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越吃越多,心中慌乱却没有消减半分。

她一边吃,一边忙着抹眼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今儿个真真是蠢死了…”

碍着声音轻,忙着剥粽子的三个人谁也没能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有扈秋娘耳朵尖,隐隐约约还听见个“死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飞快瞄了若生一眼。

谁知这时候,若生却突然将筷子放下了。

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她将碟子往前推了推,说了句:“余下的你们分了吧。”

绿蕉见状,也跟着长舒了口气,端起碟子就要拿下去。

扈秋娘便连忙说:“我晚间用的多,这会还饱得很,还是你二人分吃吧。”言罢,她又加了句,“今儿个夜里,便由我值夜吧。”

虽说若生夜里并不大爱使唤人,但值夜总归也是活,比不得自个儿躺在被窝里睡得安生,如今扈秋娘愿意值夜,绿蕉和葡萄当然也不会拦她,便都笑着应了好。

扈秋娘就伺候着若生洗漱更衣,眼瞧着她钻进了被窝里,这才轻声道:“奴婢知道姑娘心中有事藏着,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看您的样子,只怕是很要紧的事。若不然,您也不会瞧着这么怪。”

她动作轻轻地将帐子从铜钩上解了下来,口中仍然劝解着:“可不管是什么心事,憋久了总不是好的。您何时愿意说了,奴婢就在这,您只管放心说。”

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流水般倾泻而下,将床榻和屋子隔成了两个世界。

帐子里还是无人言语。

扈秋娘暗自叹了口气,正要退下,却听见若生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说:“我做了一件极蠢的事,蠢的简直要死了。”

扈秋娘听见后三个字,立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听漏了,心里一松,忙要再问,却听见若生又接着道:“普天之下也没有这般蠢的事!”

声音懊恼至极。

帐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若生已是换了个十分惆怅的口气道:“罢了,不必担心我,你且去睡吧。”

扈秋娘这心一提一落,到底没奈何,只能自去睡了。

但她没能睡熟,床上的若生也是翻来覆去。

翌日天色微明,若生便起身洗漱披了身大氅溜去了幼弟若陵那。

支开奶娘,她双手托腮趴在摇车前,对着还听不懂话的小孩儿罗里吧嗦说了好长一顿话。

说完了,她心里便松快了。

旁人不能听,若陵总是能听的。

她高高兴兴回了木犀苑让人备早饭,看起来同先前一模一样,昨儿个的事就像是众人一起记错了似的。

用过饭,她捧了卷书坐在那看,眉宇间丁点烦恼也不见。

扈秋娘又是疑惑又是欣慰。

木犀苑里风平浪静,端的是岁月静好,可巳时二刻时有人送来的名帖却显然一下子便打破了这份静好。

上头还附了张请柬。

若生放下书,看了一眼名帖,再看一眼请柬,眸色便变得阴沉沉的。

她可没料到,陆幼筠会给自己下帖子。

抬起头来,若生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吩咐道:“随意寻个由头,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赴会,婉拒了吧。”

扈秋娘应了声“是”,而后问道:“姑娘,奴婢有个关于您不让奴婢提的人的事,不知当不当说。”

若生:“…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同提了有何分别?”

扈秋娘讪讪:“那奴婢就说了?”

若生无奈摆摆手:“说吧。”

“苏大人来见二爷了。”

“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您不准奴婢提么?”

“…”

第285章险阻

若生自觉理亏,于是再也没脸说下去。

她悻悻将书重新捧了起来,捧得高高的,将自己一张脸全部挡在后面,这才重新发话问道:“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吗?”

扈秋娘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若生听着,心头不免有些发愁。

昨儿个自己贸贸然说出口的话,分明还在耳边,苏彧这会上门来,能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开始小鹿乱撞,直撞得怦怦作响。

书页上的字,一行行映入眼帘后,全模糊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她根本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姑娘您要不要去二爷那瞧一瞧?”扈秋娘见她半响没有再说话,不觉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叫若生蓦地跳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书,一动作便哗哗作响,她的声音也显得尴尬起来:“爹爹的客人,我去凑什么热闹。”但话才说完,她心中就有些隐隐后悔了,当着扈秋娘的面,委实难为情,才强撑着说:“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将陆姑娘的帖子回了吧。”又扬了扬手里的书,“拖了好些日子,我先将书温了,不必叫人进来伺候。”

扈秋娘听她这般说,也就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然而若生嘴上说着要温书,盯着书页的双眼却是无神的,茫然没有边际,也不知是游离去了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惊呼。

“下雪了!”

若生一下从沉思中醒转,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往外探头看去。

雪才下,还只是稀疏模样。

她摊开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可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看,掌心热力便已将雪化开了去。

她一直坐在屋中,室内烧了地龙,暖如仲春。手掌也是烫的。融化的雪水在她的注视下,沿着掌心纹路蜿蜒着汇聚成了一颗珠子。

晶莹剔透,像是能照进人的内心深处。

若生猛地意识到,即便苏彧真的明白了她的心思。即便他也如她一样,他们之间的事也绝没有她期盼的那样简单容易。

——她可是连家的姑娘呀。

连家往上数三代,那还是跑江湖的人家。

帮不帮,派不派,匪不匪的。

洗了几代。才终于有了今日的京城连家。

享着泼天富贵,有富也有贵,看起来同京里的世家勋贵也没什么不一样,但若生心里明镜一般,这不一样不在面上,而在根里。

连家缺了个顶重要的“清”字。

贵则贵矣,却不是清贵人家。

京里的老牌世家,也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连家子弟。

更不必说,还有那许多的人一直对云甄夫人的做派十分不喜欢。

那样张扬肆意的活法,岂是妇道人家该有的模样?

