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带着一身潮漉走进了家门。屋子里没有点灯,但窗户半开着,有月光笔直地照耀进来。冰冷的银白色下,他看见了母亲的脚。

穿着很旧的绣鞋,上头是一朵褪了色的并蒂莲。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风吹得不断飞舞的裙摆,一扬一落,像是翻飞的蝴蝶。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却干巴巴的,想叫她,嘴里也是干巴巴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隐去,比深夜更加浓重的黑暗来临,然后一点点变白,有日光从外照了进来。

风停了。

母亲的裙子垂在那,一动也不动。

她僵硬的身体比冰还冷。

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早已麻木。

这时候,“咿呀——”一声。

有人推开了门。

他目光呆滞地转头去看,瞧见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她逆着光走进来,用帕子捂着鼻子,一边走一边喊:“郑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从手里掉了下去,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那一天,他没了母亲,却有了父亲。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在母亲嘴里听说过的父亲。

胖妇人说,他爹是个大好人,在京里当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许多人来找他。如今终于找着了,实在太好了。

她眉飞色舞,看上去比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要高兴。

可陆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儿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断言今后再无法诞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

不过是个他早弃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罢了,没名没分,远在天边,如果不是真的一丁点办法也没有了,谁会想要找他?

当年的陆立展年纪小小的,一夜之间却突然像是长大了。

他被带回了京城,有了父亲,也有了母亲,却再不许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个死去的女人,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花朝节上遇见了同样年少的莞贵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个六品官的庶子,她却是侯府嫡长女。

身份、地位,皆远远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他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可后来,她入宫了,他连远远看着她都无法再做到。

于是他开始渴望权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终为此同授业多年的老师决裂也在所不惜。

但经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师长,陆立展心头还是不由得变得五味杂陈了。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论如何,莞贵妃只此一条血脉。

他望着太子少沔,恢复了平日的泰然镇定,慢慢说道:“殿下言之有理,不过这卫麟就是一条狗,也是条凶猛的恶犬,殿下若当真有意养着他,那终究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还是卫麟,那都是一个能狠下心肠的人。

而一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对付起旁的人来,其中狠绝可想而知。

毕竟净身这种事,纵然是他,细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缩。

但陆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卫麟这一点,够狠,够果决。

难得的很。

当日初见,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卫麟的,故而他漫然开口,说若想要获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边做个内侍吧。结果卫麟二话不说,就去刀儿匠那净身了。

是以这会陆立展的话只让他觉得不耐烦得紧。

他敷衍了几句,立马将话头带到了如何对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里,云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

他的对手,眼下又舍昱王其谁?

那么,云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伙儿的。

而定国公府,才同连家联了姻,这一贯的中立也就该不作数了。

太子少沔别开脸望向窗外,不无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捡了个大便宜,那苏五可不一般呀。”

第319章山雨欲来

听见苏彧的名字,陆立展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接下太子少沔的话,只是道:“昱王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太子少沔闻言,眼里流露出了两分焦躁,但这一回他按捺住了。静默片刻后,他低低地应了一个“嗯”,没有将话再继续说下去。

他忍耐着,一忍便是许多日。

京城里风平浪静,一丁点异状也瞧不出。

但若生打从前几日开始便一直心里惴惴的,没来由得发慌。今儿个清早一起来,她便听见铜钱在窗下扯着嗓子大叫:“不好——不好了——”

元宝原本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听见响动后一蹦三尺高,朝着门外飞扑而去。等到了鸟架子底下,它脑袋一扬,龇牙咧嘴地冲铜钱叫唤起来。

一时间,满木犀苑都是鹦哥和猫的叫声。

绿蕉提着食盒走过来,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俩怎地一大清早就又吵上了。”

虽说平素元宝和铜钱就不大对付,但清晨便开始冲着对方张牙舞爪的,倒也还真是头一回。

若生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禁不住也弯了弯眼睛,但这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下一刻她脸上的神情便变得严肃了。

绿蕉大步走过来,看清楚了她面上的神色,迟疑了下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若生呢喃着摇了摇头。

绿蕉一面摆饭一面道:“…您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生,这缺了觉,白日里瞧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她抬起头来,看着若生认真地道,“您若是真有心事,可千万莫要憋着,纵然不好跟奴婢讲,去千重园坐坐也好。”

她口气忧心忡忡的,很是紧张。

不等若生开口,她又说了句:“实在不成,您找姑爷说说?”

若生正落座要抓筷子用饭,闻言动作一顿,微笑道:“没羞没臊的,这就叫上姑爷了?”

她和苏彧到底还没完婚呢。

可绿蕉边给她盛粥边道:“这要羞要臊呀也是您,奴婢臊什么。”

若生听了这话,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绿蕉,你原先可不这样呀。”

过去的绿蕉,老老实实的,哪里敢这么打趣她。

“奴婢这不是仗着您脾气好,纵着奴婢么。”绿蕉把食盒递给了一旁的小丫头,正要说什么,忽见窗外有人沿着屋子走过来,忙将话咽了回去。

来的是个穿青色比甲的婆子。

绿蕉走上前去问了两句话,再转过身来,面上神情便已是变了。

若生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嘴里原就没什么滋味的白粥愈发得淡了。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正色问道:“是什么事儿?”

