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她心中是真的恨极了。

她说:“当年灯会上出了事,乳娘回府便叫继母打了一耳光,事后遍寻不见你娘,这责任当然还是得丢了人的乳娘来担,于是狠狠责打了一番便一文不给打发了出去。”

第294章忽生恶意

“可世事难料,乳娘那跟我们姐妹一般年岁的小儿子,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急症,偏她此时手里又没有足够的银钱,她便求上门来想问继母讨要。但继母犹在气头上,哪里会愿意见她,只是黑着脸让人将她赶走了。不过事后继母听说是她儿子病了要钱,便也心软了几分,又嘱人送了些银子去。”

“但没想到,这之后没几日便听说她儿子死了,她也已经离开阳州不知去向。”

苏老夫人眼里现出凌厉之色,口气也冰冷:“然而那时谁能想得到,她离开阳州之前,竟还带上了你娘!”

那晚的灯会上,夏柔的母亲在夜色中叫人拐走后,转眼便当做自己的闺女卖给了人牙子。

那牙婆人精似的,虽将人留下了,可听着小丫头嘴里拼命哭喊爹爹姐姐,又像是怕极了那带她来的中年汉子,便知这孩子的来历怕是有些说法,于是拿布一把堵了她的嘴,又捆了手脚丢去角落里,只等日后离开阳州再卖去别处。

可赶巧,牙婆子跟乳娘是认得的。

她往前借着乳娘也在夏柔外祖家做了好些生意,此番也特地来问乳娘府里还要不要小丫头。

乳娘那会已被赶出了李家,哪还有什么能帮她牵线搭桥的本事,又刚没了孩子,更无心思同她打交道,便恹恹地不愿意搭理。

但牙婆子不知她已丢了差事,见状还以为是她不满意自己说的那几个人,便嘬了嘬牙花子笑起来,说你那主家怕是还真瞧不上那些个乡下出身粗手粗脚的,真是可惜了,倒是有一个生得是米分雕玉琢的,可那瓷娃娃似的丫头却不好卖在阳州里,不然也省得带着她跑。

乳娘原先神不守舍的,只想赶紧将人敷衍过去算了,然而没想到这一听。却听出了里头的门道。

若是寻常人家收来的丫头片子,哪有不好卖在这卖在那的说法,不过是因为来历问题怕叫人发现了什么,才不好卖罢了!

她立刻就想到了前两天失踪的二姑娘身上去。便嘀咕着要去看一看。

牙婆子觑着她的眼色,觉得有些古怪,便打着哈哈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她这就要走。

不曾想,她刚站直身子就叫乳娘给拽住了胳膊。

牙婆子有些不高兴:“你既无生意与我做。又拉着我做什么?”

乳娘道:“有的,有生意的,我想起一门来,就是不晓得你要不要做。”

牙婆子面色稍霁:“哦?”

乳娘低了低头:“那孩子,我想去看一看,若是好,便买了给我家小儿结个阴亲。再说,我们姊妹一般,就是有什么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言下之意,不管那孩子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她都能帮瞒着。

“阴亲?”牙婆子瞪起了眼睛,“夭寿了,这怎么能成?”

可她嘴上虽然这般说着,手却立刻挽住了乳娘的胳膊,领着她往外去了。

谁想,乳娘一眼就认出了几日不见的李家二姑娘。

她当下就要带人走。

牙婆子急了,嚷着道:“价钱还没说呢,你这是做什么?”

乳娘冷笑不已:“这人是哪儿来的你说说?你敢不敢同我去见官?”

牙婆子倒吸了口凉气:“怎么,是你认得的?”

这时,浑浑噩噩的二姑娘认出了乳娘。当下扑过去抱住她的腿直哭着喊她:“乳娘——乳娘——”

牙婆子不由瞠目结舌,明白过来方才乳娘那些话就是骗她带人来看的,不觉哆嗦了:“这、这是李大人家的姑娘?”

乳娘冷着脸点了点头:“外边找了几天的人了,你就没听说?”

“我、我这哪里敢听这样的消息。这丢孩子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她手里领着的,也还有旁人偷来的孩子呢。

乳娘便道:“你让我现在将人带走,我回头便说是路上撞见的,绝不提你一个字,可你要是不让我带走,我就只好去回禀老爷太太。让人带衙差来了!”

