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想来,该是后者。

她定定看着卫麟,眉眼沉沉地道:“平州的事也好,梅姨娘也罢,我方才所言,你但凡有一句不信的,都大可再调查一番。”

卫麟唇角微勾:“三姑娘的话,我自然都是信的。”

他也的确一直都知道真相。

他惊讶的,不过是若生早知他的身份。

兄长和他跟着乳娘长***娘知道的事,他们全知道;乳娘不知道的事,他们后来也知道了。

父亲遇害时,他就躲在柜子里,透过缝隙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接过一旁官兵手中的长剑,指着父亲,想要逼迫父亲说出裴家花谱的下落。

可父亲抵死不从,他便冷笑着一剑挥下。父亲的血滚烫滚烫的,洪水似喷涌而出,溅得老高,溅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外头有官兵冲进来大喊,大人,找着了!

他不知道什么被找着了。

但他因此脱身,活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的模样,也从此镂刻在了他的心里。

想起陆立展,卫麟嘴角的笑意更重了些。

若生则看见他的笑便下意识别开了脸。

可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三七,三七一脸疑惑地望着她,眨着眼睛像在问怎么了。

若生心里忽然一松,又将脸转了回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卫麟算什么,不管他叫什么,是卫麟还是玉寅,都同她没有半点干系。他说什么,笑不笑,也全不值得她在意。

她想开了,立时神清气爽,屈指轻叩桌面道:“你想报仇,我也想。”

陆幼筠耀武扬威、张狂肆意的根基是她的家世,是她的父亲。

没了那些,她也不过就是蝼蚁。

明人不说暗话。

若生继续道:“以你的本事,想必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但那一天,还要等上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你不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可你一定心知肚明,那一天还很远。但你我一旦联盟,那一天便可近在咫尺。”

卫麟闻言,目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月之后,他将“鱼饵”喂到了太子少沔嘴边。一面离间太子和陆相的关系,一面劝说太子不可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他小心翼翼揣摩着那个度,顺了太子少沔的心,又没有叫太子起疑。

很快太子少沔便咬了钩。

大鱼近在眼前,便到了苏彧等人收线之时。

卫麟不断透过陈公公递出消息,苏彧几人便不断根据那些消息来修整计划。他们借太子少沔的计策,将计就计,从义庄寻来无名尸布“巫蛊凶案”,又装作已经陷入了太子挖好的深坑之中来麻痹他。

继而再一步步推演,抢在他们动手之前便备好应对之策。

最终,太子少沔被斩杀于宫变之中,陆立展等人也被悉数打入了死牢。

若生坐在马车里,回忆起先前的筹谋,嘴角用力抿了抿。

这时,车外的卫麟忽然说了一句话:“当日虽是联盟,但三姑娘并没有打算让我活到最后是不是?”

外人眼中,他是太子少沔的心腹,一旦太子落网,他就会连分辩的机会也难寻。到那时,不等真相揭露,他就先死了。若非他当时灵机一动,趁机替嘉隆帝挡了一剑,他今日能否站在这里就难说了。

马车里的若生不置可否地说了句:“时候不早,公公该走了。”

卫麟一怔。

她似乎笑了一下:“我家姑爷可不大喜欢你。”

伴随着话音,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第357章名字

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卫麟微微抿了抿唇,说了句:“是啊,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他身上带着伤,还没有好全乎,出来走上这么一遭也怪累人的。他从善如流地道:“既如此,那便再会了三姑娘。”

若生坐在马车里,声音有些发闷:“公公好走,后会无期。”

事情已了,他们今后再无必要见面,自然没有“再会”。但她将话说得这般决绝果断,还是叫卫麟有些吃惊。

不过吃惊之余,他也未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悄悄转身离去。而他一走,一旁守着的三七就急匆匆跑上前来喊若生道:“三姑娘,五爷来了!”

若生重新笑了起来,掀开帘子从里头探出张明媚的笑脸道:“我知道。”

三七攥着马鞭歪了歪脑袋:“您怎么知道?”

若生还是笑吟吟的,不紧不慢地道:“我同你家主子心有灵犀呀。”

三七一愣,旋即脸上烧起了两团红云:“您…您这话…”怎么能当着他这个连喜欢的姑娘也没有的人面说!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嘛!她不害羞,他可要害臊了…

三七讷讷的将脸转了过去,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若生哈哈大笑:“三七呀,你那哥哥可比你脸皮厚得多了。”

同样的话,她在忍冬跟前也说过,可忍冬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接着她的话把她和苏彧一道再夸上一遍。难怪苏彧会将忍冬留在长兴胡同里守着永宁,而非三七。

兄弟俩生得一样,性子可真是截然不同。

若生过去出门时身边带的都是扈秋娘,可如今扈秋娘不在了,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合适的人手,便向苏彧借了三七来用。不曾想,三七这般逗趣,实在是好玩的紧。

若生高高兴兴地笑了一场,心情大好,直到苏彧到她面前时,她脸上还带着笑。

苏彧换乘上了她的马车,坐定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见过玉寅了?”

若生微微颔首,笑道:“你差了三七来看着,还需问我么?”

“我只说让他跟着你,可没有吩咐过旁的事。”苏彧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

若生接过翻开,一看蹙眉,抬起头来望向他正色问道:“这是…陆立展的?”

苏彧点头:“事出突然,他的东西虽藏得严实但还都来不及毁去。”

陆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后,他有什么东西,就也都被翻了出来。

若生重新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册子,上头密密实实地写了一堆东西,有人名,有时间,也有事件。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她和苏彧在平州时,从那位平州刘刺史手里拿到的账簿。

于是她再次抬头看向苏彧问道:“这册子有何异样?”

