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大雪也愈发鹅毛般纷扬而下。

这样的日子,不是出行的好时机,但却是杀人作恶的好时候。

一切痕迹,一切脏污,都会被风吹散,被雪遮掩。

等到烈阳再次高照,一切踪迹也就变得难以寻觅。

今夜势必是要见血的。

陆立展只望这场雪大点,再大点,铺天盖地地撒下来才好。

但夜色太黑,雪又太大,眼前本就狭长的夹道仿佛更长了。

幽深的不见底,好像尽头便是地府一般。

陆立展盯着看了两眼,没来由的忽然眼皮狂跳,跳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不是打他身后来的,而是从前方传来的!

他心神一震,下意识扬声疾呼:“撤!快撤!”

可慌乱之际,身后似乎也遥遥的传来了异样声响。

不止前方!

还有后方!

他们被堵在了夹道中!

除了头顶,再无出路!

怎么会?

难道昱王舍了人多的一队来堵了他?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已是胜券在握了。

陆立展狐疑着,忽见前方灯火大亮。

耳畔响起了纷乱的马儿嘶鸣声,他伏低了身子定睛朝前看去,一眼便看见了最前方的那匹马。

那是一匹高头长腿的黑马,周身皮毛在白昼般的火光下泛出细腻油亮的光泽,生得十分矫健。

然而马骏人更俊。

马背上身着戎装的年轻人,是陆立展从未见过的样子。

苏彧虽出身定国公府,但他从未入伍参军,更不曾行军打仗,一贯是个孤僻书生模样。

但这一刻,他身姿矫健,持枪敛目,冲着被堵在夹道中的众人微微一笑,那般飒爽,几乎盖过了银枪上随风飞舞的鲜红流苏。

陆立展尚在发怔,便听见对面的苏彧喝令了一声“动手”,而后人马一动,前后逼近,他们真正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躲,除插翅不能逃。

耳边蹄声如雷,他眼看苏彧持枪逼近,身后众人乘马追随,疾风一般,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他身下的马却慌了。

马蹄乱踢,摇头晃脑,一副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的模样。

陆立展只得拼命地攥紧了缰绳。

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最后定局的时候。

他被拦在了这里,但他们还有其他的人马!

只要有一方成了,他今夜就不一定要死!

可他才冷静下来就被苏彧一枪挑下了马。

重重摔在地上的那瞬间,陆立展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苏彧今夜前来,是料到他在,特地来擒他的!

果不其然,他听见苏彧声音里半点波澜也无地道:“我有句话一直想告诉陆相爷,只可惜一直没有寻到好机会,而今赶巧了,便在这里说吧。”

“师父他老人家,是我的师父,不是你的。你多年前便已被逐出师门,非谷中人,也绝非我的师兄,故而还请陆相爷今后再不要唤我为师弟才是。”

他说完,像是故意要刻薄一番,又冷笑了句:“自然,您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语调平平淡淡,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陆立展再顾不得自己是否摔断了骨头,只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心中暗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的!昱王哪来那么多人手?

但灯如白日,明亮之极,映着雪,几乎将他的心思也全都照亮了。

苏彧连犹疑停顿也无,口气漠然地道:“我一个月之前便给家兄去了信。”

全天下都知道,定国公府活着的还有三位爷。

苏彧的两个兄长,一个在边关,一个在军营。

边关那位,自然是鞭长莫及,赶不回来也不可能抛下边疆不守擅自归京。

那么,只能是另一位!

陆立展忽然想起了许多事。

第351章挡剑

难怪他当时着人打听的时候,探听到的消息是苏家那位大人犯了伤病正在静养中…原是早早收到了苏彧的信开始布局了!

但苏彧——

他又是何时察觉自己要另做打算的?

不对,不对,不对!

陆立展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苏彧:“你、你每一步都算到了?”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够在数月之前便将一切都算计到?

他怎么知道太子会犯蠢,怎么知道自己会另作准备铤而走险放手一搏,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决定兵分几路?

有滚烫的血夹杂在雪粒子中打在了他的脸上。

但他一动不动,只牢牢地盯着苏彧。

是他轻视了这位“小师弟”,是他低估了对方。

苏彧不但将他和太子少沔的本性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必然还在他们身边安排了内应!

会是谁?

他身边近日没有出现过生人,知道他计划的心腹更是绝无可能被人收买。

陆立展心念一转:恐怕是太子身边的人。

他想了一遭,似乎人人都可疑,但这可疑中还有更可疑的。

难道是玉寅——那个如今被太子少沔唤作卫麟的太监?

陆立展几息之间已骇出一身大汗。

糟了!

