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便不由想到太子少沔如今正跟陆相混在一道,这人的秉性可不怎样,恐怕来日即位也不会给底下的人什么好日子过。

朱朗若是正巧赶在他接手皇位的当口出了头,事情可就难办了。

到那时,连家若如她记忆中那般残破不堪,朱朗的命运同过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大区别;连家若一如既往的风光无限,太子少沔又不便动连家的人,那只怕还要朝朱朗下手。

朱朗只有一个亲姐姐嫁到了连家,除此之外再无在世的亲人,他若得势,那这势自然也就是连家的势。

他们早已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太子少沔怎会乐见他青云直上?

除非,他能将朱朗收为己用——

那朱朗也许就还有别的路可走。

可朱朗难道能同连家决裂吗?

光是会伤透朱氏的心这么一件事,大抵就够阻止他的了。

是以若生思来想去,要救朱朗,看来就得提前让他放手一搏了。

最好就今年!

赶上秋闱。奋力一搏,还是极有希望在九月桂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

若不然,三年又三年,哪怕嘉隆帝比若生印象里的长寿,没准也真要等到他仙去了。

若生望着廊外纷飞大雪,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剩下的就差如何说服朱氏了。

她拢了拢身上才刚熏过的大氅。脚步轻盈地朝木犀苑走去。

然则还未走到门口。她便瞧见绿蕉迎了上来。

绿蕉手里抓着一封信。

信封很眼熟。

不是常见的模样,却是她见过的。

走到近旁,绿蕉道:“姑娘。是慕家姑娘送来的急件。”

若生闻言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将信件递了过来。拿到手里后。她也不忙着拆开,只是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抬头问道:“刚送来的?”

绿蕉点点头,笑着回答道:“是,才送到的,奴婢想着您不知何时能回来。便给您送过来了。”

若生也笑着颔首,加快脚步往温暖的卧房里去了。

进了里头,她脱下大氅摆摆手。将伺候的人悉数给赶了下去,这才往床上仰面一倒。举着双手将信件给拆开了。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仔仔细细地折了三折。

若生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了来。

可是才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这张才从信封里取出来的纸上,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

可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一张空白的洒金信纸呀!

她不觉眯起了眼睛,又皱起了秀眉,然后忽然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拿着信纸走到桌前,将灯给点上了。随即她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在火苗上开始烘烤起来。

但烘了半天,除了信纸泛黄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出现。

这还是一张白纸。

她不甘心,又让人打了盆水进来,将信纸泡到了水里。

而后捞上来后一看,依然没什么变化。

不过只是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张湿淋淋的白纸而已…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若生不相信了。

这信封里装的,原就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罢了。

可苏彧给她送张白纸做什么?

他借慕靖瑶的手给她送信,是因为替她着想为了避嫌,可送白纸,是何用意?

若生甩了甩手指上沾着的水珠,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好安慰自己,苏彧大概是疯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边定国公府里正往上房去的苏彧也觉得自己疯了。

若没疯,给她送了封无字信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她这会会怎么想自己。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旁的事,大大小小,再难再古怪,他心里也多少是有点数的,可这一回,他却拿不准了。

明明有满腔的话可说,可提着笔望着信,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才好。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

他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未写一字便将信纸折了折塞进了信封里。

尽管他心中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自己那日在北苑听清她话的那一刻,乃是自己一生中最最欢喜的一瞬,但他不知如何下笔,也不知如何告诉她才好…

他所能给她的,就只有那一张空白的纸。

因为他的本心,已全是她的了。

因为他的世界,早晚只能由她来描绘。

——那张白纸,已是全部。

他缓步走在游廊上,侧目望向了廊外的天空。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空气也冷了。

可他胸腔里的那颗心,灼热如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身姿挺拔地走进了母亲居住的院子。

来迎他的是母亲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青鸯,一见他便笑着道:“五爷来了,老夫人先前还念叨您呢。”

苏彧闻言朝她微微颔首,转而大步往小佛堂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老夫人正跪在佛前诵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

苏彧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并未出声,只静静地看了一眼佛像,便转头望向了门外的雪。

但苏老夫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突然扭头朝他看来,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小五你来了。”

她大约四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透着一种终年未见阳光的白,穿了件雪青色团花褙子,笑容非常的慈和温柔。

苏彧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来,唤了一声“娘”,上前去搀她起来。

第289章母亲

苏老夫人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而后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看着像是又瘦了。”

苏彧是她最小的儿子,也是幼年时在她身边呆的最少的那一个。

幸而母子二人并未因此疏离,苏老夫人也一直将幺儿视作心头之肉。

她站定后,扶着儿子的胳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色,口中道:“看看,脸色也不如先前好看了,可不是真瘦了么!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还是公务太过麻烦,顾不上吃了?”言罢佯怒道,“不是说了让你不必每日过来看望我么,怎地这会又来了?”