朝堂上的事,她敢插手,但她能插手的余地不多。如今太子已死,陆立展等人亦被收监,剩下的理应全是苏彧和昱王的事。这册子既是陆立展的,那上头所记载的人和事,自然也就都是陆立展和太子少沔的同党,或受制于他们的人。

昱王知悉便已足够,根本不必特地拿来给她看。

苏彧道:“你往下翻。”

若生听他口气似乎有些古怪,便哗哗往后翻了两页。

翻到某一张,他忽然伸手一点,按在了那张纸上:“你仔细看看上头所写的名字。”

“李莞。”若生低头看着,轻轻地念了一遍:“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劲的么?”这看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朝堂上为官的,哪有女人?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苏彧:“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苏彧摇了摇头:“不知,或许是个男人,又或许是个女人。”

若生听得更糊涂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苏彧压低了声音:“你再想想,这名字可眼熟。”

若生一愣。

说到眼熟,她似乎的确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是在哪里?她有些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李莞…李莞…忽然,她眼神一变,蓦地道:“李莞!不是你姨母的名字吗?”

——夏柔的生母,便叫李莞!

她虽然只听过一回,但应当没有记错。

若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

言罢她立即又摇了摇头道:“是不是凑巧?”“李”是大姓,一向常见,“李莞”这个名字,也并不十分特别,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的是,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什么也说明不了。

苏彧笑了一下:“兴许是凑巧,兴许不是。”

眼下没有别的证据,什么话也不能说死。

他望着若生:“你再看看上边所记载的日子。”

“…没有道理。”若生轻声自语着低下头去,“她和陆立展怎会有交集。”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边上写着的日期看,墨色已经陈旧,写的是宣明十三年。

那是,六年前。

若生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宣明十三年,岂不正是——”

“燕门之变”时!

也正是在那一年,苏彧失去了他的父兄。

可她再看,上头除了一个名字和时间外,已再无其他。

这个“李莞”究竟是谁?陆立展和他在宣明十三年又做了什么?

若生合上册子,看向苏彧,突然有些语塞了。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一处不大对劲的地方:“思来想去这名字恐怕还是重了的可能更大些。”夏柔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便去世了,她也因此一直寄住苏家。

到了宣明十三年,夏柔母亲的祭日也不知过了多少个。

那个和陆立展有所交集的“李莞”,怎么可能会是她?

陆立展难道会特地在多年后写下一个死人的名字?

若生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苏彧却没有说话。

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会想到。

这册子上不过只有寥寥一个名字和时间,连正儿八经的证据也算不上。但相同的名字,难免还是过于巧合了。不知道就罢,而今知道了,心里总是有些犯嘀咕。

苏彧将册子重新收好,声音平静地说了句:“不管怎样,既然知道了,就还是查一查吧。”

第358章男人

午后,阳光渐弱,腊月的空气寒意愈浓。

黄色的腊梅花颤巍巍地从墙内探出枝桠来,风一吹,空气里便满是梅香。若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天际一团火红已成灰白,是又要下雪的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视线收回,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目光顿时又凝在了那。

马车她不认得,但车上写着的那个大字她可认得。

若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马车上下来个姑娘,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然后一看,脸上绽开了笑容,朝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若生心里大抵已经猜出了这人是谁,遂扭头同一旁的苏彧道:“你往外瞧瞧,那是不是你家表妹。”

苏彧微微一愣,越过她侧脸往窗外看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生道:“是不是该过去打声招呼?”

苏彧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不必理她。”

“…”若生回过身,用力地打了下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道,“有你这么为人兄长的么?”

苏彧一脸风轻云淡:“那丫头讨人嫌。”

若生闻言愈发啼笑皆非,扶额吩咐,让三七将马车赶到夏柔边上去。到了地方她先下的车。夏柔立即迎上来,笑着道:“阿九你来的正好,我这恰巧缺个人陪呢。”

俩人近日熟悉了许多,若生便也就笑起来道:“你那表兄也在。”

说话间,苏彧推开车窗,从里头探出了半张脸,看着她们轻轻地哼了一声:“打过招呼该走了。”

夏柔回望过去,翻了个白眼,又笑着抱住了若生的胳膊:“好阿九,别理他,我们自去玩我们的。”

若生失笑:“做什么去?”

夏柔伸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楼:“听闻里头新出了些好玩的菜色,我们去尝尝。”

连家的厨子手艺绝佳,若生鲜有在外用饭的时候,夏柔所说的酒楼她从未去过。

她回头看了苏彧一眼。

苏彧正要开口,夏柔抢先说了句:“何以解忧,唯有吃喝。”她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若生的,丁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苏彧无可奈何地道:“银子可带够了?”

夏柔瞥他一眼:“放心吧您,银子不够我也不能卖了您媳妇儿。”

若生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苏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讨人嫌?”

若生乐不可支,笑得答不上话。

苏彧叹了一声:“罢罢,我走就是。”

他要去长兴胡同一趟,若生原是归家,如今能有夏柔陪着四处转转也是好事。雀奴出事以后,若生只在他跟前大哭过一场,想必心里还是难受的。

胡吃海塞一顿,纵然不能解忧,也是高兴的。

但他念叨着要走,却始终没有发话让三七动身,三七便犹犹豫豫地不知怎么办。

还是若生催促道:“走吧。”

苏彧这才又叹了口气让三七启程。

夏柔挽着若生的胳膊感慨道:“真是谢天谢地,我还生怕他不走了。”

若生跟着她往酒楼里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烟火气,笑着道:“他有要事在身。”说完,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在马车上看过的那本册子。

那个被陆立展特地记载在册子上的李莞,同夏柔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干系?

想了想,若生闲谈般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夏柔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道:“哪里能记得。”

她去世的时候,夏柔尚且年幼,对她的记忆原就不深,过了这么些年,更是丁点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