连氏既能出一个云甄夫人。难保将来不会再出第二个!

纵然有权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交际则罢,能攀些干系总好过没有,可结亲?那可是得好好掂量掂量的。

新贵们便算了,但苏家,那可是战功赫赫、世代忠良的人家…是世人口中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定国公府苏家啊!

一旦定国公府和连家结了亲,这天下人眼中的“清”恐怕多少也得“浊”了些。

苏老夫人,怎么会愿意呢?

她的儿子是京里排的上号的青年才俊,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凭什么就耗给连家?何况苏家不缺连家能带来的利,也不稀罕连家的银子。

她连若生也不过只是个寻常姑娘罢了。

加上自幼失恃。父亲也不是什么全乎人…

谁要想从她身上挑毛病来刺,那可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若生临窗而立,仰头看着天空上渐渐变大的飞雪,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时候。窗外路过的丫鬟发现了她,连忙出声喊她:“雪下大了姑娘,快些关窗暖一暖吧。”

若生恍若未闻,反而向窗子外又探了探手。

丫鬟见状不由慌张起来,刚想再劝,便见吴妈妈打从前头走了过来。忙将嘴里的“姑娘”改口成了“吴妈妈”:“妈妈快劝一劝姑娘,仔细冻着了。”

吴妈妈扭头一看,见若生呆愣愣地立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原以为姑娘睡了一觉起来全好了,不曾想这会又这样了。

她摆摆手将提着炭的丫鬟打发了下去,自己上前来和若生说话:“姑娘,下雪了。”

若生微微颔首,神色木然地附和道:“是啊,下雪了。”

“姑娘,明月堂那边好像出事了。”吴妈妈放轻了声音。

若生这回却像是听清楚回神了:“什么?”

吴妈妈道:“奴婢刚听说的消息,似乎是二爷和二太太拌嘴了。”

若生震惊极了:“父亲和母亲拌嘴了?”

“说是,奴婢也不大清楚,您要不要奴婢派个机灵的再去打探打探消息?”吴妈妈也不大相信连二爷夫妻俩会吵架。

若生不答反问:“什么时辰了?”

吴妈妈看了眼天,道:“近巳末了。”

“巳末?”若生倒抽了口凉气,“我已在这站了这么久?”

先前扈秋娘来禀她时,才不过巳时二刻左右。

难怪这雪都已经下得这般大了。

她急忙收敛心神,让吴妈妈去取了身大氅来,披上就往明月堂去。

明月堂里比往常更安静些,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若生皱起了眉头,加快脚步往正房去。

到了门口,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盯着靛青色绣福禄寿的门帘,问当值的丫鬟道:“爹爹可是没同母亲在一道?他在哪?”

丫鬟怔了一下,心道果然还是亲爹要紧:“回姑娘的话,二爷在卧房里。”

可不曾想,若生却在点头示意后,径直抬脚往东次间去了。

东次间是平日会客的地方,眼下她爹呆在卧房,继母自然就只能去东次间了。

她走到近旁就先扬声喊了一声“母亲”,待里头有了声响,这才进门去见朱氏。

朱氏笑着朝她望过来,眼眶红红的,见了若生就先打量她的衣裳和手:“大冷的天,怎么连手炉也不知道捧一个,回头冻坏了。”

第286章讨厌

若生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上前揽了她的胳膊,朗声道:“听说爹爹惹您生气了?”

朱氏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忙摇头道:“哪有的事儿,怎么传到你那了。”

可她说话时,眼眶还红着,声音里也微微带了一丝哽咽,显见得并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没事。

若生便慢慢收了笑,故意板起脸来道:“您可别瞒我,要是他真惹您生气了,看我回头怎么说他。”

“瞧你,你爹能惹我生什么气呀。”朱氏仍然只是否认,又悄悄想要转换话头,“听奶娘说,你今儿个一早便去看望若陵了?”

若生闻言,换了嬉皮笑脸模样,说:“我一晚上不见他,便想得紧了,哪里还能等到日上三竿再起身去见他。”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檀木矮几上。

上面是几双鞋子。

大的小的,青的米分的。

还有一双小小的虎头鞋,精巧又讨喜。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他们爷仨的鞋子。

是朱氏亲手做的。

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劝一劝朱氏,往后不要再亲自做这些了。府里有针线房,里头多的是人能干,再不济,那也还有这许多的丫鬟婆子呢。

都是有手艺的人,纳双鞋子,做点针线,原也就是她们分内的活计。

可话至嘴边,她想一想又咽了回去。

她固然是因为心疼朱氏才想劝一劝她不必这般劳累,但这话一出口,难免就要显得客气而生分了。

心念一转,若生便只走过去抓起了那只做了一半的虎头鞋,欢喜地道:“真好看,若我也是个孩子就好了,这样的鞋子就能****穿了。”

朱氏听见这话,不禁乐了:“保不齐若陵更想穿大人的鞋呢。”

若生笑微微的:“那他可得快些长大了。”

她随即又拣了几件趣事说给朱氏听,再没有提过吵架的事。也没有提起连二爷来。

直到一刻钟后,她才笑着同朱氏告辞,走出了东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