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提个银子两字试试。”

若生可怜兮兮地回望过去,慢吞吞道:“那…折算成金子也是妥当的…”

北苑位置虽然差了些。但到底那么大一座宅子,就是贱卖,也是一大笔钱呀。

可苏彧闻言却只瞥了她一眼,不答话抬脚就要走。

似乎是生气了。

若生连忙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喊苏大人了:“五哥我错了,我再不提银子的事,金子也不提了!”

苏彧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来看她:“我只是要去让人备车。”

“…”

“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北苑看一眼么?正巧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一趟。”

若生讪讪松了手,而后长叹口气:“劳烦五哥了。”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并不敢。

记忆尚未模糊,她遇见雀奴那天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

站在角门前,她似乎还能听见那天夜里的鞭炮声。

那个冬雪霏霏,寒冷彻骨的除夕夜,植根于血肉,再也无法抹去,但时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当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着告诉苏彧,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着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过,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见鬼也不过如此。”

苏彧走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听着,并不言语,但越是往宅邸深处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没多久,天气未暖,日光薄白泛着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萧瑟。

残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轻薄琉璃,凉风一过,波光粼粼。

若生见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从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池子。”

边上的朱红栏杆,似是不久前才修葺过,颜色很亮。

她轻轻摸了一把,叹息一声循着记忆一步步朝昔日噩梦走过去。长廊回曲,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终于走到了一扇门前。大抵是因为身旁有人并肩同行,她心底里的惶恐并没能吞没一切。她伸出双手大力将门推开,只见里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照得一室深深浅浅。

是这里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是这里了。

第283章像你才好

那些记忆,鲜明如故。

突然之间,气血翻滚,五脏六腑都痛,像是有烈火在烧。

若生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前尘往事,哪里是想忘就真能全忘了的。那些得失荣辱,那些天真岁月,那些惶惶无措,依然全都在。

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修剪齐整的指甲,因为用力,几乎刺破肌肤嵌入掌心。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十分难看,眉目扭曲狰狞,剧烈波动的情绪也难以平复,就连空气,也变得浑浊闷热。

这时候,她紧握着的手却被人轻轻抓住了。

对方的手,带着些微凉意,在这闷浊间,像一股清流淌过她的心间。

若生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咬着牙,低低道:“五哥…我才发现,我原来竟有这么恨她,恨到忍不住想要将她千刀万剐!”

明明她一直都很镇定,明明面对陆幼筠真人时,即便心中仍有隐怕,她也能小心翼翼地同其周旋。

可现在,愤怒跟惶恐席卷而来,像大浪一捧,兜头浇下,将她彻彻底底淹没了。

她变得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哥,我好怕…”

若生喃喃着,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正在一根根将她的手指头掰开,捋直,仔细地检查着她的掌心。

上头有四个小小的月牙状红痕,颜色很深。像是下一刻就会迸出血珠来。

他用自己的食指指腹一一扫过,问了句:“疼么?”

若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会,而后淡淡道:“你是怕,若你将她千刀万剐,自己便同她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如今你同她不曾明面交恶,也几乎没有来往,她同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却又不一样,这仇如果向她报。从何论起?而且一旦事成。你也就成了凶手,恶人,不过是另一个你记忆里的陆幼筠罢了。”

这一番话,平静又冷锐。

将若生的心思。说得半点不差。

她原就心神不宁。处在大悲大忿之中。闻言更觉此局难解,登时悲从心来,一下子红了眼眶。泪珠霎时涌现,打着转,接二连三地滚落而出。

哪怕她死死咬着牙,这眼泪还是不听使唤了。

若生自觉狼狈,一把捂住脸,蹲下了身去。

可泪水,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没有声音,光有泪珠儿,一串串,像是落雨。

苏彧看着,也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头顶的发,道:“傻姑娘,你都走到这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若决意报仇,那便只管放手去报。”

“休说杀个人,纵是屠神,我也奉陪。”

“你若决意放下,那便不去理她,大好时光拿来惦记谁不好?”

他说着,低低叹息了一声,又道:“往事只是往事,来日悠长,你会成亲,会有一个像你的孩子,会过上你曾来不及经历的生活,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会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男、男孩像你才好…”若生透过朦胧泪眼看向了他,抽噎着开口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自己便愣住了。

对面的苏彧,也愣了。

若生刚放下的手,立马又重新捂在了脸上。

这一回,捂得死死的,连条缝也没有。

苏彧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阿九”,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先见面前的少女双手捂着脸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然后分出一手来朝他胡乱摆了摆,嘴里道:“哎呀忘了,临出门前我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陪他一道栽花的,这会怕是已经晚了——”

随即话未说完,她的人已像是离弦的箭,跑远了。

一路乱跑,跑向了远离大门口的方向,过了会才重新又捂着脸跑了回来,这才终于向大门而去。

不过她才行至廊下,扈秋娘便已迎了上来。

瞧见她满面泪痕,又是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扈秋娘不觉大步上前来,急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苏大人…”

若生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胡诌道:“勿要惊慌,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苏大人公务繁忙,临时有要事需办,我也一早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这便走吧。”

扈秋娘心中惴惴,并不大相信她的话,沙子迷了眼睛,哪里能哭成这样?可她也不是头一天跟着若生了,自家姑娘的脾气秉性她也清楚,若生既然不想说,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住了嘴不再继续往下问。

但她的视线并未离开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将人打量了一圈,见只有双目因为哭泣过红肿着,旁的皆同先前一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少顷上了回程的马车,扈秋娘取了帕子来给若生拭脸,动作轻柔地擦了几下后,她觑着若生的神色,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需办,可是遇上了什么大案子?”