可话里虽是一股嫌弃之意,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苏彧就开门见山地道:“原是有事才来见您的。”

他扶着母亲走到椅子前,看着她落了座,又伸手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苏老夫人便低头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苏彧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老夫人闻言一怔,端着茶碗定睛瞧了他好一会,才展颜笑道:“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嘴上虽然说着喜欢,可面上依旧看大不出什么喜怒来,苏老夫人这心里便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问完又道:“是京里的姑娘?”

苏彧老老实实一一作答:“是连家的三姑娘。”

苏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他:“连家?哪个连家?”

苏彧道:“是云甄夫人嫡亲的侄女。”

“云甄夫人?”苏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云甄夫人的,她脸上笑意不减,再次发问,“是哪一房的姑娘?”

连家四房早已分了家出去单过,若是四房的姑娘,那他应当就不会特地提起云甄夫人来。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大房、二房和三房。

但三房是庶出的,论理也称不上“嫡亲”二字。

她猜着,恐怕是连家大房的姑娘。

可苏彧却说,是二房的大姑娘,在家中行三的那一位。

苏老夫人近些年已是鲜少在外走动。因此也不知道他说的连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她的父亲连二爷,她却多少还记得些。

她颊边的微笑淡了一点下去:“原来是连二爷的千金。”

苏彧眸子漆黑,望着她。声音平静地说道:“儿子想娶她。”

苏老夫人笑盈盈看着他没答话。

苏彧便也不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地候着。

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似乎愈发得浓郁了。

苏老夫人将手中端着的茶碗往案几上轻轻一顿,而后捋下自己腕上戴着的蜜蜡十八子手串慢慢捻了两圈,才终于出声问道:“多大了?”

“尚不满十四。”

苏老夫人轻笑了一声:“这还没及笄呢。”

“未及笄成亲的也不罕见,订亲更是无妨了。”他不能告诉母亲若生的年纪比明面上瞧着大多了。便只好语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可苏老夫人却像是钉死了这一点,摇头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若如今同人订了亲,过得两年等她及笄长大却不喜欢了,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退婚?”

“女儿家的名声,可禁不住这么糟蹋。”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眉眼间的笑意已换上了忧虑。

苏彧却不以为然地道:“儿子认定了人,怎是儿戏。”

这一回,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的坚定有力。

苏老夫人将手中的十八子手串往掌心里一攥,沉下了面色。也蹙起了眉头:“我不答应!”

苏彧不觉微微一愣。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竟然会说出“我不答应”四个字来。

母亲并不是那样浅薄的人,所谓的家世门第、身份、权势于她而言,理应远不及他是否真心喜欢对方来得要紧。

可她不但说了,而且面色相当不虞。

苏彧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母子俩互相皱着眉看对方,不觉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决绝意味。

——他是真心喜欢连家二房的那个姑娘。

苏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仍然一点也不想让儿子娶她。

于是心念一动,苏老夫人便先行开了口:“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明白想透彻了,再来同我说!”

她一说完。便站起身来重新走到蒲团跟前,跪倒了下去,随即闭眼诵念起了经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竟是一副不管你走不走,我都不会再搭理你一字半句的模样。

苏彧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这样态度强硬的母亲,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记忆里,母亲本就是个言谈温柔的人。

尤其是待他,比待其余几个哥哥还要温和上许多。他长至这般大,也从未听她同自己说过一句重话,这般要赶他走,更是此生头一遭。

苏彧心中奇怪,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娘…”

可回应他的只有母亲跪在蒲团上的背影和她的诵经声。

甚至于,她连声音都没有半点波动。

苏彧来时的内心焦灼和热切,在这一瞬间彻底冷却了下来。

他不明白。

但他也无可奈何。

略微等候一阵后,他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小佛堂。

外边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他走到廊下,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鸯便双手递上了伞来,恭敬地道:“五爷路上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