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俩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一个被遮去了半张脸。一个背对着她。

刚才在玉犀街上抬头往上看时,因着灯光耀眼。她也只模模糊糊辨别出对方是个男人。

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不知为何,当她看着那俩人时,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了一阵不安。

“你看见了什么?”苏彧起身走到窗边。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指了指那扇窗,低声道:“那里头有两个人。”

苏彧闻言微微一颔首,也不多问,只是立即转身出了门,待到回来面上已换了一副神色。

若生问道:“你派人去打探了?”

苏彧道:“已是人去楼空。”

“什么人去楼空?”慕靖瑶和贺咸听见这话不觉都放下了手中酒盏,就连雀奴都眼巴巴看向了若生俩人。

若生只得摇头道:“我方才在对面瞧见了两个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难安。”

慕靖瑶暗吃一惊:“是认得的人?”

“不知是不是认得的。”若生苦笑,“但看样子,那俩人应当不是普通人。”

寻常人出入酒楼自是走正门,可她方才一直盯着正门,并不见有人走出,苏彧却道那屋子里的人早已不见,是以他们必然另有门路可走。

她叹口气,道:“罢了,多半是我疑心病过重所致。”

但直觉这东西,有错有对,但凡冒了出来,就难以叫人心安。

她不知不觉,已一连吃了几杯梅酒。

平素不曾沾酒,她也不知自己酒量几何,这梅酒甜津津的也不像是酒,一不留神她就喝得微醺了。

慕靖瑶眼瞧着她似要醉倒,不由懊悔起来:“早知如此就不该叫她吃酒,这果酒后劲可也不小呢。”

片刻过后,苏彧忽然伸手将人从椅子上捞了起来:“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若生醺然,他的酒意却褪了。

可若生看着他的脸,蓦地泪如雨下:“五哥,你千万别死,千万别…”

慕靖瑶几人听得一头雾水,又是哭笑不得:“才说她恐怕要醉,不曾想竟就醉得这般狠了。”

雀奴见状,也忍不住小声道:“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然而只有苏彧知道,她说的并不是胡话。

只是过去她提及那个死于启泰元年的他时,有困惑有无奈有惆怅,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伤心和害怕。

她渐渐哭得像个孩子。

一点也不好看,狼狈极了。

可苏彧看着她,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都要化了。

他微微俯下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看向慕靖瑶轻声问道:“她身边那个叫秋娘的妇人呢?”

慕靖瑶愣了一愣,随即立刻发话让人传了扈秋娘来。

苏彧便要将若生交给她。

但若生双手往他脖子上一套,闭着眼睛嘟嘟哝哝就是不愿意。

一屋子的人全傻了眼。

苏彧也怔了怔。

最后还是让人拿了身大氅将她蒙头一罩,由苏彧抱着她出了门。等到送上马车,掀开大氅一看,她已是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扈秋娘也是头回见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尴尬极了。

好容易回了连家大宅,她又缠着雀奴不放,非要雀奴留下同她一道睡。

不过她缠人归缠人,这话却是少,而且没一会就又睡过去了。

金乌西坠夜沉沉,她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午时。

起身时,头痛欲裂,她一个激灵又倒了回去,疑惑自语:“怎地睡了一夜浑身不适?”

雀奴就呆在边上看书,闻言将书卷一合,凑过去道:“三姐姐,你不记得了吗?”

若生稀里糊涂的,闻言拧着眉反问道:“怎么了?”

“咱们昨儿个去看灯,你多吃了两盏梅酒,然后…”雀奴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若生面无表情地听罢,忽然一言不发趴在了床上,将脸埋进软枕里,用力捶了两下床,声音闷闷地道:“昨儿个出门没看黄历,这显见得不宜出门呀!”

第282章故地

雀奴顿了一顿,道:“三姐姐,昨儿个的黄历我看了,是宜出门的。”

若生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帐顶:“…不许拆台!”

雀奴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若生侧目望向她,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弯了眉眼,道:“你再笑话我,下回可不带你出门了!”

“不笑,我真不笑。”雀奴连忙摇头,可面上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二人对视着,到底还是笑做了一团。

扈秋娘在外间听见响动,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若生瞧见她,意识又多清醒了两分,隐隐约约记起些昨晚上的事,自觉颜面过不去,当下床也不赖了,不等人问话便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

外头的天早已亮透。

她和雀奴用过了晨食,便一道去明月堂探望若陵。

小孩儿长得快,一天就是一个模样。

若生怎么看他都觉得看不够。

这般闲适地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日吴妈妈突然带着人捧了几匹料子过来要她挑一挑。虽说如今天气还冷着,尚是穿袄子的时候,但立春日早过了,春衫眼下不做就该做夏衫了。

吴妈妈让人将几匹料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笑着同若生道:“姑娘一色裁一件如何?”

