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听霜抱着个包裹初初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奇怪,是什么东西。可当听霜将包裹放下,解开,露出里头的匣子时,她立即便认了出来。

眼前桌上的匣子,同她当日送给若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挥开听霜,径自走到桌旁俯首去看,仔仔细细的,像是要将匣子上的每一道缝隙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霜声音轻轻地说了句:“姑娘,有信。”

陆幼筠一愣,旋即便将目光从匣子上收了回来。她飞快地捡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眼前的匣子,不是同她当日送给连若生的几乎一模一样,而根本就是同一只!

就连她手中信件上所写的字,也是一样的歪七扭八。

她神色急切地将信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纸来看,上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寥寥几个字——他日之恩,今日奉还。

除此之外,不过只有一只空荡荡的匣子。

纸上那个“恩”字,是明明白白的讽刺。

陆幼筠攥着信纸,少见的呆住了。

“今日奉还”,还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忽闻窗外有人大呼小叫地在喊她:“姑娘——大事不妙了姑娘——”

且这声音一重盖一重,一声比一声高。

陆幼筠冷眼扫了大丫鬟一眼,在她的院子里,绝没有人可以这般喧哗。她只字未说,大丫鬟听霜却仍然听懂了。听霜立即拔脚往外去,未及门外便已低声呵斥起来:“往日教你们的规矩全都听到哪儿去了?”

那口呼“姑娘”的小丫头闻言后连滚带爬地上前来,哭着道:“听霜姐姐、听霜姐姐,不好了…”

听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哭!小声些说,说清楚了!”

可小丫头哪里忍得住,两只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不让她哭,她还是泪流不止,抽抽搭搭地道:“外、外边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宅子团团、团团地围起来了…”

听霜唬了一跳,禁不住也“啊”了一声。

声音忘了放轻,再次惊动了陆幼筠。

她从里头走了出来,冷着脸看两个婢女:“官兵?”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边哭边道:“是官兵,穿的一身蓝,各个手里拿着刀枪。”

陆幼筠听见“蓝”字,脸色已是大变了。

父亲彻夜未归,却来了一群不是他们的人,只怕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顺利,父亲等人也已是凶多吉少!

她瞳孔收缩,面上神色再三变幻,最终定格在了一张笑盈盈的面孔上。

听霜和跪在地上的小丫头见状皆不由得骇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那样的话,她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听霜简直不敢看她的脸。

但陆幼筠微笑着,却并不言语。她倚靠着廊柱斜斜坐在了栏杆上,身姿曼妙,貌美动人,似乎方才那些话同她一点干系也没有。

就这么过了约莫半刻钟,又有人来报说,外头传言太子殿下没了。

陆幼筠是钦定的太子妃,翻过年便该大婚的,若这当口太子死了,那她该怎么办?

先前传话的小丫头想起丫鬟们往日私下说的闲言碎语,说自家姑娘是真心喜欢太子的,不由觉得姑娘要哭,可没想到,映入她眼帘的那张美貌脸庞上,除了笑意还是笑意。

陆幼筠听完了消息,“咯咯咯”地笑起来,像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事。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轻轻地掸了掸裙子,笑着道:“你们都留着吧,我得去一趟阿离那。”言罢她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时至此刻,陆离那也已多少听说了点消息,瞧见她来,立即便问:“怎么一回事?”

他被关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连父亲昨夜未归也不知,更别说父亲的计划。他心知事情不对,可长姐面带微笑,脸上半点端倪也看不出。

他已急得额上冒汗。

陆幼筠却依然不答他的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昨夜睡得可好,屋子里可暖和?雪下得那般大,你可听见了动静?”她端起茶盏,乱七八糟地问着话,竟是一副要同他闲话家常的模样。

陆离沉下脸,转头就要往外头走。

但他的脚才刚刚抬起,身后便有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陆幼筠生得十指纤纤,看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令他突然之间寸步难行。

她的声音却是轻柔细软的:“太子和父亲,输了。”

“你我身为陆立展的子女,自然也难逃干系,但事无定论,也许你我此番能够苟活也说不定。”

“乖阿离,你我生来就是注定要相依为命的。”

她用小时叫他的口气说着话,陆离却听得毛骨悚然。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一边斩钉截铁地道:“不!我若能活,绝不再同你一道!”

陆幼筠的声音慢慢地冷了下来:“我不答应你便休想离我而去。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即便是死也得同我死在一道。你不会娶妻,不会生子,永远都只能是我一人的乖阿离。”

她攥着袖子的手愈发得用力了。

陆离口中反复说着“疯了”,一面掏出了把小小的匕首。

他要割断袖子逃离这个疯子!

陆幼筠则眼看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他,突然身子前倾整个抱住了他的胳膊:“你走不了的,你永远都走不——”

这时,话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第353章陆幼筠

陆离手中的匕首,扎在了她的心窝上。

刹那间,尖锐的疼痛有如千层的巨浪,劈头盖脸打得她再也站立不住。她松开了手,身子后仰,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地砖冷硬似铁,陆幼筠重重地摔在上头,周身骨头好像都要被撞碎。

但不管是哪一种痛,都敌不过她的心痛。

血在淙淙地流淌,热气腾腾的,还带着活气,可她似乎早在匕首落下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他怎么敢杀自己?随着血液流逝,陆幼筠的瞳孔渐渐涣散,但她依然直勾勾地盯着陆离看。

她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怎么能对自己下手呢?

她待世人如草芥,待他却自来是掏心掏肺,再好不过,他究竟是有哪一点不满意?都说长姐如母,母亲去世后,她便一直又当姐姐又当母亲,事事为他着想,而今她却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意,便叫他不痛快了?

