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动静一大,朱氏发现了,急忙唤了他一声。

谁曾想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连二爷跑得更快了。

他虽然是小儿心性,但脑子并不糊涂,该想到的仍然想得到。他心想着阿姐前脚才来同他说起苏家小子想娶阿九的事儿,后脚窦妈妈就特地跑来明月堂求见她,想必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

是以尽管阿姐说了他过会就能知晓,但是都“过会”了,他怎么知道他听见的事同阿姐这会听见的事一样不一样?

万一她骗人呢?

连二爷越想越不放心。

远远看见了云甄夫人和窦妈妈的身影后,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过去。

听一听,悄悄地听一听。

听听他就安心了。

他落脚时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猫似的,一步步向前挪。

然而——

云甄夫人也好,窦妈妈也罢,都是练家子。

连二爷自以为动作小心轻缓,却不料这俩人一早就已察觉。

他越偷偷摸摸的,云甄夫人就觉得哭笑不得。不过她也不拦他,既然都来了,那就随他听去吧。

她镇定自若地问着窦妈妈话:“三姑娘怎么说的?”

窦妈妈笑了起来,一五一十地将若生所言复述了一遍:“三姑娘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您和二爷二太太满意了,她便也满意了。”

云甄夫人闻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丫头…”

到底是她养大的孩子,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么,这般说话那就是心中欢喜,羞怯难言的意思了。若是她不中意对方,哪里还会这么说,只怕早就一听便认认真真逐条驳斥了。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都休想奈何她。

云甄夫人心里明镜一般,经此一问,原先的八分肯定变作了十分,只待命人去给保媒的贺敏传话了。

然而在场三人,两个听懂了若生的话外之音,剩下那一个却只将面上的意思听进了心里。

他得意洋洋地从后头跳了出来,高声道:“好呀,阿九说了,我满意她就满意,我要是不满意那她也就不满意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阿姐,我不满意!”

云甄夫人侧目望了他一眼:“非礼勿听。”

连二爷昂首挺胸地道:“我是路过,不小心听见的。”

云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道:“你既然这么不满意,那不如去同阿九说道说道,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如何不满意,怎么样?”

连二爷听了窦妈妈方才的话,此刻信心满满,闻言眼也不眨当即拍板道:“好呀!”

他屁颠屁颠地就去了木犀苑,进门便喊若生:“阿九你快出来,爹爹有话同你讲!”

没想着嗓门太大,惊着了月洞窗下挂着的铜钱。

铜钱便“叽里呱啦”乱叫着,一面扑棱翅膀要往他脑袋上扑。

连二爷大吃了一惊,险险躲开后拍着胸口直骂它:“大蠢鸟,你还是二爷我给买回来的呢!看我回头不叫人拿花菇炖了你!”

铜钱听了却像是更生气了,蹲在架子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连二爷一开始还回瞪过去,但没一会这眼皮酸了,心里也跟着毛了。可他又觉得自己竟然被只鸟给看得心虚起来,极是窘迫,于是想走不敢走。

等到若生从屋子里走出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天边绮霞如泼,窗下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爹爹。”她一头雾水,连忙上前去拉开他。

连二爷便顺势移开视线,躲到了一旁去,笑眯眯看着若生道:“刚才窦妈妈是不是来过了?”

若生冰雪似的人物,一听窦妈妈三字便什么都明白了,便也就笑着看看他,道:“是来过。”

“你是不是同她说,只要我满意你就满意?”

若生颔首:“是这么说的。”

连二爷大笑:“那就好了!”

“如何好?”若生低眉浅笑着问道。

连二爷闻言,勉勉强强忍住了笑意,努力板起脸来道:“我不满意。你看,苏家那小子除了生得好看还有什么呀?”

虽然照阿姐所说,他似乎还有许多好的地方…做菜也好吃…但连二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都给忽略不提…

倘若说了,没准阿九就更喜欢他了。

连二爷语重心长地道:“没有了呀!”

