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为苏彧高兴尚且来不及,哪里会觉得辛苦。苏家已经许久没有过喜事,如果苏彧的婚事能成,那就着实太好了。

然而高兴归高兴,她转念一想便想起了连家的云甄夫人。

两家人几乎不曾打过什么交道,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交情。苏彧虽好,但难说他落在云甄夫人眼里是否也会一样好。若是云甄夫人不满意,这事仍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期盼了。

是以,这请去连家保媒的人选就太要紧了。

柳氏想了一圈心里没什么底,踟蹰着问苏老夫人道:“依您看,这请了谁去连家保媒才合适?”

苏老夫人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这事又是顶要紧的,暂且先放放吧,等回头仔细合计合计再议不迟。”

左右夏柔铁了心不听劝,苏彧亦铁了心想娶连家的姑娘,她再三不许只怕也无甚用处。到头来,反叫两个孩子同她彻底离了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深思熟虑过后,她想不如还是趁早答应下来算了。

且答应了,这礼数便得周全,行事就要讲究,保媒的人当然也不能胡乱定。

只是即便已然应允,她想起未成的苏彧和夏柔时心中仍然是可惜不已。

苏彧幼时便拜在重阳老人门下,谁也不知他哪一年能出师,谁也不曾指望过脾性怪异,不通人情世故的他从军抑或入仕。老定国公更是直言功名利禄皆乃浮云,只要他身强体健,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已足够。

苏老夫人当年也就没有盼过小儿子能够成才。

她甚至觉得,小五也许会在重阳谷住上一辈子不出来。

所以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动过要撮合的心思。

不过大抵是重阳老人有独到的法子来教他,苏彧渐渐长大,每一年回来时孤僻古怪都会更少一些,他慢慢地长成了一个模样爽俊、学识渊博的半大少年。

寡言,固执,些微傲慢,每一样都不讨人喜欢。

可同时,他又是那样得耀眼,身上风华日盛,任何缺点都无法阻挡。

到了那一天,当苏老夫人无意间撞见表兄妹俩人站在花树底下说话的样子时,她脑海里便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真是一对璧人呐…

般配,太般配。

又是互相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哪里还有更好的?

她当即动了心思想要撮合二人。

可还没来得及提,重阳老人便逝世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重阳老人又是孤零零的一个,无偶无子,身边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苏彧在,这人没了,苏彧便权当是儿子为其守起了孝。

孝期里,自然就不便提什么亲事,加上他和夏柔年纪尚小,苏老夫人也并不着急。

然而这一拖,就拖到了两军开战。

苏家父子齐上战场,再未归来。

她肝肠寸断,夜不能寐,只有跪在佛前,看着菩萨的慈眉善目,她似乎才能喘得上气来,才能获得片刻平静,才能阖眼入眠。

她日复一日地诵念往生咒,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再没有什么多余心思去撮合幼子和外甥女。

人人都戴着重孝,人人都沉默无话,一开口就是泪如雨下。

盛夏时节也像是三九寒天,人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连呼吸都难。

她甚至开始怕见人,怕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会令那个狼狈痛苦的她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于是她日夜躲在小佛堂里抄经烧香,一躲就是几年。

如今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却不想已是失去了撮合苏彧二人的最佳时机。

晚了几步,便是天堑之隔,再无法逾越。

苏老夫人想着“可惜”二字,暗暗叹了口气。

但再如何不甘心,事到如今也得甘心了。

过了几日,天清气朗,云甄夫人在家用过午膳小憩了一会,醒来便听窦妈妈禀报说翰林学士贺敏来访。

贺家是京中勋贵里真正的清流。

贺敏更是出了名的刚直方正,从不逢迎附和。

勋贵子弟不走科举,他却自幼苦读,寒窗十年,走了最吃力不讨好的路。

云甄夫人虽同他不大熟悉,却也听说过不少他的事。

她从临窗的软榻上坐了起来,问窦妈妈道:“慕家大姑娘的未婚夫婿,叫贺咸的,是不是就是贺敏的儿子?”