“既是公事,此中内情又岂是旁人能知晓的。”若生别开脸,将帕子从她手上拿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一把脸,“秋娘…”

“嗯?姑娘有何吩咐?”

“…近日莫要在我跟前提起他了。”

扈秋娘听见这话,眼神不由微微一变。

若生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然后手一松,将帕子丢还给了她,自己往边上一靠,便阖眼养起神来。

扈秋娘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嗯。”若生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动静。

此后的一路上,她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马车内的气氛,寂静到古怪。

若生心里的波涛汹涌,尽数被遮掩在了平静的表象下。

她严令禁止扈秋娘在自己跟前提起苏彧,可即便如此,她自己脑子里却全是苏彧,音容笑貌,都那样得清晰,哪里用得着旁人提。

真是羞死人了!

很快,马车进了平康坊,回到了连家。

她板着脸下了马车,板着脸快步回到木犀苑,板着脸躲进屋子里将人全打发了,一头埋进被窝里不动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胆大的悄悄来问扈秋娘:“姑娘怎么了?”

扈秋娘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歇一歇便好。”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扈秋娘站在月洞窗下,望着架子上正打瞌睡的鹦哥,心里却有些担忧起来。

——她家姑娘,怕是和苏大人起争执,吵嘴了。

第284章姑娘好奇怪

她忧心忡忡地惦记了半日,若生也就闷头睡了半日。

直到暮色四合,廊下点亮了灯,若生仍然未出房门。扈秋娘一等再等,这心里的忧思自然愈发得重了。木犀苑里原本叫她敷衍过去的小丫头们,也跟着都担心了起来,就是吴妈妈,也特地来向她打探消息:“姑娘莫不是有哪里不适?这万一要是病了,可得立刻请大夫来看才是。”

吴妈妈说完,一贯淡定的神情也多了几分紧张。

扈秋娘抿着嘴思量了片刻,终于道:“妈妈莫急,姑娘不是不在乎自个儿身子的人,这会怕是睡沉了才没有起身,容我进去催一催先。”

“也好。”吴妈妈点了点头,“你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好,姑娘也不听话,那再来告诉我,我回头便使人去请雀奴姑娘来。旁人的话姑娘不听,雀奴姑娘的,她八成会听。”

扈秋娘却知道若生这多半是心病,可有些话也不好同吴妈妈细说,闻言便赶紧答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往里头走了去。

内室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仿佛是空的,并没有人在里头。

扈秋娘皱了皱眉,扬声喊了一声“姑娘”。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咳嗽声。

她连忙循声凑了过去,一看,不觉怔了一怔。若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身,这会正坐在软榻上,盘着腿,像在打坐,可手里却端着一碟子点心。

白瓷小碟里,盛的是百果糕。

上头还余下两三块。

若生嘴角还沾了一星碎屑,衣裳上,软榻上也都是星星点点的松仁、胡桃渣…

扈秋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唤一声“姑娘”,而后问道:“时辰不早了,您可是现在用饭?”

若生咳了两声停了。转头看向了她,眼神还有点木木的,忽然道:“我想吃粽子。”

“粽、粽子?”扈秋娘听见了,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粽子”两字,见若生老老实实点了点下巴,这才相信是真的,不由为难道,“这时节。怕是府里并没有备上竹叶。”

白糯米倒是寻常,厨下时时都有,但青竹叶,大冷天的,还没出正月呢——

谁家在正月里吃竹叶粽?

扈秋娘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若生却说:“没有竹叶,往年的干荷叶总是有的。”微微一顿,她又拣起一块百果糕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就拿荷叶包粽子吧。”

扈秋娘唬了一跳,荷叶包的。那还叫粽子吗?

果然,这话传到了厨房里,一群人也都懵了。

掌勺的婆子思来想去,还是道:“这哪是粽子,分明就是荷叶糯米饭呀!”

叫扈秋娘赶来递话的大丫鬟葡萄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头再三叮咛道:“姑娘说了,想吃粽子。”

众人没了主意,最后还是葡萄给拍了板,就拿荷叶包,但得包成粽子样。尖尖小小才好。

幸亏厨下忙活的都是手巧的,虽拿的不是竹叶,包完了也是几头尖尖,如初生菱角一般。

但糯米得久煮。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深夜里,东西端上桌时,若生已经昏昏欲睡。扈秋娘、绿蕉并个葡萄,三个人将她和一盘粽子团团围了起来。

绿蕉道:“您晚间一点吃的也没用,这会怕是饿得狠了吧?”

葡萄直点头,一面拣了只粽子剥开了。拿干净的丝线缠起来绞成了几小块,然后道:“裹的蜜豆子,您最喜欢的。”

扈秋娘便在一旁递筷子:“您尝尝,过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三人俱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若生就接了筷子,随即纤手一挥,道:“全剥了吧!”

“全剥了?”

“嗯,一个别剩。”

绿蕉急了:“夜深了,您过会就要就寝,糯米不易消化,还是仔细积食…”

若生正提着筷子往粽子块上戳,闻言脸色一变,忽然哭了起来。

一伙人全傻了眼。

绿蕉更是慌了,赶忙赔罪不迭:“奴婢错了,奴婢这就给您全剥了!保管一个也不剩下!”

话音未落,三个人就都已经急急忙忙剥起粽子来。

若生则是一面哭一面举起筷子往自己嘴里送吃的,吃了一只又一只。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心里头一慌乱,满脑子就只想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