然而没想到,他这么说完后,若生却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爹爹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他生得好看。”

连二爷猝不及防被噎了个正着,语塞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急忙道:“骗人!你连我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生得好看不好看,你喜欢个大头鬼!”

若生老老实实的,一字不掺假地道:“旁人我不知晓,但他的样子我却没记错过。”

“…你…”连二爷严肃的面孔绷不住了,委屈起来,一甩袖子扭头就要走,一边走还一边气鼓鼓地道,“嫁给他嫁给他,你赶明儿就嫁给他得了!”

走至铜钱身边,他脚下一刹停了下来,扬手一指它:“把它也嫁了算了!”

连二爷抿着嘴,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可当身后的若生声音软软地央求着喊了一声“爹爹”,他立马就迈不动腿了。

他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听着她又喊了自己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回了身没好气地道:“叫我干什么?”

若生道:“好爹爹,您别生气,回头我让苏小五给你做好吃的。”

连二爷双手抱胸看着她:“谁稀罕!”

但话音刚落,他又接了句:“是什么好吃的?”

第307章肥雁

过得两日,云甄夫人再三思量后,遣人去告知贺敏,这桩亲事连家应允了。贺敏见喜事既成,自己大可功成身退,等人一走便前往苏家道贺去了。

苏老夫人遂将一概事宜全部交由长媳筹措。

于是柳氏翻过黄历拣了个好日子,就请官媒人上连家正式提亲“纳采”来了。

当然,这事也是得提前和连家通气的。

是以连二爷一早就被人喊起来穿衣打扮,不准胡跑了。

他原就不大乐意,一直憋着气不高兴,这会让他穿了盛装,就更是厌烦。他几次三番,故意扯歪了身上簇新的衣裳,仿佛这样就不必见媒人,不必把闺女嫁人。

但这些都是小孩儿脾气,衣裳扯歪了可以再整理,扯破了也能另换新的,该办的正事一样也不能少。

前些时候,云甄夫人耳提面命地不知道同他说了多少回,纵使他不想听,也听进耳朵里了。

他嘟嘟囔囔背诵着云甄夫人教他说的话,黑着脸跟人去了正堂西边。

走在路上,金嬷嬷看看他的脸色,忍不住道:“二爷,您笑一笑高兴些,这大好的日子呢。”

那苏家郎君年轻有为,家世煊赫,乃是真真的乘龙快婿呀。

可连二爷听了她的话,脸色却更难看了。

铁青着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严肃。

若不是金嬷嬷是看着他自幼长大的,这会乍然瞧见这样的连二爷,指不定要叫他给震住。

他不吭声板着脸,倒是别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到了地,也不用人说,他自己寻着正中那把太师椅就坐下了。然后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盯着又轻声诵念起来:“…且以礼…不敢…”

念了一会,外头有人来禀,说是媒人来了。

连二爷便飞快地将声一收,抬起头向门口看去。

片刻后,有人进来向他通报,将官媒人所言复述了一遍。

连二爷便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背书似地也回答了一遍。

话倒不长,只是咬文嚼字的令他陌生。

“…某不敢辞。”

好不容易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连二爷暗暗地长松了一口气。

金嬷嬷在后头提醒他:“二爷,您该去迎人了。”

连二爷闻言,磨磨蹭蹭的很不愿意,但还是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外边走去,将身着礼服的官媒人给迎进了家门。

少顷,宾主各自站定后,相对行了一礼。

媒人说着“敢纳采”,一面将带来的大雁递了一只给连二爷。

连二爷接过笼子仔细看了两眼,心道这大雁生得挺肥,不知宰了来吃是什么滋味,便见媒人又送过来一只。

且微笑着问起了女方的名。

连二爷便又照着古礼背书似地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曰若生。”

他说完,将视线一收又落在了两只大雁上。

媒人等候了一会,见他没动静,只好轻轻假咳了两声。

连二爷回过神来,看看她又看看大雁,终于想起来把写了若生生辰八字的庚帖递过去,然后道:“府里已设酒宴,还请留下用些粗茶淡饭罢。”