这会儿,卫麟正跟着太子少沔走在前往嘉隆帝寝殿的半道上。

一行人尚未察觉不对,只埋头往前走。

太子少沔走在最前边,气势昂扬,是比往日更有本事的模样。卫麟则跟在他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雪愈大,天愈黑,人的脚步也愈发急切。

嘉隆帝的寝宫外,安静得落针可闻。大门紧闭,全无异状。里头的人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在悄悄逼近自己…

太子少沔立在门外长吁了一口气后,开始发话让人开门。

嘉隆帝身边外围些的内侍都早已被他买通。

是以太子少沔领着人,犹入无人之境,放肆走动丁点不怕,径直地朝嘉隆帝那走去。

渐渐变大的落雪声,沙沙沙,很快便将他们的脚步声都盖了过去。他们像是蹑手蹑脚的偷儿,一点点朝着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窃取的财宝而去,谁也休想阻拦,谁也休想夺走。

临到门前,太子少沔高声呼唤起来:“父皇——父皇——”

最后一道门,他无法直接进入。

值夜的大太监听见响动惊讶地走了出来,还未来得及张嘴说话,脑袋上便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太子少沔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看也不看地上一眼,抬脚便往里头走。可没走出多远,忽听风中“嗖嗖”作响,有什么东西正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往边上一避,等再转过头,便见自己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闷哼着倒了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羽箭,流星一般从夜空中向他射来。

太子少沔不觉大惊失色,怎么,那些人全被拦住了吗?

他脑子里突然成了一团浆糊。

箭矢朝他飞来,他想躲,但四肢莫名僵硬,难以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卫麟险险地拽了他一把。

刹那间,像是被度了一口气,太子少沔重新“活”了过来。

他立即连滚带爬地避开飞箭,趔趄着奔往嘉隆帝身在之处。而他身后,昱王正领人追来,追得他踉踉跄跄,狼狈不堪,仿佛一条丧家之犬。

太子少沔出门之际的满腔奋勇,顷刻间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恨。

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滔天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不知是在恨自己失策还是恨陆立展不中用,又或是仇恨自己的兄弟觊觎自己的东西…

明明太子之位是他费尽苦心抢来的!

明明皇位将来该是他的!

但太子少沔知道,这一刻事情恐怕已成定局,他已回天乏术了!

慌乱之中,他只拼尽全力往前跑。

可前方等着他的,是早已醒来正在等候他的嘉隆帝。

嘉隆帝面色憔悴,太阳穴上贴着膏药,嘴唇青白干裂,看起来毫无精神,但在看见自己的儿子持剑向自己冲来的那瞬间,他忽然双目发亮,自榻上霍然起身,指着太子少沔骂道:“逆子!你好大的胆子!”

听见“逆子”二字,太子少沔像是被激怒了的林间野兽,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管不顾仍要往前走。

嘉隆帝见他疯了一般,不觉声音更显冷厉地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快放下剑束手就擒!”

太子少沔却还要上前,举起手中长剑龇目欲裂地道:“束手就擒?笑话!”话音未落,他已一剑刺向了嘉隆帝——

可“噗嗤”一声,鲜血横流,利刃穿透了**,嘉隆帝却毫发无伤!

寒光闪现的那一刹,卫麟突然挡在了嘉隆帝身前。

长剑穿过了他的肩膀,却没有伤及嘉隆帝分毫。

太子少沔不觉怔住了。

他惊愕地抽回剑。

卫麟捂着伤口跪倒了下去。

后边露出的那张嘉隆帝的面孔上满是怒火和凄怆…

怒火因何而来,太子少沔明白的很。

可为什么,他的眼神又显得那样的悲痛?

太子少沔以剑为拐,步履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有血沫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渐渐的沿着他的下颌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软,手也松了,长剑“叮”一声摔在地上,他的身子也瘫倒了下去。

他低下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

那上头,牢牢地扎着一支箭。

箭头因染血而殷红夺目。

那一声破空而来的低沉啸音似乎犹在耳边。

他举起剑的那一刻,这支箭也同时穿透了他的胸口。

太子少沔倒在地上,视线向前再向前,蓦地对上了卫麟的。

即便视线因为失血而逐渐变得模糊,太子少沔仍然敢说,卫麟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讥诮和不屑。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身上越来越冷。

耳边闹哄哄的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太子少沔只觉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山峦,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叫自己再无力睁开来。

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含糊地呢喃着“父皇”,沉沉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第352章姐弟

太子少沔殁了。

他的姨母宓妃是夜得知消息后,一头撞上了柱子。

大势已去,无人可依,同谋的人都已身陷囹圄,她如今自个儿不死,将来只怕会愈加的生不如死。撞上柱子的那瞬间,宓妃悔青了肠子。她打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和太子合谋毒害嘉隆帝。若她没有动手,那今日即便太子逆谋被斩,她虽名挂“姨母”二字,但终究还有活路可走。

不似如今,只能一死了之。

她撞破了头,倒在地上浑浑噩噩地想,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啊…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有人事后悔不当初,自然也就有至死都不后悔的。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长夜,及至天明时分才渐渐变小止住。而太子陆相等人宫变失败的事却像是昨夜的大雪,很快便落满了京城。

陆幼筠一夜未眠。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个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