慕姑娘同若生交好,她多多少少知道些慕家的事,只是突然间想起来记忆不深,并没那么肯定。

“您没记差。”窦妈妈笑着说道,“那位贺公子正是贺大人的儿子。”

云甄夫人微微点了下头,想了想道:“这倒是奇了,我同他不算相识,他上门来见我却不知是为的什么。”

窦妈妈道:“奴婢瞧着这位贺大人像是有要紧事。”

云甄夫人正准备起身更衣,闻言唇角微弯:“他都亲自上门来了,自然是十分要紧的事。”

是以她速速换过衣裳便前去见了贺敏。

贺敏穿了常服,见了她客客气气的,也算开门见山,略微寒暄了几句后便表明了来意,说自己是想来给连二爷的长女说媒的。

云甄夫人没料到会是这事,不由愣了一下。

贺敏则斟酌着道:“男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今年十八岁,在刑部任侍郎,屡破疑案,正经的三品官。生得一表人才,天文地理样样精通,骑射六艺更是不消多说。至于苏家…”他顿了顿道,“不必区区拙口多言,想来您也是知晓的。”

云甄夫人闻言,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若无苏家男儿镇守边庭,哪得大胤天下太平?

以苏家的门第配连家的姑娘,那是绰绰有余得很了。

更何况她是知道苏彧的。

贺敏的话并无掺假夸张。

而苏家特地请了贺敏来保媒,也算是十分庄重谨慎。

云甄夫人心下还算满意,虽然没料到贺敏会来保媒,但她可记得若生那丫头和苏家小五认得的事,别说前些时候,那苏小五还特地上门来拜访过老二。现在来看,那是提前讨好未来岳丈来了。

她心里有了数,便想起了连二爷。

不论如何,她都只是若生的姑姑,即便若生的婚事最后得她拿主意,但那之前怎么也得连二爷点了头才是。

所以亲自送走贺敏后,云甄夫人便转头去明月堂寻了连二爷。

第305章烦人

连二爷正在廊下抱着个铲子寻思着种花,左看右看,没瞧见合心意的花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同自己生闷气,听见云甄夫人喊他,也只是扭头瞥了她一眼,神色郁郁地叫了一声“阿姐”,就不再言语。

云甄夫人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嫌花盆不好?不好让人再去挑几个来就是了。”

口气是一贯的宠溺。

连二爷脸上却仍然不见欢颜,意兴阑珊地将手里的铲子往地上随便一丢,闷闷不乐地道:“晌午开始我这心里就不大痛快。”

云甄夫人闻言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你怎么也不早些说,该让人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的。”

“没有不舒坦!”连二爷是怕吃苦药怕极了的,听见“大夫”两字,立马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没有生病!我就是…就是…”

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有说下去。

云甄夫人眉间蹙起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口气严肃了些:“我还能不知道你,定是怕见了大夫要吃药,所以抵死不肯说哪难受罢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旋即道:“老实呆着,我这便让人去请大夫来。”

连二爷见她要动真格,连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有些难为情地道:“我就是见什么都不高兴而已。”

“睡午觉,盖着毯子热,不盖又冷,阿姐你说烦人不烦人?我半天没睡着,就想盖着毯子再让人在旁边打扇子,肯定不冷不热刚刚好,可扇子声又吵着我了,忒讨厌,忒烦人,忒不痛快!”他拉着长姐的袖子左右摇晃着,像个孩子似地同她说着闹心的事。

一口气说完后,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

这下子,应当不会继续让请大夫了吧?

他大睁着双眼,白面无须的脸上写满了殷殷期盼四个字。

云甄夫人便盯着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看了看,不由失笑道:“真是拿你没法子,罢了,不请大夫来看了,成不成?”

