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沉吟着笑了笑:“我只看过我娘的画像。”

夏柔怔了一下。

若生笑道:“画师手艺精湛,栩栩如生,但我总是看过便忘。”

她有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夏柔也知道。

夏柔问了句:“那我呢?你平素是如何记住我的?”

若生哈哈一笑:“你呀,你左侧鼻翼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夏柔“咦”了声,伸出手指仔细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原来如此。”

少顷,俩人上了楼,进了雅间,夏柔大马金刀地往下一坐,想也不想地便脱口点了七八道菜,又让人再上一壶梨花酿。

若生有些吃惊。

夏柔倒是满不在乎地冲她一摆手:“在家时常陪着姨母用饭,她饭量小,菜色多清淡,实在不合我胃口。今日难得出来,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再说。”

果然,她说要放开肚皮吃,这菜一上来,她便真就开始埋头大吃。

她将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夹菜,想吃哪一道便吃哪一道。若生看着她,明明味道一般的菜吃进嘴里似乎也成了珍馐美味。同夏柔吃饭,实在开胃。

两个人吃着菜小酌着,面颊因为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像水中两条贪吃的锦鲤。

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巨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若生和夏柔一齐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皆起身伸手去推窗。推开半扇,街上景象便可一览无余。底下闹哄哄乱糟糟,不知是谁家的马发了狂,踢翻了两旁的小摊子,此刻正嘶鸣着被个穿靛蓝色的年轻人勒住了缰绳慢慢平静下来。

若生一手还端着酒杯,见状兴致缺缺地准备合窗。

然而这瞬间,那年轻人手一扬,腕间有个东西蓦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震惊之中手一抖,酒杯“哐当”落地,溅起了一地的梨花酿。

是不是眼花?

是不是她眼花了?

她们身处二楼,虽然楼不高,但到底隔着距离。

是不是,她看错了?

若生顾不得酒杯摔了,只急急忙忙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

但这会,她已经看不见他腕上的东西了。

她直起身子,从自己领口里掏出了一根红绳。红绳末端,吊着一枚模样古怪的坠子。

坠子是玉的。

打磨成了半圆形的薄片。

上头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有翅膀有羽毛,却只有半只。

姑姑也告诉她,这坠子只有一半。就算找遍了整个大胤朝,也绝不可能找出第二块来。

可她方才,分明好像看见了另一半…

玉上的鸟,血红血红,日光下要多刺目便有多刺目。

第359章生疑

这坠子原是姑姑的东西,是她早年在东夷得来的。姑姑悉心保管了多年,直至雀奴去世,才将这枚玉坠转赠给了她。

雀奴身上有一半的东夷血统,这玉坠给了若生,是权作纪念的。若生接下后,便用红绳串起贴身挂在了脖子上。她虽然并未问过姑姑这坠子的来历,但心中多少有数,能叫姑姑一留便十数年的东西,只怕是同那位东夷三王爷有关。

是以当姑姑告诉她这坠子只有半块的时候,她深信不疑。

依她对姑姑的了解来看,另半块坠子不是在那位三王爷身上,便该是同她早夭的表兄一道埋在了地下。

然而方才那一眼——

若生紧紧攥着手里的玉坠,心头百转千回,猛地叫了一声夏柔。

夏柔还在因为她先前失手摔在地上的酒盏而失神,闻言一惊:“怎么了?”

若生道:“你往楼下看一眼,留神看那个牵着马的男人,看他的脸可有什么异样。”

夏柔怔了一怔,点点头依言往窗外望去。

“可有异样?”若生问。

夏柔转过脸来看向她:“挺俊俏的。”

若生沉默了片刻,过了会才细问道:“你仔细看他的眉眼,是大胤人模样还是异族模样?”

听见“异族”两个字,夏柔面上露出了两分吃惊,正了正脸色道:“我再瞧瞧。”她再次往楼下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年轻人。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突然间,蓝衣的青年仰头朝她看了来。

二人目光一触,像是有一条线,蓦地绷紧了。

但夏柔没有慌张,反而朝着他嫣然一笑。然后收回目光,站直,合窗,一气呵成,半点不见乱。她正色看着若生道:“瞧着像是大胤人,但仔细看,他的眉眼似乎更深邃些。”

若生点点头没有言语。

夏柔回到桌前,重新斟了一盏梨花酿递给她,轻声问道:“你认得他?”

若生摩挲着杯身,闻言摇了摇头:“不认得。”

但她看着那个人,想起那半块玉坠,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如果姑姑的孩子一直活着,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丑陋?若生不知,也从没有想象过。因为姑姑告诉她,那个孩子死了,一落地便死了。

但如果他活着呢?

他应该更像一个大胤人吧。

他嫡亲的祖母原就是大胤姑娘,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大胤女子。

他的父亲便已不那么像是东夷人。

他就应该,更不像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若生眼中露出了一点叹息式的神情。她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梨花酿入口甘甜,丁点辛辣也无,委实不像酒。她定定地看着夏柔道:“若让你将方才所见的那个男人画出来,你有几分把握?”