牙婆子叫她唬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拦,只好自认倒霉,让她快快将人带回去。

乳娘便带着小小的夏柔母亲出门走了。

路上,夏柔母亲哭了起来,问她是不是回家去。

乳娘牢牢抱着她,闻言身子一僵,慢慢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分岔路上。

往前走,就能回李家大宅去。

她踟蹰着,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恶念来:

凭什么她没了儿子,却还要帮李家找孩子?

凭什么?

她心念一动,脚下步子便收了回去,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告诉年幼的夏柔母亲李家前些天遭了贼,全死了。

可夏柔母亲年纪小,却也不笨,便问说你方才明明还说去告诉老爷太太!

乳娘就说那是说来哄她的,咱们快走,莫要叫她发现了。

二姑娘害怕得大哭起来,嚷着要姐姐要爹爹,乳娘便一把捂住她的嘴跑回了自家去。

她也发了狠,差点真叫二姑娘跟幺儿结了阴亲,但到底是害怕没敢真下手。

然后过了两天,她就想方设法说动丈夫,带着长子离开阳州去别处讨生活了。

结果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边陲。

她将夏柔母亲当待年媳带大,一等及笄就嫁给了自己的大儿子。

一个粗鄙暴躁的男人。

男人并不知道夏柔母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当年只告诉他说是外边捡来的孩子,他也就一直认定她长大是要嫁给自己的,是自己的所有物,能够任由自己处置。

而夏柔的母亲,日渐长大后不大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叫人从灯会上拐走的,却牢牢记得乳娘救下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她没有亲眼瞧见,也没有听别人说过,这心里总是不愿意相信。

所以她后来曾想法子让人去阳州打听,不想暗地里却叫乳娘发现了,乳娘就悄悄将那人拦了下来,说儿媳是有癔症的,不必理会她,又掏了些散碎银子让人去吃茶,日后若再问起,就同她说已经打听过了,那李家是早年遭贼遇难了。

是以夏柔母亲后来是真信了,也真死了心。

苏老夫人说着,愈发觉得胸腔里锥心刺骨般痛:“明明是她无用,管不住自己那嗜酒如命的丈夫,将家中银钱尽数买了酒吃,连儿子的医药费也付不出,她不去怨丈夫,反倒恨起了我们,简直荒谬!明明继母还心软给了她银子,她却只怨继母将她赶出了李家,怨继母既要给她钱却不肯多给一些,怨你娘不听话叫人拐走了害她受罚——”

她的儿子,更是学了父亲嗜酒如命的模样,不止酗酒,还动手打夏柔母亲。

等苏老夫人夫妻二人寻到边陲时,他知道了真相,便满嘴污言秽语开始咒骂自己死去的母亲,骂她骗了自己这么多年,又张嘴要钱,说要带走夏柔母女俩可以,但不能白白带走。

他还讥夏柔母亲生不出儿子屁点用也没有,至于女儿,那更是赔钱货了。

夏柔听着,只觉得寒彻筋骨,一时间连唇色都泛了青白。

那样的人,竟是她的祖母和父亲?

而苏老夫人,更是咬牙切齿地道:“五百两,你们娘俩就值五百两银子!那窝囊无用的东西,五百两便已是他眼界的极限!他如何配得上你娘?如何配得上你?”

第295章尖锐

她一声声诘问着,像在问自己,像在问苍天,又像是在问夏柔。

可夏柔听着她的话,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脸色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恻。姨母口中骂的虽是那个她丁点记忆也没有的男人,但她身上同样流着他的血,他若不堪,是不是也说明了她的不堪?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手脚冰冷,像身处门外的鹅毛大雪之中。

连牙齿都开始上下打战。

苏老夫人在骂了一通后,则神色缓和了许多,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她将自己先前搁在一旁的手串重新捡了起来,慢慢的,开始一粒粒摩挲捻动。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窗纸上扑簌的雪粒子却越来越多。

桌案上的茶,也冷了。

玉似的碗盖,也冻成了冰。

苏老夫人静静等候了一会,等到夏柔不住轻颤的手终于平静下来后,她语重心长地道:“傻孩子,不是姨母想要唬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姨母始终不曾找到你娘…又或者,当时谁也不在意你,姨母只将你娘带走,却将你丢下了,你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那荒僻的边陲小镇,那粗鄙暴躁的爹,那贫穷腌臜的生活…”

“试问有哪一样是你受得住的?”