连二爷一下子撒了手,当着她的面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但其实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儿个究竟为什么这般心烦意乱。只是莫名其妙的,见什么都烦,午睡烦,起床烦,见朱氏和丫鬟说话烦,见儿子睡得烂熟烦,抱着铲子独自出来想栽花也烦,真是万事不顺,样样讨厌。

他暗自思忖着,过了须臾才想起来问云甄夫人:“阿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云甄夫人环顾四周,先不答话,反让他随她进去坐着再谈。

可连二爷想到要进屋子也觉得烦,只想留在外头吹风,便道:“就在这里说嘛。”

“还是进去坐着说吧。”云甄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转头又使人去请了朱氏过来。

等到三个人在屋子里聚齐了,她才道:“我今日来,是为了阿九的婚事。”

连二爷盘腿坐在炕上,屁股下似是有针,自打落座就没有安生过,一直动来动去,这听着云甄夫人说话的耳朵也像是堵了,漫不经心的根本没有听清楚:“什么?什么事?”

云甄夫人便又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

“什么!”连二爷猛地侧过头,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的。

阿九的婚事!

阿九要嫁人了!

难怪他打从晌午开始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原来是因为有人在觊觎他的宝贝闺女!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决:“不行!”

朱氏无奈地唤了他一声:“二爷,这事你还没听呢。”

云甄夫人也道:“你连问都不问男方是谁,就不答应了?”

“…反正不行。”连二爷嘟囔着。

云甄夫人见状好气又好笑:“你往前不还说担心阿九嫁不出去?怎地如今有人求娶,你倒听也不听便要回绝?”

连二爷理亏,但耐不住脸皮厚:“我什么时候说的那话,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一定是阿姐你记错了。”

云甄夫人从容微笑着,缓缓道:“我有没有记错,你去翻翻你的手札不就晓得了。”

“…”

“你大可现下便去翻看。”

“…”

云甄夫人笑意不减,继续道:“你若是不去,我可就要说正事了。”

连二爷坐正了身子,哼哼唧唧道:“你想说就说吧,我又拦不住。”

云甄夫人低头呷了一口茶,正色说道:“男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今年…”

“吓,原来是那小子!”连二爷从炕上蹦了起来,“我不喜欢他!”

云甄夫人睨他一眼:“又不是你嫁。”

这话像是一根针,细细的,小小的,似乎很不起眼,但轻轻一针扎下来,立马就扎破了连二爷这鼓着的一口气。

一泻千里,眨眼就瘪。

他换上了伤心面孔,凄凄凉凉地道:“阿九喜欢他。”

云甄夫人不理他,只同朱氏细细剖析着这桩亲事可行与否:“定国公府的门第家风自不必说,人口亦简单,而且苏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苏五郎却是文官,不必上战场…”

“管他什么官呢!”连二爷插进嘴来。

云甄夫人道:“纵是亲事成了,阿九也不会明日就出嫁,你担心什么。”

连二爷倒没想到这个,不由讷讷起来:“是吗?”

“何况都在京里,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十年八年见不上一面,你若是想她了,让人送个信去她便知道了,得了空自然会回来看你。”

连二爷也没想到这个:“真的?”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了朱氏。

朱氏笑着点头:“这怎么能有假,算起来,定国公府跟咱们家才多远的路?您要是不信,回头指派个小厮去给您算算路程您就有数了。”

连二爷心里舒坦了些,又看向了云甄夫人:“定国公府是干什么的?”

云甄夫人唇边笑意慢慢淡去,肃容问道:“你记得戏文里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吗?”

连二爷愣了一下:“我记得,他们都是厉害的大英雄。”

“是啊。”云甄夫人道,“定国公府呀,就专出那样的大英雄。”

连二爷沉默了下去,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都不知道呢,先前苏小五来,我还赶他走…”

他越说越轻,对自己十分惭愧,好半天才将头给抬了起来,张张嘴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禀报说,窦妈妈求见云甄夫人。

第306章偷听

连二爷“咦”了一声:“窦妈妈怎么来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去,但没等迈开脚就叫云甄夫人给叫住了。

“…我也想跟着一道听听呀…”他眼巴巴地看着云甄夫人,指望她松口带着自己一起去见窦妈妈。

可云甄夫人根本不为所动,抛下一句“你过会便能知晓”,就推开门信步而去。

连二爷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小声嘟哝着:“不让我听我就偷偷地听。”他转过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朱氏,见朱氏没有注意自己,立马拔腿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