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想笑一笑,但脸上肌肉硬邦邦的,像木石,根本笑不开来。她只好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将手里的茶盏放在了一旁,然后尽量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来道:“陆姐姐客气了,我已差不多好全了。”

语气仍然是疏离不亲近的。

但陆幼筠抿着嘴微微一笑,口气雀跃地道:“既已痊愈那便太好了!你我可是有好长一段日子不曾坐下来说过话了。”她高高兴兴地道,“回头呀,寻个晴天,你带上家中姐妹一道来相府坐坐吧。虽说相府的花园不及你家中的,但我早前栽了几株稀罕的花草,倒是可以来看个新鲜。”

话说到这份上,又是当面提的,若生就是想拒也不好拒了。

她只得说:“姐姐再三相邀,我若是再不答应便是不识好歹了。”

陆幼筠笑着道:“人多了才热闹有趣,我家中冷冷清清的,你到时多带几个人来才是正经。你那堂妹也是个平素不爱出门的…对了,你不是还有一位义妹么?怎地没瞧见?到时候也将她一并带上吧。”

若生吃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应了下来。

陆幼筠便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定在三天后如何?”

若生点头微笑,又应了个好。

但等陆幼筠一走,她就垮下了脸。

她思忖着,不论如何她还是应该想个法子和陆幼筠大吵一架才对。

吵过了,今后才有足够的由头不搭理她。

傍晚时分,她去三叔那见了堂妹,将陆幼筠的意思说了一遍。堂妹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谈及要去相府赏花时一脸的兴致缺缺,便摇头说不去,又道西席颜先生布置了功课正好有些不明白,请若生帮她看一看。

若生这两年是认认真真读了几本书的,便陪着堂妹重新顺了一遍。

事后回到木犀苑,她便让绿蕉去接了雀奴来一道用饭。

饭桌上,她又把陆幼筠的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同她本不熟悉,但她几次三番地来请,身份又不一般,我总归还是要去一回的,但你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喝了两口汤,若生补了一句,“何况,我也不会在那呆上太久的。”

“相府离得可远?”雀奴想了想,问了这么一句。

若生道:“虽不是太远,但路上还是要耗些工夫的。”

雀奴听完又问:“三姐姐你可喜欢那位陆大小姐?”

“原就不熟,何来的喜欢。”若生笑着夹了一筷子蒸鸭。

雀奴道:“那我随你同去。”

若生怔了一怔,问道:“为何?”

雀奴低头吃饭,含含糊糊地道:“你既是不喜欢她,又不得不去,那么多一人陪你总是好的,实在见她生厌,那也还能转头看看别人。”

若生乐了:“言之有理。”

三天后,若生带着雀奴进了陆府。

一如陆幼筠所料,的确是个好天气。

虽然时已暮秋,但风中尚有暖意,头顶上碧空如洗,日头则红如烈火,并不像是冬天马上就要来临的样子。今年的天,比往年冷得慢多了。

陆府西面的花园里,树木都还是绿的。放眼望去,尽管的确不如连家的大和奢华,但也是一步一景,精心构筑过的。

可见打理园子的人在上头狠花了一番心思。

偏陆相没有纳妾,正妻去世后又未曾续弦,这家中的大小事宜,自陆幼筠长大些便全由她管着。

是以这园子如今被打理得这般好,也全是陆幼筠的手笔。

若生漫步其间,不得不承认,陆幼筠是有真本事的。她望望走在前方的雀奴,不经意般侧目看向了并排走在边上的陆幼筠。

陆幼筠突然定住了脚步,站在假山旁,露出了怅然神色来。

若生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阿九。”陆幼筠蓦地抓住了她的手。

若生下意识地将手用力一抽,眼里的嫌恶便没能藏住。

下一刻,她忍不住心思浮动:虽说是无意,但这般明晃晃的姿态既已摆了出来,陆幼筠想必也该恼了吧——

但陆幼筠只是慢慢地将手垂下,脸上神情一点变化也没有。

若生不由喉咙发干。

而陆幼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然用惆怅的模样道:“你知道,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自幼没有姐妹,也就不知该如何同姐妹相处…当然,京里各家的姑娘我多半都认得,素日的交情也不能说不好,可是哪一个也不到能交心的程度…”

