的生母乃是莞贵妃。

“这人呐,一旦遇上了对的,那这十丈红尘里剩下的那些人便再没有能入眼的了。”陈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苏彧却嗤笑道:“若是这般,他后来娶妻生子做什么?这人对不对的,只怕是难说,但既然未曾得到,自然遗憾颇多,想必还是不甘心所致,至于那所谓的痴心,恐怕就只有两三分了。”

陈桃笑了笑:“莞贵妃去得早,他爱屋及乌疼惜太子殿下,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事若叫太子知道,只怕高兴不起来。”苏彧唇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不知到了那时候,咱们的陆相爷会如何应对。”

陈桃闻言,侧目看向了自己身旁的少年。

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在灯下愈发显得深不见底,唇畔的笑意则带着冷冷的漫不经心,但不管是这幽深还是这漫不经心,都有种薄刃般的锋利。

他不觉敛神屏息,沉吟道:“这样的大事自然理应让太子殿下知晓。”

暗夜下,细雪纷飞。

苏彧的眼神冷冽阴沉,闻言微微一颔首。

他和若生当日从平州刘刺史那得来的账簿如今已是无用了。

那账簿上琳琅满目,无数人事,原本多多少少能有些用处,但陆立展自断其尾,宁损泰半人手也不想叫他们继续往下查,委实狠辣。

静默片刻,陈桃道:“夜深了,咱家久留不得,待看过小主子便该回去了。”

苏彧知道他出来一趟不容易,又算着永宁已睡了很一会,便唤了忍冬来,去将永宁叫醒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永宁睡饱了,此刻醒来瞧见苏彧和陈公公都在,顿时精神大振,缠着俩人又是说话又是笑。但陈桃并未多留,只呆了一小会便走了。

苏彧亲自送他出的门。

走到外头,陈桃抬头看了看天色,面带歉疚道:“今儿个怕是耽搁了您的事。”

苏彧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里却隐隐约约带了丝笑意:“罢了,也是急不得,等到上元节再说吧。”

陈桃听见“上元节”三个字,不由怔了一下,再看他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两分,不禁高兴起来,但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担心。高兴的是,眼前这位苏大人似乎是开窍了,但不知道叫他开窍的人是哪家的姑娘,陈桃这心里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可眼下就问怕是不好问,他只好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将疑虑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连家木犀苑里,若生正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桌上搁着的博山炉袅袅散发着幽香,青烟在暗夜里显得绮丽又浮华。

她撩起帐子一角,盯着看了好半天。

满脑子想着,忍冬将话完完整整带回去了不曾?

苏彧又是否听明白了?

她满心矛盾,一面盼着他听明白,一面又有些羞于叫他听明白…

第276章年关

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时,窗棂外已泛起些微白光,天色渐明了。

但时处年关,朱氏又刚生了孩子仍在月子里,这府里的日常琐事就只好由若生来处理。她上午得见一众管事妈妈,午后还要去一趟千重园见云甄夫人,纵然她有心想懒一懒,也是懒不得。

是以她只是小憩了片刻便起身唤了婢女进来,洗漱更衣,一阵忙绿。

厨下送了晨食来,她也只拣了两只水晶蒸饺吃了,便放下了筷子。一夜未眠,眼下青影重重,面上无精打采连带着胃口也坏了。她暗叹口气,起身离桌,让人将碗筷收拾了。

吴妈妈这时候恰好抱着身大氅走进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略带担忧地道:“姑娘昨儿个夜里没有睡好?可是屋子里不够暖和?还是身上哪里不适?”

她一口气连着问了三句,又去看伺候若生用饭的小丫鬟,面色十分凝重。

几个小丫鬟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屋子里气氛一冷,若生连忙笑着说道:“妈妈过虑了,原只是我夜里做了个梦没有睡安生罢了。”

“往前都是绿蕉和秋娘二人值夜,而今秋娘出门办事去了,绿蕉又叫您给打发去了雀奴姑娘那,您身边一时没了合手的人伺候,夜里哪里睡得好。”吴妈妈闻言却摇了摇头。

若生便道:“眼瞧着就要过年,用不了几日秋娘便能回来了。至于绿蕉,倒还真是个麻烦事儿。”略微一顿,她笑起来,同吴妈妈道:“寻个牙婆来。再买几个人替一替。”

二房人口简单,原本留着伺候的人便也不多,近些时候又陆陆续续叫若生打发出去了一些,现如今留下的人手就有些紧张。加上若陵出世,府里多了位小公子,又多了个雀奴,这伺候的人手渐渐就不够了。

年节上一忙绿。更显局促。

现下雀奴还住在木犀苑里。若生便索性打发了绿蕉先去照料她,可她自己是用惯了绿蕉的,突然之间离了人。到底不适应,这迟早还是得将人换回来。

“就明儿个一早吧,你把牙婆带进来,我亲自挑两个。”若生心中有了打算。便将时间定了下来。

吴妈妈谨声应了个是,上前去将手中大氅展开。为她披上。

一旁的小丫鬟便也赶紧将手炉递了上来。

大雪下了一长夜,现下也不见停,外头天寒地冻,换了往常若生定然不愿出门。但今儿个就是哈欠连天,也照旧不能躲懒。她接过暖炉,抬脚准备往外走去。谁知路过窗下,却忽然听见了一阵银链抖动的哗哗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冷!天冷!”