年岁渐长,若生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也渐渐长开了,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委实难以取舍。

但若生看了一眼,桌上蜀锦的、云锦的、留香绉的…桃红柳绿、鹅黄湖蓝,全是娇滴滴的颜色,就摇了摇头。让找两匹荼白竹青的来。

吴妈妈一听甚觉可惜,好说歹说,一劝再劝,直夸得若生脸都红了。

最后终于还是留下了一匹珊瑚红的。

回过头,她又拿了四色软烟罗来,谨声询问:“这眼看着天气该暖和了,窗纱也得换了。姑娘瞧瞧用哪一色好?”

若生一眼望去。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当下有了定夺:“就用雨过天青的吧。”

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用来糊窗子,轻薄如烟。甚美。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木犀苑里的窗纱就全换了新。

铜钱最不适应。一副焦躁模样,在架子上扑棱来扑棱去,还学若生的口气扯着嗓子喊:“不好!不好!”

若生听见了两回,啼笑皆非。

它又开始喊“吴妈妈”。学得似模似样。

吴妈妈叫它诓了一回,也是哭笑不得,直说属这扁毛畜生精怪。气得要拔它的毛。

但铜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她。

放眼木犀苑。它谁也不怕,就是若生都没放在眼里。

高兴了喊两声“姑娘吉祥”,不高兴了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时不时还要扑你一头灰,又傲又刁。哪怕碰见了元宝这么个对它虎视眈眈的,它也半点不慌,该吃秫米吃秫米,该喝水就喝水,像是知道元宝只能在底下仰望它一般。

偏偏元宝是个死心眼的,明知道自己吃不着它,还非得回回来都凑到它眼皮子底下去。

然而死心眼归死心眼,那只胖猫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在连家,到底也叫人念得紧。

就连木犀苑的小丫鬟们闲来谈天时,也会不经意间就说起它来。

又过几日。

若生接到了苏彧让人送来的信。

信封上“亲启”两字旁边黑乎乎一个肉爪印痕,一看就是元宝的杰作。

她还未展开信件,面上便已带了笑意。

得益于连家不同别处,无人将她拘在重重深闺里,她行动自如,是日午后,就带着扈秋娘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是慕靖瑶迎的她,一见人就开始笑着打趣:“往后可不敢再叫你吃酒了。”

若生羞得要捂脸:“吃茶,吃茶就行。”

谁知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吃什么茶?”

声音熟悉,咬字清晰。

可不就是苏彧。

若生忽然有些不大敢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正山小种如何?”

竟是真的在问她要吃什么茶。

若生微微一愣,抬头循声朝他望去。

他衣冠如雪,立在天光之下,仙人般冷寂疏离。

不远处的角落里是一围芍药,花期未至,仍是枯相。

映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清冷。

若生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才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好。”

他微微一颔首,并不言语,转身走进了里头。

若生抬了抬眼,看向他的背影,在心底里暗叹一声,这人的性子倒还真不如吃了酒时的讨人喜欢…

这时候,一旁的慕靖瑶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眯眯道:“五哥这是羞涩了。”

若生狐疑:“…他哪里像是会羞涩的人?”

慕靖瑶失笑:“你瞧瞧他,连看也不敢多看你,还不是羞涩?”

若生叫她说得脸热,只得快步朝屋子里走去。

少顷入内,她刚一落座,眼前便有手伸来,指骨分明,白净修长。

手中是青碧色的茶盏。

她一怔,旋即接过,微笑道谢。

苏彧却仍然没什么话,只是点一点头,又一脸漫不经心地将手收了回去。

半盏茶的工夫,慕靖瑶跟贺咸已不见踪影。

若生放下茶盏,踟蹰了一会,终是开了口:“苏大人。”

“嗯?”苏彧口气波澜不惊,眼神却变了变。

若生道:“对不住,那日是我失态了。”

苏彧闻言,嘴角轻抿,浮起些微笑意:“倒也不算是失态。”言罢,他屈指轻叩桌面,笃笃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匣子推到了若生跟前。

若生好奇:“是什么?”

他淡淡道:“北苑的房契和钥匙。”

若生素白的手指搭在了匣子搭扣上,轻轻颤抖了两下:“北苑?”

——那是她当年初见陆幼筠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有茫然:“北苑不是在陆离手上?”

苏彧仍然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如今是你的了,烧了也好砸了也罢,荒着也可,总归同陆家再无关系。”

“陆离怎么肯卖?”若生打开了匣子,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漆黑铁环。触之冷硬如石。

苏彧面上是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若生听到这,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她有心道谢。可满嘴的话就是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

北苑的事她分明只同苏彧提过一次,潦潦草草几句话罢了…

良久,千言万语汇成了短短两个字,她说:“多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个字里藏匿的情愫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说尽。

她抓起钥匙,攥在掌心里微笑了下。又道:“合该回去再看一眼的。”

前尘往事,如梦似幻。

虽知是真,却并不觉得真。

若生深吸了口气,将手松开。手中钥匙“啪嗒”一声落回了纸上。

随后…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苏彧便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将话头给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