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花灯密布亮如白昼。

小的爱闹,见状已是高兴极了,一转头又瞧见了一只高悬在头顶上的兔子灯,便攥住了乳娘的袖子吵嚷着要:“我要那盏兔子的,大白兔子的!”

乳娘叫她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忙道:“好好好,姑娘喜欢兔子灯,咱们就买兔子灯。”

可大姑娘听见这话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小小的脸上已有大人神情,扬声喊了一声“乳娘”,问道:“母亲答应买兔子灯了吗?”

乳娘愣了愣,而后笑着说:“姑娘别担心,太太先前给了奴婢银子的。”

说话间,小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道:“乳娘快些买下来,莫要叫人抢走了。”然后又来问自家长姐:“姐姐你想要吗?”

大姑娘仰起头来仔仔细细盯着那盏兔子灯看了看,摇头道:“我就不要了,只买一盏吧。”

小的便将脑袋靠在了她肩膀上,笑嘻嘻道:“一盏就一盏,反正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姐姐你的。”

大姑娘闻言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说:“是啊,所以一盏就够了。”

这时候,乳娘已经付好了银子。

老板便将兔子花灯摘下递了过来。

大大的一盏,提在手里亮得晃眼睛。

乳娘便道:“奴婢帮您提着?”

小的一听就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毛,不高兴地道:“我要自个儿提,不用你!”

乳娘只好将灯给了她,又问:“那奴婢抱着您走吧?”

可小的仍然不愿意,只想自己提着兔子灯往前走。

这灯也的确做得精巧好看,难怪她心心念念不肯交予他人。

大姑娘也没有向她要来看一看,提一提,只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往前头走去。

两个米分雕玉琢的小丫头。肩并肩走了好一会。

乳娘算算时辰,心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要出声来喊两位小主子。然而她一声“姑娘”刚出口,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开呢。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响亮的轰鸣声,旋即似乎又有东西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她的心猛地一下被根无形的丝线给用力吊了起来。

耳边鞭炮噼啪,头顶上空焰火绽放。

她眼前一阵亮一阵暗,视线不由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一瞬间,人群也开始沸腾了。

乳娘立马尖叫了一声。和家丁一齐扑进了人流里:“姑娘!姑娘快到奴婢这来——”

她奋力拨开人群,搜寻着两个小主子的身影。

终于,她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盏明亮的兔子灯。

乳娘立刻疯了一般挤过去一把抱住了一个孩子:“姑娘别怕,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呢…”她紧紧地将孩子搂进自己怀里,喃喃念叨个不停。

她怀里的孩子这时却嚎啕大哭起来:“妹妹,妹妹不见了——”

乳娘慢慢回过神来,不由瞪大了眼睛,四处搜寻起来。

可人潮涌动,哪里还看得见一个小孩子?

等到天空上焰火冷却。四周重归平静后,几个家丁才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原地。

乳娘依旧双手紧紧地抱着大姑娘,声音急切地问道:“找着另一个了么?”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能找着小的那一位,只好一齐面色晦暗地摇了摇头。

乳娘见状,登时面如死灰。

她连忙将怀里的大姑娘放了下来,然后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双手用力按在了她肩上。一字字仔仔细细地询问起来:“方才您是在哪儿跟二姑娘分开的?”

大姑娘哭得厉害了,一脸鼻涕一脸泪,闻言摇着头断断续续地道:“刚刚…刚刚妹妹说手酸…把、把兔子灯塞给了我…然后大家、大家就都撞了过来,妹妹就不见了…不见了…”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乳娘的视线也变得茫然起来。

大姑娘抱着那盏已经熄灭了的兔子灯,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乳娘面上的茫然便渐渐变作了惶恐。

——她把二姑娘弄丢了!

这般想着,恐惧就像猛兽一样吞没了她,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还是其中一个家丁道:“妈妈快别愣着了,赶紧回去告诉老爷太太才是正经呀!”

她这才像是惊醒过来一般,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抱起大姑娘拔脚就往李家宅子跑去。

回到府里,她往太太跟前一跪就哭了起来。

太太正逗儿子呢,见状不觉喝问了一声,怎么了?

乳娘便倒豆子似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一遍。

太太听着她的话,一双美目越瞪越大,忽然扬起手来,高高地落了下去。

乳娘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地上。

太太却犹自不解恨,也顾不得儿子在边上了,只是不住声地骂道:“好你个贱妇,你是成了心想要害我呢!养了你许多年,你今天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了,还不是成心的?”

知道的是乳娘无用没能看住孩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故意让乳娘把孩子给扔了呢!

她虽不是什么刻薄晚娘,可到底不是亲娘,这孩子要是找不回来,她这辈子怕是就甭想摘干净了!

太太越想越生气,连忙哭着去书房找丈夫将事情给说了。

夏柔的外祖父一听,当即将公文丢到一旁,亲自带人出去满大街地找了起来。

可一路找,找到了天亮,诸人还是没能找着二姑娘。

二姑娘她,就这么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叫人拐走了,还是她自个儿走失了找不着路。

总之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年幼的苏老夫人哭过一天又一天,怎么哭也没有把妹妹哭回家来。

可她一直记挂着那盏兔子灯,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是妹妹拿着那盏灯,是不是妹妹就不会不见了?

