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还没走到正厅呢,就瞧见她爹从西次间里走了出来。

父女俩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若生一下就瞧见了他怀里抱着的冻青釉双耳瓶。便微笑着问道:“您这是打算做什么去?”

谁知连二爷明明听见了却不回她的话,反而抱着瓶子慌手慌脚地从正房跑了出去。

若生怔了一怔,旋即就拔脚追了上去。

追了一阵,见他已经跑到了游廊上,她便连忙拔高音量喊了一声:“爹爹!”

声音之大。惊得周围的丫鬟婆子都齐刷刷朝她望了过来。

跑在前头的连二爷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他背影微微一僵,脚步就跟着慢了下来。

若生松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赶到了他身边,佯装生气地道:“您为何不理我?”

连二爷垂着眼帘不看她,支支吾吾地道:“我没听见你喊我…”

“当真没听见?”

“真真的呀…”

若生心知肚明他在扯谎,又见他一副想看不敢看自己的样子,不觉好气又好笑。

她问道:“您抱着个瓶子琢磨上哪儿去呢?”

连二爷抬了抬头,觑了她一眼:“我去折梅花。”

“折花做什么?”若生盯着他不放,“您怎么不让底下的人去折?”

连二爷吞吞吐吐的。半天才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我折花给人赔礼去。”

若生哑然失笑:“您知道自个儿哪错了么?”

“我…”连二爷迟疑着,还是说了老实话,“我不想告诉你。”

若生闻言,倒也不再追问,只点点头道:“那我陪您一道折花去?”

连二爷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而高兴起来:“赶巧了,那你就给我打伞吧!”

廊外的雪越下越大,他要去折梅花,势必要踏入雪中,正缺了个打伞的人。于是他半点也不客气了。立刻扬声让人去拿伞来,拿了伞就递给若生要她给自己罩着。

可若生的身量才齐他的下巴,伞撑得就没他想的那般高。

走啊走的,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伞也就跟着低了。

父女俩并排走了一会,连二爷就开始嫌她的伞打得不好。

他沉沉叹口气,便将自己手里的双耳瓶塞给了若生,又从她手里抢过伞来索性自己撑了。

随后又走了一会,连二爷开始时不时地侧目看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生却恍若未察。始终没有先开口问他。

连二爷耐心不足,只得自己道:“苏家那小子…”

“嗯?”

他撇撇嘴,继续道:“怪讨人厌的!”

若生一愣:“您往前可不还一直夸他吗?”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看向她:“我!夸!他?!”

若生颔首:“就是您。”

“胡说八道,一定是你记错了!”连二爷哼哼唧唧的,抵死不承认,“我怎么可能会夸他!”他又说:“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呢!你说,他是不是个阴险的人?”

“…阴险?”若生有些回不过神来,可见自家老爹正瞪着眼睛看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只好敷衍道,“您慧眼如炬…”

连二爷这才神色放松了些,絮絮叨叨地开始数落苏彧:“你说说,你说说他,好端端地带了一堆我爱吃的东西来,是不是有阴谋?这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呀?”

他看向了若生。

若生讪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连二爷一拍脑门:“就是这个!”

他一早就看穿了苏彧那小子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想他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被糊弄过去嘛。

虽然苏彧嘴上是没说,可他那点心思,早就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了。

他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和自己抢阿九的。

连二爷只要一想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尽管他总担心阿九将来会嫁不出去,可真快到了这一天,他心里却难受极了。

他怎么舍得让别人抢走他的闺女呢…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阿九好?

谁知道他们就是好,又能对她有多好…

其实他原先的的确确是挺喜欢苏彧的,长得好看,还聪明,还会做好吃的,简直太好了!

但他要是想来和自己抢阿九,那就太讨厌了。

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么个大阴谋来接近自己的。

连二爷是越想越难受,所以很快就将人赶走了。

虽然,吃的是留下了。

第287章缘由

他气鼓鼓地道:“忒讨厌了!”

若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将手里的冻青釉双耳瓶给摔了出去,惊得连二爷急急忙忙伸长手来扶。

“今儿个没用饭?”他皱着眉头看她的脸色。

若生紧了紧手,摇着头打起哈哈来:“吃了好些呢,怎么可能没用。”

连二爷却似不信:“那你怎么手脚无力的,连个花瓶也抱不住,若陵的力气只怕都比你大。”

若生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您这话是胡说吧?”

“你说胡说就是胡说么,再过两天他力气就铁定比你大了!”连二爷抖了抖手中的伞,忽然叮咛道,“你回头也别搭理苏家那小子了!”

俩人这时候已经走到了距离梅树不远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梅香,即便是漫天飞雪也难以驱散。

因着天气尚冷,那几株素心蜡梅依旧灼灼盛开,似满树“金钟吊挂”,浓香馥郁。

连二爷便轻轻推了推若生的肩膀,道:“瓶子给我,你去折花去。”

若生仰头看了看树顶,已是积了薄薄一层雪,便有些不大赞成:“这花枝一折,还不得落个满身是雪?何况花上已有积雪,您折下来放在瓶中带回去叫室内暖意一烘,还不得弄个到处湿漉漉的。”

连二爷闻言,不觉望花长叹:“那这一路,岂不是白走了?”他说完也不管若生怎么回答,自己脑袋一歪,将伞柄夹在了脖子跟肩膀中间,伸长胳膊就去用力折断了一枝腊梅花。

折完了,他便抓在手里,使劲甩了甩。

然后得意洋洋地看向若生道:“将雪甩干净不就成了?”