“可倘若你真的生活在那,这日子再难以承受,你也得好好地受着。若不想受着,那就只好去死,从此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管了。”

“但你如果不想死,那便只好一****捱过去。捱到长大成人,然后露出姣好容色,被你爹拿去换钱吃酒。”

苏老夫人一反先前的愤怒痛心,口气淡淡地道:“你若运气好些,也许将来能生个儿子,也许还能苟活到年迈。但没准,你还没来得及生下孩子。就先叫你那同父亲几乎一般无二的暴躁丈夫给活生生打死了。”

夏柔刚缓过来些的脸色顿时更加惨白。

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和狼狈。

苏老夫人却像是早已料到她会如此一般。口气依然平静无波:“我答应过你娘,要让她今后一生都太平欢喜,可她福薄。早早便去了。姨母如今只盼着你能好,你想要良人,可你说什么样的才叫良人?他今日欢喜你,明日兴许便中意旁人去了。从此待你便如陌路人,只你五表哥不同。他纵然不喜欢你,可他若娶了你,就定然不会纳妾不会养外室,也绝不会待你不好。”

说罢。她又道:“何况你仔细想一想,若是有心人知晓了你的身世,会不会不喜?在姨母眼里。你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可在外人眼里呢?他们会如何看待你?”

她毫不迟疑。狠狠一针扎了下去。

于是血珠迸出,一片狼藉。

夏柔失了神。

苏老夫人便长长叹息道:“你说,是也不是?”

夏柔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是。”

苏老夫人就道:“好孩子!姨母便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夏柔闻言,抬头看了看她,低低道:“我明白。”

姨母同她说了这么多,她怎么还能不明白?

五表哥对旁人而言已是极好的归宿,于她而言就更是了。

可五表哥既然意不在她,她又何苦为了这些破事儿,非去算计他和他喜欢的姑娘呢?

她既不比旁人生得难看,也不比旁人愚笨,世上男人千千万,总会有那么一个不在意她的出身吧?

而且就是没有那样的男人,又能怎样?

大不了她就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也没什么不好,还省得烦恼这红尘俗事。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反驳苏老夫人的话,只是喏喏应着,又道乏了想回去小憩片刻。

苏老夫人看着她的脸色,倒也没有再强留她,只在送她出门前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动动心思。

夏柔便老实乖巧地一一答应下来,然后躲进丫鬟伞下,走进了茫茫白雪中。

苏老夫人则又去了小佛堂。

她一心绪不宁便要诵经,长久而来的习惯,已是深入骨髓。

这一念,就念到了午后。

大丫鬟青鸯捧着碟果腹的点心进来,轻声道:“老夫人,大太太来了。”

苏老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后合上经文站了起来,吩咐道:“将人领到暖阁里去。”

“是。”青鸯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苏老夫人就瞧见了大儿媳柳氏。

她穿得很素净,却也端庄典雅,脸上只薄施脂粉,得体有度。

苏老夫人笑了笑让她坐,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去找你当说客了?”

柳氏笑着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什么也瞒不过您。”

“小五简直胡闹!”苏老夫人板起脸来。

柳氏忙劝:“小五胡闹管他胡闹,您可别同他置气,回头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苏老夫人仍然冷着脸,问道:“他同你老实交代了不曾?”

柳氏颔首:“倒是说了一些。”

“那就好,你说说连家的姑娘,这像话吗?”苏老夫人并不提自己想让表姑娘夏柔做儿媳妇的事,只揪着连家说事。

柳氏便也就只好道:“小五眼光毒辣,那连家姑娘理应不会差。”

苏老夫人轻轻呵笑一声,摇了摇头。

柳氏见状就放柔了声音细细道:“不论如何,您先别将话说死了,这万一惹恼了小五,人跑回重阳谷去怎么办?”

“小五的脾气您最清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早前他说不要丫鬟在旁伺候,咱们担心三七几个照料不好,想了多少法子要给他塞人,他最后允了没?不是也没有么?他打小古灵精怪的,哪里能够硬来。”

她说完,又出主意说:“再说您不也没见过连家那孩子么,这万一是个极好的呢?小五的眼光,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这还是见一见再做打算吧!要是真不好,您见过了再同小五提,底气足,他也就没法子了。而且府里也是好些年没有热闹过了,不如择日办个早春宴吧?”

“下些帖子,将京城里适龄的姑娘都请上一遍,顺道也好叫柔表妹多结交结交朋友。”

第296章迎春

她句句在理,苏老夫人无话可驳,略想了想后终是点头应允了下来。

柳氏便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着婆母,有些事不是她能逾越的,可当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叔子,她也不忍心不来替他当这个说客。

好在苏老夫人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