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得好。

她就像是一团光,一团火,温暖而又美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想要伸出双手抱住她,一点一点揽住怀中,再一点一点揉碎扑灭她。

陆幼筠忽然道:“她换身衣裳蒙住眼睛重新梳个发式不开口地站在你跟前,你根本连她的脸也认不出,你当真就有那般在乎她?”

若生闻言,唇边笑弧变得更大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这笑容落在陆幼筠眼里,竟有着无法形容的讥诮。

“只有过暗瘢一样人生的你,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须臾,轻飘飘的一句话,从若生嘴里吐了出来。

恰巧园中这时大风刮过,二人头顶上早开的梅花漫天落下,白色花瓣雪一样飞舞旋转,几乎要遮住她们的眼睛。

陆幼筠蓦地丢开了手中一直未曾放下过的紫金手炉,一把将若生扑倒在了梅树下。

俩人都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时间扭打起来竟是不分上下。

陆幼筠年纪比若生稍长些,发了狠地将她掼倒在地上。

若生则扬起手一巴掌挥了过去,一下扇得陆幼筠偏过了脸去。

陆幼筠长发散下,映得眉眼愈发艳丽非常。她忽而大笑不止,低下头,将脸贴到了若生眼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连若生,我究竟是哪一点不及雀奴?哪一点?竟叫你宁愿同个下贱坯子互称姐妹也不愿意同我来往?”

话音刚刚落下,若生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

陆幼筠“啊”地叫了一声,失神间已叫若生逃脱钳制,反将自己翻身压制在了树下。

若生的手肘紧紧地抵着她的喉咙,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其击碎。

可她没有动,她只是神色冷漠地道:“从头到脚,你哪一点都不如。”

说罢她即起身拂袖而去。

陆幼筠跌跌撞撞从树下爬起来尖声大叫:“连若生!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了吗?”

若生头也不回:“人死如灯灭,我不在乎。”

“…连若生你给我站住!”

陆幼筠一张俏脸扭曲变形:“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她怪你为什么不去救她,怪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将她留在连家害她招了杀劫,她说她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的!”

若生脚步微顿,但仍然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今后再见,不是你死之日,就是我亡之时。”

第338章独处

行至廊下,若生高喊一声“绿蕉”,大步离去,丝毫不顾陆幼筠仍在身后叫喊自己的名字。

沿途风霜愈盛,她脚步愈快。

行进间,她衣袂飞扬,面色冰冷,浑身散发出令人胆怯的寒意。她和绿蕉一路走,一路无人胆敢伸手拦一拦她。

陆幼筠咬牙切齿变着花样叫唤了半响,也始终只站在原地并不敢上前去追她。无人知晓这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了多少种念头。

但无论哪一种,都敌不过若生决绝离去时,她心头陡生的恐惧。

陆幼筠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就像是一朵花苞,还未绽放,便先叫鸟雀啄食残败了。

她等着花开,等了那么久,但它再不会开了。

她不甘,她恼火,她更畏惧——

那只突然冒出来的鸟!

该死!

该死的!

眼看着若生主仆越走越远身影消失,陆幼筠身子一颓,瘫软在了地上。

冰雪在她身下一点点融化,将她的裙子泅出了一团团的花,肮脏的,狼狈的,难堪至极的…陆幼筠低头侧目看了一眼,蓦地大笑不止,越笑声音越尖,终于是半点不复往昔温婉模样。

忽然,她笑声一收,双手掩面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倒是哀哀戚戚,令人心酸得紧。

她忽笑忽哭,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不远处明明候着一众婢女,却无一人胆敢上前询问。

她不发话,她们连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偌大的园子里,草木凋零,寒风萧瑟,一如她的心境。

陆幼筠边哭边想,自己上一回真心实意地掉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应当不是母亲去世时;应当也不是被父亲逮到祖宗牌位前声色俱厉的训斥时…

她恍恍惚惚的,竟然记不清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眼下为何要哭?

是伤心吗?

似乎并没有。

陆幼筠胡乱抹着脸,但挡不住泪水还是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一颗颗的,硕大的,断了线的珠帘一般。

她蜷缩在雪地里,哭成了个泪人儿。

但另一边的若生,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走出陆家的那段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足够痛彻心扉,但她双眼干涸,遍布红丝,一星水光也不见。她亦不说话,双唇紧闭,干燥起皮,被冬日冷风吹得几要出血。

上了马车,她仍是一言不发。

绿蕉再三斟酌,还是问出了口:“姑娘,雀奴姑娘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她不知道陆幼筠派人送到连家的信里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方才自家姑娘和陆幼筠在园子里说说笑笑忽然又大打出手都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自家姑娘不是胡来的人。

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陆家见陆幼筠,那必然是事出有因的。

绿蕉回忆着方才所见心有戚戚,皱起了眉头:“陆大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绿蕉。”若生一直偏着头,透过狭小窗格盯着马车外看,这会总算开了口但脸并没有转回来,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低低地道,“我是不是错了?”