可人已然不见,再没有如果了。

后来姐妹俩的父亲高升,官越做越大,一家人便搬到了京城,人虽然还在找,但谁也没指望真能找到。

只有身为姐姐的苏老夫人,一日也不曾放弃过。

第293章因果

可人不见得越久,便越是难寻。

其间花费的精力物力人力,样样都只有不够的时候,想要数年如一日地寻找下去,绝非易事。久而久之,夏柔的外祖父便也慢慢不再叫人找了。

太太知道了这消息,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因着不是亲闺女,她说什么都容易叫人拿住话柄,是以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二话,任由丈夫不断地派人出去打听,寻摸。

但她心底里,却是不赞成的。

白花花的银子,好好的精神,做什么要全耗在个不知影踪的顽皮孩子身上?

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二姑娘自打能走会跑,就没有过什么安生时候,那天夜里看灯,指不定就是她自己贪玩后头跑远了,所以才叫众人遍寻不见。

太太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这都已经找了整整五个年头了!

五岁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十岁,模样怕是都变了,还怎么找?

趁早歇了心思才是要紧。

然而年少的苏老夫人却是抵死不从,得知了父母的打算后,哭着跪倒在了父亲书房门口,任凭仆妇们如何劝,就是不肯起来。

她一向乖巧懂事,鲜少有这般顽固不听劝的时候。

父亲不由发了火。

他当即发话让人拉了她起来,口中声音沉沉地道:“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年仅十岁的苏老夫人闻言眼泪未擦,便急声央求他道:“爹爹,继续找吧!咱们就继续找下去吧!”

父亲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可转眼又板起脸来,紧紧皱着眉头同她说:“她一个孩子,不见了五六年,还能有几分活路?”

苏老夫人当时听着心里就是一咯噔,父亲这是琢磨着妹妹已经死了呢。

难怪他不想再找了。

难怪他连听也不愿意再听她多说一句。

可她始终认为妹妹还活着!

双生子生来心有灵犀,倘若妹妹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当着父亲的面,她连连摇头,一叠声地道:“不会的,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

父亲听着这话,又是生气苦恼,又是怜惜心痛。

恼的是女儿不知顾惜自己的难处,痛的是即便她不肯承认,二女儿只怕也是找不回了。

他望着长女哭花了的脸。无奈摇头,沉痛地道:“纵然想找,又能怎么找?模样变了多少暂且不论,这人究竟还在不在阳州也不得而知,若不在,天大地大更是没法找了。”

哭得声音哽塞的苏老夫人当场连忙道:“模样再变,那不还有我么?爹爹看着女儿,难道还能不知道妹妹的样貌?”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生得相像,长大了理应也不会相差太多才是。

“寻人画了女儿的小像,比照着找便是。”

可俩人的父亲听到这话。却气得笑了出来:“照你的意思,是要将你的画像满天下散发出去?姑娘家平素抛头露面已是大为不妥,你这主意根本就是荒唐无稽!”

他是刻板酸儒,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办法。

不过眼瞧着女儿哭得浑身瑟瑟,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良久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再好好找上两年吧。”

可是转瞬两年过去,二姑娘依旧杳无音信。

这一回,不管长女怎么恳求,他都铁了心不打算再找了。

又长了两岁的苏老夫人此番便也就没有再如先前那样哭闹。她只是悄悄地请人画了自己的小像,又拿出积攒多时的体己银子,瞒着父亲和继母,让人带着画像去继续搜寻了。

自那以后。她开始每年新画一幅小像。

但她手中银钱不足,实在是难以长久维系找人所需的开支。

是以这寻人一事,便总是断断续续的。

希望也仿佛日渐渺茫了。

像烛火,将要燃到尽头,火光渐微,马上就要熄灭。

她内心信念。不过是强弩之末。

然而找得一日是一日,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几年后,她及笄了。

又过了一年,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正是好时候,哪里会缺了人想讨。

继母开始反复掂量,既怕门第高了将来自己会拿捏不住已经出嫁的姑娘,又怕门第低了旁人要说自己薄待继女。

再者,还得仔细挑一挑男方的人品,她便很难拿定主意。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定国公府竟然上门为年轻的世子爷提亲来了。

于是夏柔的外祖父当机立断拍板订下了这门亲事。

苏老夫人也是婚后才知道,丈夫当时来提亲,乃是因为他早前在阳州时,无意间瞧见过她的小像,后来又在某次宴会上远远瞥见了她,就此对上了号…

他很钦佩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双生妹妹,便也开始帮她一道找。

可即便如此,那以后他们仍然找了许多年,才终于找到了妹妹的线索。

那时,夏柔的外祖父都已经离世了。

苏老夫人历经千难,最终在一个极偏僻的边陲小镇上找到了自家妹子。

若非那行商见过苏老夫人的画像,恐怕也不会将人联系起来。

谁能想到,她会流落到那样遥远的地方!

一见面,姐妹俩虽然衣着打扮迥异,但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二人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妹妹一面哭一面道:“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苏老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妹妹便道,是当年乳娘告诉她的。

夏柔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这段往事,苏老夫人并没有告诉过她。

她糊里糊涂的,竟是牙关都咬紧了。

果然,下一刻苏老夫人便咬牙切齿地咒骂起了当年那位乳娘,用词之毒辣,简直不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