她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阿九”:“但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像是我嫡亲的姐妹。”

她低眉顺眼,看着和善极了。

第321章巴掌

她的语气,也十分真挚。

真挚到有那么一瞬间,若生几乎要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真切切想要同自己交好的。

但陆幼筠那天生娇柔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不停地、不停地一点点往她耳朵深处钻来,似乎要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下一刹那,回忆涌上心头,如针芒晃眼,若生心中警铃大作,顿时凛然。

她视线一收,弯弯杏眼,露出明媚无邪的笑容来:“陆姐姐说笑,你家中虽无姐妹,但有兄弟呢!即便男女有别,可这手足相处之道总是一般无二的。”

笑言间,若生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四处张望着道:“咦,怎地一转眼雀奴这丫头就不见了?”她一面心焦地搜寻着雀奴的身影,一面脸上仍是笑盈盈地同陆幼筠道:“陆姐姐你前几日说的花草,是不是就在前边?”

“是呀。”陆幼筠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握着,仿佛把玩手串珠子似地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她也笑了笑后道,“大抵是丫鬟们瞧见我们说话不敢打搅,领着她先去前头赏花了。”

若生应了一声:“如此,我亦是满心好奇,不知是怎样的奇花异草,陆姐姐快领我去瞧瞧。”

然后拔脚就向前走去。

她看起来兴高采烈的,似乎真的一心想去看花。

陆幼筠稍稍一怔,眨眼工夫,若生的身影已在几步开外。

见状,陆幼筠微微敛目,嘴角笑弧隐去,也抬起脚往前而去。她步子不大,裙下若隐若现的脚看起来也是小巧玲珑,但她速度飞快,不一会便追上了若生。

俩人再次并肩而行。

陆幼筠手一伸,忽然挽住了她的胳膊。

亲亲热热,自然自如。

若生不由得侧目瞥了她一眼。

陆幼筠却没有看她。

二人脚下转过一个弯,几丛鹤望兰映入了眼帘。

不远处,则是几棵挺拔苍劲的大树。

雀奴就立在树下。

几个相府的丫鬟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只雀奴的大丫鬟流萤紧紧地贴着自家主子,高高地抬起头盯着树看。

若生眉头一蹙,也仰头往树上看去。

那细弱伶仃的树梢上,竟然站着个人。

一个少年,又似是姑娘,着一身嫩得滴水的翠绿。他嘴里叼着花枝,忽而一笑,冲树底下的雀奴抛个媚眼,言语轻佻地喊了句:“哟,好漂亮一双鸳鸯眼!这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儿呀?”

大丫鬟流萤闻言铁青了一张脸。

雀奴倒是一脸冷漠,只看猴似地看着他。

树上的少年便轻轻地“嗳”一声,又道:“你怎么愣住了,难道是见本公子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看傻了眼?”他蓦地往树下一跳,口中嚷嚷着道:“来来来,凑近些看,别害羞,想怎么看便怎么看,摸摸看也行!”

流萤一把挡到了雀奴身前,嘴里忍不住骂道:“轻浮!无耻!登徒子!不要脸!”

“登徒子?不要脸?”绿衣少年站稳了脚,眼睛一瞪,手往自己脸上一指,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本公子?”

日光下,他脖子上挂着的老大一个赤金璎珞项圈熠熠发亮,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这样张扬的着装打扮,这样轻浮孟浪的调戏方式!

除了陆幼筠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陆离外,还能有谁?

若生立即肯定了他的身份,但她不说不问,只猛地大力甩开了陆幼筠挽着自己的胳膊,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走过雀奴,越过流萤,高高地扬起手来。

然后朝陆离的那张脸用力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到悦耳动听。

掌心阵阵发麻。

若生将手一收握成了拳头,柳眉倒竖,声色俱厉:“光天化日,出言无状,难道是要脸的行径?”

她粗通拳脚,力气比寻常深闺女子要大些,这一巴掌下去,立刻便在陆离脸上留下了五道红痕。

陆离全无防备,被打得发懵,直到若生又斥了一句“哪来的**子”才醒过神来,当即暴跳如雷:“什么**子!我当是谁胆子这么肥连小爷我也敢打,原来是你!”