绿蕉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若生的声音更低更轻了,“雀奴的下落依然没有眉目。”

时至此刻,她仍旧不知雀奴几人身在何处。

她也不信陆幼筠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纵然她能对陆幼筠的要求百般服从,陆幼筠也不会对她说真话。

即便是尸首,陆幼筠也不会交还给她。

若生的手开始颤抖。

最初是指尖,接着是手指,然后一路蔓延到了身体。

她开始瑟瑟发抖,像是冷极了。

绿蕉慌里慌张翻出干净厚实的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

可她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暖和。

那股冷,仿佛是从魂魄深处冒出来的。

回到府里,绿蕉让人备衣裳、烧水、铺床,一通忙碌。若生就面色惨白地坐在红酸枝的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的,一动也不动。

吴妈妈走近来仔细端详了几眼,心下十分担忧,问说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

姑娘风寒未愈,才见好转便出了雀奴失踪的事。一宿不曾合眼,天色一亮又急急出了门,这会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但若生听了她的话,连眼也不眨一下,只从唇缝间吐出了极轻的两个字:“不必。”

吴妈妈于是不敢再提。

正巧绿蕉抱着衣裳回来,俩人互相对了个眼色,皆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好在若生大夫不请,衣裳还是老实换了,药也老实地喝了。

绿蕉勉强松了口气。

可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自家姑娘一桩桩吩咐下来:

“若明月堂差人来问便说无事;若千重园派人来问,便说暂还不知;若是三叔派人来回话,就一一记下,劳他继续探寻。”

“你们也都下去,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我不叫人,谁也不准进来。”

绿蕉有些迟疑,小心翼翼试探道:“姑娘,奴婢还是留下吧?”

自家姑娘的性子,她纵使不能全摸透,好歹也近身伺候了几年,怎么也还是知道一些的。

可绿蕉惴惴半响,并没能留下来。

若生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仍然只是道:“都下去。”

干巴巴的三个字,连个软和些的话音也不带,显见得是半分余地也没留。

绿蕉没了主意,踟蹰再三,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帘子一落,门窗一闭。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若生一人。

她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

身似泥塑,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也不动,要不是那两条紧皱的秀眉多少还带着点活人气息,十足就是个假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白光渐退,慢慢成了一片墨海。

屋内无光,黑暗更胜,形如幽暗洞窟,一呼一吸都变得响亮分明了起来。

若生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撑在椅子把手上,吃力地站了起来。

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双腿血脉不通,早就麻痹了。

她一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浮云上,趔趄着差点朝前扑去,幸而边上就是个架子,急急抓住后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双腿一阵酸麻,要了命的难受,她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往床榻而去。

黑暗中,视野所及不过一片混沌。

她瞎子一般,摸摸索索地向前去,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雀奴就在前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捧着书,看得比谁都要认真。

第339章大哭

可当她走到近旁,手一摸,却摸空了。

哪有什么雀奴。

哪有什么书。

黑灯瞎火的,她怎么可能在这读书呢。

若生咧了咧嘴,想笑一笑,可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一百倍。

她的手还伸在那,上下无着,什么也碰不到,却也舍不得收回来…

仿佛只要她一缩手,这世界就会天翻地覆。

即便她心如明镜,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她也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世上再没有那个会正正经经一板一眼唤自己“三姐姐”的雀奴了。

明明前些时候她们还躺在一块儿,肩并肩头碰头地嬉笑打趣对方,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

她颓丧地将手放了下来,摸黑踢掉鞋子爬上了床。

被子也不抖,她胡乱一拖,拖过来就蒙头盖在了自己身上。

锦被沉甸甸的,一如她的心境。

她眼前是走马灯似的回忆,前世的,今生的,互相交错糅杂在一起,洪水滔天般令人窒息。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启明星久久不见升起。

若生半寐半醒,翻来覆去,意识不清。但天亮后,她却慢慢恢复了精神。她钻出被窝自行下床,更衣穿鞋,并不唤人进来伺候。

自己梳头时,她听见窗上扑簌簌的响,不觉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又下雪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苏彧来。

他跟昱王去了通州,算算日子,恐怕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这会下了雪,若是下得大些,用不了多久就会积雪遍地将路冻上。到那时,大雪封城,他回京的日子只怕还得延期。

她忽然对他想念极了。

窗外风声大作,雪粒子一下下打在窗棂上。

若生蓦地丢开手中梳子,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冷门扑面而来,将室内暖意驱散得丁点不剩。

她站在那,突然面色一变,转身拔脚飞快地朝屋外跑去。

厚厚的棉帘子一掀,她推门而出,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廊下的苏彧。他不知何时来的,风尘仆仆,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多少。

他站在那,轻轻地叹口气,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眼里除了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一把扑进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丫鬟婆子们远远瞧见,皆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