若生被逗得眉眼弯弯,扭头去看架子上的鹦哥,嗔道:“你也知道天冷?”

铜钱拍着翅膀,嘴里一叠声地喊:“姑娘怕冷!姑娘怕冷!”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闲话间说过的,全叫它给记住了。

若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倒还是你知道惦记我。”

“知道!知道!”铜钱也不含糊,闻言立马学上了。

若生便又笑起来,摇了摇头,越过它向门外走去。

到了明月堂,向父母请过安,她又去见了若陵。小童呼呼大睡,又白又胖。她只是这样看着,就已是满心欢喜,什么疲惫困倦都没了。打起精神,她便去见了一众管事妈妈,大小事宜悉数吩咐妥当,这才回去阖眼养了养神。

午后大雪渐止,她又陪着云甄夫人出了门。

站在新立的坟茔前,她亲手点了香,望着青烟,轻声问道:“您当年可曾为他取名?”

云甄夫人低着头,眉目间神色莫测:“无极,他叫无极…”

若生便在坟前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是冰雪泥地,又湿又冷,只是将手中的香稳稳插在了香龛里,唤了一句“无极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在细雪中听来,却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悠远。

云甄夫人蓦地,泪如雨下。

想起东夷的草原,想起了心里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时候的天空。

那样的蓝,自那以后她再不曾见到过。

若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胳膊,默然无声地陪她站了许久。

直到天上的雪终于只剩下零星几片时,她们才返程回了平康坊。临下马车,云甄夫人突然伸手拉住了若生的胳膊。若生不解,回头去看,却见姑姑眼眶微红,面向自己笑了起来:“阿九,多谢你了。”

若生怔了一怔,忽然鼻子发酸,几要落泪。

云甄夫人将她搂进怀中,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

于是这天夜里,若生又未能安眠。

明明困极,但她就是睡不着。

一来想着姑姑,二来想着苏彧,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几桩事来。逃出连家便没了踪影的玉寅,如今身在何处?陆相当年又为何要在裴家的事上设计污蔑姑姑?

如今虽然明面上看着连家无事,姑姑也无事,她更是无事,但是她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得很,仿佛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这样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若生的睡意,就涌上来又退下去。

来来回回,似寐非寐,似梦非梦。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吴妈妈见状便要她再歇一会,道这牙婆是不是先打发回去?

可若生知道自己就算是躺下了,恐怕也没心思睡觉,牙婆既来了,就还是照见吧。她便让人带了牙婆过来,又吩咐大丫鬟葡萄去请了雀奴来。

因挑的是小丫头,牙婆带来的这批人也都不错,若生便没有在上头多耗工夫,很快就挑定了几个先送到雀奴那去,让绿蕉好好教一教。

随后,她又将自己房里的几个二等丫鬟叫了出来,让雀奴自己挑两个带回去。

雀奴迟疑了一阵,最后却只挑了一个叫流萤的。

若生虽想再给她塞点人,但她只选了一个,便也作罢,只敲打了流萤几句,就让雀奴将人带了回去。

左右等到年后雀奴搬出了木犀苑,这人手还得另行安置,不急在这一时。

第277章邀约

很快,翻过了年,若生便又长了一岁。

初一清晨,放了开门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着一地红屑,闻着淡淡的硫磺硝烟味,不觉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剩余的年味,众人脸上的喜气也还尚未散去。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帐子,上头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逼真又生动。

但这样的帐子,这样的花样,这样的手艺…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启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贫简陋的八灯巷小院子里,可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这样一顶帐子。身上盖着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实。屋子里烧了地龙,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这一切,都跟八灯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着微光摊开手,十指纤纤,白皙柔弱,掌心纹路清晰,指甲是修剪过后才有的圆润干净。

没有伤痕,没有断甲,没有吃过苦头的丝毫模样。

她便以为这是自己死后的一个梦。

可当她伸手撩开帐子一角,歪头向外看去时,却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黄的灯光掩映下,凳子上坐着的人低垂着头,眉目朦胧。

像是假人——

然而内心犹疑不定的那瞬间,若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平缓又轻浅。

尘封的往事与回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她的旧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着那一角帐子。渐渐手足冰冷,浑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声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时席卷上心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梦!

与此同时,浅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声重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脸张皇地扭头来看床:“姑娘?”

声音清脆微带睡意。

是红樱。

她辨认出了声音,胸腔里的那颗心往下一坠,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这满心疑惑,无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接着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头望天,只见蓝天白云,不知不觉,已是一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了明月堂。

少顷进了门,朱氏一见她,就朝她手里塞了个福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