事到如今,父亲必然要死。

他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他怎么敢——杀了我?陆幼筠在心里尖叫,撕心裂肺的叫,可她嘴上一个字也没有说。疼痛太过锐利,令她连嘴也张不开,她只是看着陆离,看着他,还是看着他,死死地瞪着眼睛。

陆离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过。

他的手甚至还僵硬的保持着方才刺下匕首的动作。

他眼里全是恐惧,对她的,也有对自己的。那些惶恐和惊骇,像是突来的疫病,很快便吞吃了他的大脑,他僵直着身体,突然一下跌倒摔在了地上。

那两条腿,像是面做的,软塌塌再也站不起来。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

脑子里乱糟糟的,陆离呆愣愣地看向自家姐姐,蓦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他嚎啕大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可陆幼筠听见了哭声,却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又开始泪流不止,活脱脱就是个疯子。

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那样爱他,他为什么却不肯乖乖接受?

明明她是那样低声下气地想要同连若生交好,她却也不肯接受?

她能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她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先天不知,后天也未能习得,从没有人教过她,也没有人愿意教她…她只能听从心底里那个邪恶的声音去爱人…

可他们都不爱她。

没有人爱她。

连生她养她的母亲也不爱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来爱她。

她小时便知道,父亲心中一直另有所系,他和母亲的婚事,不过是一桩利益推动下的敷衍。而连她都知道的事,母亲身在局中,自然就看得更加清楚。

他对她无意。

她也对他无心。

他们从未彼此付出过真情。

生儿育女,不过是为了传递香火,同爱情无关,同对孩子的喜爱也无关。他们姐弟俩的出生,不过也是利益权衡下的另一种产物。父亲和母亲,从未爱过他们。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当初年幼天真,满心以为母亲早晚还是会喜欢自己的。只要自己再听话一些,再乖巧一些,母亲就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于是年幼的陆幼筠,成日里便只想讨好母亲。

但母亲吝啬于夸赞,从不说一个“好”字。

那日她拿着自己作的诗,兴高采烈地去见母亲,不想半道上却碰见了时任父亲幕僚的表舅。表舅见了她的诗,连连夸赞。她站在廊下,听得满心欢喜,心道母亲过会见了一定也会觉得好。

可这时候,表舅突然冲她脸上亲了过来,边笑着道:“筠姐儿真是又聪慧又好看。”

廊下并无旁人,但那瞬间,当他的胡茬扎在自己脸上时,她下意识觉得难堪不适,挣扎躲开后,瞪着眼睛看向了他。

表舅手里却还抓着她写的诗,眼神轻佻地看着她,笑呵呵道:“表舅这是喜欢你。”

她莫名有些发慌,诗也不要了,转身就要走,可才转过去便看见了母亲。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那的,一个人,身边连丫鬟也没带,就那么站在那看着他们,眉眼沉沉的很吓人。

过了会,母亲带着她进了屋子,依然是黑沉沉要落雨的一张脸。

小陆幼筠便心想母亲方才一定是瞧见了,回头母亲必定会让父亲将表舅赶出门去。

可母亲站定了,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她被打得趔趄摔倒,口角也破了,火辣辣的疼,眼泪一下子便全涌了出来。

她捂着脸仰头看向母亲。

母亲的眼神却像是要吃人,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不要脸的贱胚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成日想着勾人,你不如死了干净!”

她被骂得惶惶大哭,连连摇头,她没有,她没有…她不是贱胚子…

母亲却气冲冲地端起一旁的热茶兜头浇了她一身。

而她当时,不过只有八岁。

她将这件事记了一辈子,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瞧见母亲那张狰狞的脸。

是以那年她在段家做客,同段家四姑娘一道走在海棠林里,听着段四姑娘用甜腻的声音骂着身边小丫头的时候,她起了杀心。

她知道段四口中骂的那句“小丫头片子,不过*岁就知道勾人,真真是不要脸”,同自己一点干系也没有,但她仿佛看见了母亲。

于是她亲自动手,勒死了段四。

那一瞬间,她开心极了,就好像她当年发现母亲同表舅有染后恶向胆边生,一把火烧死了那对狗男女时一样的开心。

想必母亲那时也该明白了。

她不是什么贱胚子。

而是恶鬼。

陆幼筠倒在地上,张狂大笑,笑得身子佝偻,两眼失神。

眼泪却越流越多。

脸上湿漉漉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虚无,空旷,令人害怕。

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阿离——阿离——”

她伸长手,哆哆嗦嗦地想去抓陆离的脚,可还未够着,那只手便已重重落在了地砖上。

至始至终,她都睁着眼睛。

那双眼睛,也依然是好看的。

可里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第354章清算(一)

几个时辰后,围困相府的官兵提枪拿剑地破门闯了进来。一众仆妇皆被吓得半死,可几个主子全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能够主事。

官兵们便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四处搜寻起来。

又过一会,有人发现了陆家大小姐。原来他们进门时,她早已经断了气。

尸体平躺在美人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滩滩的血,凝固了,变成暗红色的污渍,极其显眼。

距离美人榻不远的地方,落着一把匕首。

那上头血迹斑驳,一看便知是杀了人的凶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绿绿,是他往常惯有的张扬模样。只是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变得安静了。

陆离趴在美人榻尾,背对着他们,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其中一个官兵叫了两声,见他仍是不动,便皱着眉头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可不曾想,他这手明明没有用劲,手下的人却“嘭”一声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人见状,也急忙围上前去,一看,这脖挂赤金璎珞的少年郎竟也没气了。

他喉咙被割开,血糊了一领子,哪里还能活得了。

众人看来看去,只当是这姐弟俩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杀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其实是弟弟杀了人又害怕,哭着自尽的…

消息传出后,坊间不少人都唏嘘不已,觉得陆家姐弟是叫父亲给牵累了。尤其是陆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备,是京里多少姑娘的楷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