“琴棋书画诗酒花”,夏柔只精了一个“画”字,让她作画,她还是不怕的。

她拿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画了几道后口气笃定地道:“至少八分。”

若生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听见夏柔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奇怪,仔细想想,那人竟同你生得似乎有几分相像。”

若生心中一震。

莫名的,即便隔着窗,这一瞬间她仍然觉得天变了。

夕阳渐至。

风更冷了。

身在长兴胡同的苏彧站在廊下,仰起头来朝上看,视野所及的四角天空隐隐带着种沉沉的暮气。他忽然间有些呼吸不畅,胸口憋闷令人不快。

如今大局已定,永宁也该回宫了。

他原以为到了这一日,自己定然会长松一口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苏彧轻叹了一声,将视线从愈显阴沉的天空上收了回来。他转过身,向屋子里走去,然而才掀开帘子,他便定住了脚步。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人,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

永宁抱着若生送给他的布老虎在小声地自言自语。

“小老虎、小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童声边上,是正在低头收拾东西的少年,嘴角微微地笑着。

另一边,屋子的角落里,也有一个少年在认认真真地收拾着东西。

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颜色样式的衣裳;两张脸上,也挂着几乎一般无二的微笑。

苏彧有一刹那的失神。

数年来,三七和忍冬兄弟俩一个跟着他呆在定国公府,一个跟着永宁留在长兴胡同,二人鲜少如今日这般聚在一道,是以他也一直没有发现,原来三七和忍冬他们俩是这样的像。

苏彧知道他二人是双生子,但往常只看一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方才,他掀开帘子往里看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竟然没能一眼便分辩出谁是三七,谁又是忍冬。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相似,不说话的时候,分明就像是镜中和镜外,一边一个,却是同一人。

苏彧的声音像在梦呓,很轻,很轻:“忍冬?”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小永宁软糯的童声外,并没人在说话。所以他一开口,即便声音轻微,屋子里的两个少年还是立即便齐齐朝他看了来。

望着那两张脸,苏彧猛地头皮一炸。

左侧的少年率先察觉了他的神色不对,急忙问道:“怎么了主子?”

右侧的少年眨眨眼,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疑惑又苦恼地道:“五爷,可是小的哪样收拾的不对?”

苏彧攥着帘子的那只手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现下辨出来了。

左侧的是忍冬,右侧的是三七。

可他们俩在他身边呆了这许多年,他方才竟未能一眼便分辨清楚。

苏彧的眼色沉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三七和忍冬也就不敢说话。

就连永宁,都察觉出了气氛不对,没有继续同他的小布老虎说话。

但寒风一阵阵的,不断地从半开的门口吹进来,吹得屋子里的热气也散了。终于,永宁抱着布老虎,扬声叫了一声“爹爹”:“冷!”

苏彧这才像是回过神,将手里的帘子放了下来。

他看着永宁,忽然喃喃地说了句:“该改口了。”

第360章晚膳

暮色四合之际,苏彧去见了陆立展。他带着那本册子,一页页翻开点给陆立展看,上头的人和事,除了“李莞”,每一个、每一桩他都了然于心,只有“李莞”,只有这个不知男女不知身份却异常熟悉的名字,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苏彧指着那一行墨色陈旧的人名,问陆立展道:“宣明十三年时,你记下的这人是谁?”

陆立展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朝,闻言面上半点不见慌乱,只但笑不语,目光定定地看着苏彧,过了半响方才张嘴说了一句:“小师弟才智过人,想必自己能够领悟。”

言语间,他一张笑脸,浑似酒桌谈笑,无一分身陷囹圄之苦。

冬去春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还能看看旁人的笑话,多好?

陆立展说完以后再未开口,一副抵死不说,偏晾着你当乐子看的模样。他左右是死定了,而今就算拖了他去严刑拷打又能如何,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再说。

苏彧收起册子,也未再发一言。

他心知肚明,陆立展不会说。

他特地来问,想看的不过是陆立展那张脸罢了。那张满面笑意的脸,不必出声,便足以解惑。他心中的怀疑,已近八分。

如果册子上所写的名字同他毫无干系,陆立展的神情不会这般愉悦。

苏彧转身出了牢房。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将道旁的两棵枯树吹得沙沙作响。天边仅剩一线红光,微弱的几不可见,很快便也湮没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苏彧低头垂眸往地上看去,有两片枯叶被夜风高高卷起,打着旋儿飞远了。

他呼吸一轻,有些黯然地想,这两片叶子还活着的时候,生在枝头上,是否是一样的鲜翠欲滴…

它们又是否有着极其相似,乃至于令人无法用肉眼分辨的脉络?

他在夜幕下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的角落里,跪在佛前虔诚诵经的苏老夫人也紧紧地闭着眼睛。

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了。

那原本位高权重的陆相,年后便要处斩了。

有人唏嘘,有人惶惶,有人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

可苏老夫人听说以后,只是久久地愣在了那。她将身旁的婢女婆子都给打发了下去,孤身一人留在小佛堂里,面向菩萨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拼命地转动起了手中佛珠。

她心不静,她心慌意乱。

眉间是个深深的川字,眼角细纹密密麻麻。

不过瞬间而已,她却像是老了十岁。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她睁开眼,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容光焕发,显得她异常年轻有活力,仿佛先前那老态只是一场错觉。苏老夫人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耳聪目明,这一刹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舒适自在。

不枉她日夜礼佛,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她细细摩挲着佛珠,一粒粒光滑圆润,全是岁月的痕迹…

突然,隔着厚厚的防寒棉帘子,响起了大丫鬟青鸯的声音:“老夫人,五爷来了。”

苏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门边走去:“可说了有什么事?”