若生披着红狐狸皮的大氅站在大雪中,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您全甩我脸上了。”

连二爷听见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呼道:“哎呀呀,我忘了给你打伞了!”喊完又想起花枝上的雪全甩若生脸上了。当下紧张起来,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快擦擦脸。”

可若生不但脸湿了,身上衣裳。头发也都沾了雪,哪里是这么站着就能收拾妥当的。

连二爷觉察出糟了,立刻拿定主意不管花了,匆匆忙忙就拽着她回了正房。

一进门,就嚷着让人打水取衣裳来。

朱氏在东次间里听见了响动。也连忙走了出来。

若生便哭笑不得地道:“爹爹闹着折花,将雪甩了我一身。”

“我这不是不小心么!”连二爷当着朱氏的面,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你快去洗脸换衣裳!”说完就溜进了卧房。

若生不觉失笑,一面打发了丫鬟去点熏笼给自己烘大氅,一面催促朱氏道:“您去瞧瞧爹爹吧,特地给您折的花呢。”

朱氏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点点头转身也朝卧房走去。

若生就将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给赶了出去。

她自己,也就没有往会客用的东次间去。而是悄悄靠近了西次间。

继母那,决口不提吵嘴的事;父亲那,又是明明白白说的不想告诉她。

由此可见,她再怎么追着俩人问,也绝对问不出真相来。

所以事到如今,剩下的恐怕就只有偷听一条路了。

虽说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可不一样的时刻自然得上不一样的法子,哪怕当个小人,她也认了。

放轻了脚步,她猫似地靠近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见些她爹赔礼道歉的声音后。她忍不住抿着嘴角笑了笑。

不过她心中疑惑仍然丝毫未解。

先前吴妈妈来同她说时,说的是二爷跟二太太似乎是拌嘴了,可她亲自来了明月堂一看,继母的模样不像是生气。倒像是伤心了。

但她爹那人,小儿心性归小儿心性,可也不是什么爱没事就瞎胡闹惹人生气的人…

他怎么会前脚见过苏彧后就满口“讨厌”之说,后脚又害了朱氏伤心呢?

若生不得不想,这两件事怕是多少有些干系的。

但究竟是何干系?

她还不得而知。

是以她现下只能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着二人的交谈声。识图从里头分辨出真相来。

她听见朱氏说了一句“妾身没往心里去,二爷也不必挂念了”,正皱眉,便听见父亲紧跟着说了句,“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我只是太生气了,苏家那小子明明就很讨人厌,你却还帮着他说话。”

“而且阿九明明也不喜欢他嘛!他凭什么想要抢走阿九!”

他听上去仍然很气恼,音量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外头偷听的若生因而唬了一跳。

他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苏彧了?!

她明明…

她明明就是…喜欢的呀…

若生心里不禁又羞又恼。

这时候,里头的连二爷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列举了一大堆若生不可能喜欢苏彧的理由,说完了又道:“他还差得远了呢!”

朱氏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好笑:“谁要想得了您的青眼,可是不容易。”

连二爷“唉”了一声:“不过你原先说的好像也没有错。”

他之前气哼哼赶走苏彧后回到正房,一见朱氏就将自己的猜想跟不高兴说了,还嘟囔着谁抢也不行。

朱氏知道他小儿心态,往常明明也是极喜欢那位年轻的苏大人的,便笑着劝说道,若生长大了迟早是要出阁的,您现下舍不得,难道还能一辈子舍不得么?

可没想到,这话却叫连二爷生气了。

他脱口而出,说朱氏不是亲娘才会这样,如果换了小祺,肯定会赞同他的话,绝不会舍得叫别人抢走阿九。

——这是拿刀戳心窝子的话,朱氏跟若生的感情一向不错,可的的确确不是亲娘呀…

尽管她知道连二爷有口无心,还不定能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可这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但事后若生听说他们吵架了,急急忙忙连手炉也忘了捧便先来看望她,看过了才去见父亲。连二爷也特地去折她喜欢的素心蜡梅来赔礼,她哪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笑了笑说:“妾身知道您是舍不得阿九。”

连二爷便发誓道:“我往后再也不说你不是阿九亲娘的事了!”

若生在外头听得正专心,听到这终于明白过来她爹到底说了什么话,不由无力扶额,差点想撞墙。

他不说便不说了吧,偏偏这时候还要再提一次。

好在朱氏在里头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若生这才跟着松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然而她刚走,屋子里的连二爷便拿出苏彧留下的吃食借花献佛端给了朱氏,并且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继续挑剔苏彧,但说说又忍不住说道,这人不怎么样,东西倒是还挺好吃的。

口气里全是满意和喜欢。

哪里有讨厌。

第288章本心

但真计较起来,若生的亲事,也不是连二爷一人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的。

虽则他才是亲爹,可真能拿主意的人还得是云甄夫人。

若生心中了然,又知她爹的性情为人,便也就没有将她爹嘟嘟囔囔说的那一番话放在心里。她此刻真惦记的,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走出明月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人,是朱氏唯一的胞弟朱朗。

面孔是从来就没有记住过的,但这人她是记住了。

朱朗功于课业,十分勤奋好学,亦有天赋,因而前世举业有成,论理至少也能进个翰林院。可奈何连家后来不得势了,掌权的人又是太子少沔,他等来等去,也就只等来个前去西荒的任命状。

委实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