绿蕉脸色古怪地道:“是陆相千金给您送了贺礼来。”

若生一怔,随后皱起了眉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询问道:“是陆相家的大小姐送的礼?”

“是,没有错。”绿蕉点了点头,“上边附了帖子的,就是陆大小姐。”

若生站起身来,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是吗?”

虽是疑问的语气,神色却是肯定的。

她只是不明白,陆幼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明上一回她们在宓妃的筵席上相遇时,陆幼筠端着架子,面无表情地就路过了她。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个陌生人。

但这是桩好事。

是桩值得叫人长松一口气的事。

可是——

陆幼筠为什么眼下又来给她送礼?

若生听见绿蕉在说,这是陆大小姐给她和苏家姑爷订亲的贺礼。

然而连家和定国公府联姻的事已很有些日子了。

亲朋好友,该道喜的,早就已经都道过了。

陆幼筠上回见她时只字不言,而今倒来送什么贺礼,真是耐人寻味。

不过说来也怪,若生见着了那些贺礼,原先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只是半分也不想要陆幼筠的东西。

但未来的太子妃给她送的礼,她纵然再不想要,也得乖乖地受着。少顷,吴妈妈领着人过来清点,发现里头不乏好东西,不由得同若生道:“平日见姑娘同陆大小姐也不像是熟识的,不想这陆大小姐出手这般大方。”

连家堆金积玉,丫鬟婆子也都是有见识的,如今吴妈妈这么说,倒激起了若生的好奇。

她走到边上,凑近了去看,随手捡起了一把玉如意,端详了两眼后明白过来为何吴妈妈会夸陆幼筠大方。

这些个东西,全是精雕细琢之物,虽然不算稀罕,但想齐齐整整凑出一堆来也是不容易的。

何况相府本不比连家财大气粗。

她放下玉如意,摆摆手示意吴妈妈将这一批贺礼悉数纳入库房,心里却愈发得疑惑起来。

陆幼筠行事诡异,莫名其妙的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若生收了她的贺礼之后,连着两天夜里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情况好转了些,陆幼筠又来给她下了请柬。

若生抱着元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把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只同一旁的雀奴道:“你瞧瞧,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雀奴答应了一声,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然后道:“也没写什么,是请三姐姐你去相府小聚的。”

若生仍然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往身后靠枕上一倒,问道:“可说了由头?”

“这倒不曾,上边只说多日未见甚是思念,盼你能过府说说话。”雀奴摇了摇头,又问,“三姐姐你去吗?”

若生胡乱揉了两把元宝的毛,睁开眼道:“不去,她爱下什么帖子下什么,左右我是不去。”

可若生没料到,陆幼筠是那样锲而不舍的性子。

她今儿个给若生下帖子请她过府小叙,明儿个又请她一同出门野游,变着花样地来找若生见面。

但若生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自然是一回也不应,今儿无空明日身上不适,也是变着花样地去回绝她。

好在这般来回了几趟,陆幼筠又没信了。

若生终于心情大好,决定去上房探望幼弟,但这****才走到回廊上,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地来找她。

一问,说是陆家大小姐来了。

第320章风满楼

若生大吃了一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陆幼筠竟然会亲自上门来。

她只好原路折返,去花厅会客。进门时,婢女正在给陆幼筠奉茶,瞧见她来,赶忙又另沏了一盏。若生冷眼一看,茶汤色泽碧绿,香气悠远绵长,是上好的豫毛峰。

这茶拿来给陆幼筠吃,倒是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不咸不淡地同陆幼筠打了个招呼,自行落座后问道:“今儿个吹的什么风,怎么将陆姐姐你给吹来了?”

这话说得委实不够热情。

可陆幼筠却像是一点不曾察觉,低头轻啜了一口茶后抬起头来,笑言道:“我左右是闲着,便想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没。”言罢,她又道,“我带了些滋补养气的药材来,回头你差个人去瞧瞧,有什么合宜的便拣来吃了罢。”

若生坐在她对面,闻言眯了眯眼睛。

所谓身体不适,只是她用来敷衍陆幼筠的借口,她并未真病,这会面上当然也看不出半分病色。

然而陆幼筠当着她的面,满脸笑容,嘘寒问暖,甚至亲自送了药材来…

她难道看不出真相吗?

当然不可能。

陆幼筠纵然称不上聪明绝顶,那也不会是个糊涂的蠢蛋。

她坐在那,对若生装病的事心知肚明,但面上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若生不由心里发毛。

手里捧着的热茶香气氤氲,她嗅在鼻间,恍惚间似乎嗅出了几分恐惧。

未来的太子妃殿下,毫不遮掩的在对她低声下气、万般讨好。

她何德何能?

怎么就叫陆幼筠另眼相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