虽则只是灯会上的一面,但陆离却早已记住了她。

“姓连的,你好大的胆子!”

这时,一直神色冷漠从未开口的雀奴忽然从流萤身后走了出来,勃然大怒道:“你才是好大的胆子!我三姐姐也是你配说的么?”

陆离一愣,然后讪讪闭上了嘴:“不说便不说,有甚么了不起的。”

若生板着脸看他,心里渐渐奇怪起来。

都闹成这样了,陆家的丫鬟们竟然还不上前来。

陆幼筠眼睁睁看着她扇了自家兄弟一耳光,竟然也不吭声?

她狐疑起来,干脆转身看向了陆幼筠:“陆姐姐,这孟浪的蠢货是谁?这相府的后花园,难道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的么?”

听到这话,陆离再次怒形于色。

陆幼筠却只是笑了笑。

她摆摆手制止了自家兄弟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谩骂,温言说道:“我素日怎么同你说的?让你小心些仔细些,不要胡乱说话,端正老实些,可你总是不听。所以今儿个阿九这一巴掌没打错,你呀,就是欠收拾。”

言罢,她又指了指雀奴同陆离道:“这是哪家的姑娘?这是连二爷的义女,是阿九的妹子,岂是你能胡来的?方才胡言乱语说了一通,还不快向人赔礼!”

陆离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但嘴里还是老实地说了“对不住”。

陆幼筠便来看若生,面上莞尔,微带歉意地道:“怨我平日对家弟疏于教导,唐突雀奴姑娘了。”

若生一句句听着她的话,终于佩服了起来。

明明是她动手打了陆离,陆幼筠身为陆离的亲姐姐却还来对她伏低做小…说是知礼,不如说是心机深沉…这样的忍耐力,这样的平心静气,实在令人惶恐。

若生面无表情地道:“女子闺誉如何重要,想必陆姐姐同为女子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便请陆姐姐教导好了舍弟再寻我等结交。”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她接着又道:“今日之事,绝非一句唐突便能算了的。”

说完,她拉起雀奴的手,又唤了自家大丫鬟一声,当着陆幼筠的面愤愤拂袖而去。

陆幼筠在身后喊她。

——“阿九!”

第322章困惑

若生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相府花园。

陆幼筠在她身后连喊了两声“阿九”,见她始终不曾应声,也终于敛去了唇边笑意,变得面沉如水。

她望着若生几人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说话,久久不动弹。

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们见状,亦一个个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作声。

只有陆离,实在忍耐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姐”。

可陆幼筠没有应他。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园子的出口看,似乎要从虚空中看出点什么来。陆离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侧,又问了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陆幼筠这回倒是理他了。

她将视线收回来,冷冷地落在了他面上。

陆离禁不住想躲,但委实心虚,不由得双腿发软,想躲躲不开。这时候,他忽然看见自家长姐笑了。那笑容自然是绝美又动人的。她就像是一块冰,在春日和煦的暖阳下慢慢地融化了。

融成了一汪人畜无害的春水。

她摇了摇头,浅笑着道:“我生气了吗?我当然生气。你轻浮浪荡丢人现眼,我怎能不生气?”言罢,她略一停顿,突然话锋一转又说:“不不,我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言行轻佻你倚红偎翠皆因你年少无知,并非大罪;连三怒火中烧拂袖而去,乃是因为她看中义妹…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怎么能生气呢?”

她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

但是,她困惑,她不解。

她难以相信。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幼筠仰头看向了天空。

她知道连家收养了一个孩子,也知道若生待那个叫做雀奴的孩子不错。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若生竟然真的会将人当成嫡亲的妹子般对待。

连家玉粒金莼供养长大的娇娘子,怎么会对雀奴这样出身卑贱的混血杂种视若手足?

这般一想,陆幼筠便愈发觉得若生这人有趣了。

她虽然一贯不大热衷于交际,但在二人相识之前她便听说过若生。那些听来的话,不多不少刚好够她不屑的——连若生是连家云甄夫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娇纵惫懒不学无术,是个丁点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她一直这般相信着,可不曾想后来见着了人,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仗着家中长辈作威作福,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贵女,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模样?

那个面上带笑,口中句句不离“姐姐”二字的连若生,分明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