媒人仔细收了庚帖,笑着谢绝了款待。

这便是要赶着回去男方那边打卦的意思了。

连二爷早前得了叮嘱,这会倒不慌,见媒人这般说便准备亲自送她出门。不过手里提着雁笼总是不方便,他便就地搁下了,心想回头就送到厨房里去。

可没等他走出两步远,就发现金嬷嬷让个小厮提了雁笼追上了他。

小厮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嬷嬷说,这大雁是要您再给还回去的。”

连二爷傻了眼,这怎么送了人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大雁还给媒人时,心里都快要哭了。

事后不管金嬷嬷怎么告诉他,这大雁依照古礼只是用来走过场,并不是真送的,他都听不进了。

他满心想的都是到嘴的肉飞了…

太可惜,太遗憾,太想吃了。

可惜得哪怕金嬷嬷说了,这大雁就是留下来,那也是不能杀不能吃的,他也不想管。

但他知道金嬷嬷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到了纳吉那一天,媒人照礼又拿出一只雁给他时,他一点先前见了肥雁的欢喜劲头也没了,只是无精打采地同媒人对了几句话。

这八字是请钦天监的监正亲自合的,大吉大利,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行过纳吉礼,这婚约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忙活了一阵,连二爷是觉得身累又心累,连吃饭都不香了,忍不住问朱氏:“是不是都办完只等嫁阿九了?”

朱氏抱着小若陵闻言笑开了来,摇摇头道:“哪能呀,这还有三礼未成呢。”

连二爷竖起三根手指头,吃惊极了:“还有三礼?”

朱氏笑着点点头。

他“唉”了一声,身子往后一倒,躺倒在了软榻上,一脸颓像喃喃道:“还好还好,只有阿九一个要嫁人的…”

也好在送彩礼得挑黄道吉日,他一口气歇了好几天,总算是又养足了精神。

但苏家下聘这日,外头炮竹声噼里啪啦的,鼓乐齐鸣,震天喧阗,他忽然彻底慌张了起来。

前几回他都是和媒人打交道,说着他自己都不大明白意思的话,虽然知道是定亲的过程,但总不那么像是真的。

直到今日,苏家来下聘了,他才真真切切有种阿九马上便要嫁人的感觉。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眼见着苏家来下聘的两位“函使”、“副函使”带着浩浩荡荡的彩礼队伍往连家杀了来,他恨不得立马带人出去堵了大门才好。

可他想堵门也没机会了。

一百二十四抬聘礼从大开的正门一点点送进来,在正院里一溜排开,大红龙凤喜盒、五色彩缎、大束锦帛、金银财宝、猪羊牲畜…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可连二爷看也不想看。

等领头的两位函使把礼函送到了他眼前,他才没法子似地接了过来。

楠木制的礼函是个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木板厚二分、盖盒三分、内宽八分的盒子。外头用五彩丝线扎缚,封题上写着“通婚书”三字。

连二爷木着脸,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甄夫人,见她正望着自己,只好取刀子撬开了盒盖。

第308章聘礼

盒中躺着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连二爷放下刀子将其取出,展开来仔细盯着上头密密的正楷小字看了一会,然后便将这份《通婚书》递交给了一旁的连三爷。

上头的字,他虽然大部分都认得,但有几个却很陌生,好在他是个什么情况大家伙也都清楚。他今日能站在这有个父亲模样,就已是不容易,谁也不会强求他事事完善,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因此连三爷一路陪着他,但凡有他不知不会的便由连三爷给顶上。

这会连三爷便笑着接过《通婚书》,当众将纸上所书朗声通读了一遍。

连二爷听着他念到“承贤长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时,不知怎地心里便有股骄傲喜悦油然而生。这情绪十分生疏,来得却很自然。连二爷怔怔地看了圈四周,暗暗有些出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连三爷身上,忽然很是艳羡。

但很快,这艳羡便变作了愧疚和遗憾。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分内事;明明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来亲自完成;明明阿九的亲事能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